第三十三章

()孙悟空在草丛里站起身，摘着脸上沾的草叶。

杨戬走过来，奔着孙悟空的脸一伸手。

孙悟空立即躲开，视线一转接触到杨戬的目光，又静止不动了，待那只手拿下了自己脸上的草叶，奔向头上时，孙悟空才回过神来，赶紧一歪头，杨戬的手落空，似乎带了些落寞。孙悟空立刻内疚起来，为什么不让他摸自己的头呢？其实摸了也没什么……正想着，那只手从自己肩上拿下一片草叶，然后手的主人对着自己展颜一笑。这一笑，就好像满山的花一起盛放，全世界忽然就亮了。孙悟空看得有些愣神。

杨戬随意坐在草地上，黑色的蟠龙氅覆在草地上衬着绿色，显出几分温和来。他拔下几棵藤蔓，手指上下翻飞，很快编成一个草环，递向孙悟空。

阳光照射下，他的手指呈现一种微微的透明感，手指纤长而苍白，以男人来说似乎稍嫌秀气了一些，不过掌心有很多细小的伤痕，说明手的主人不是个文弱之人。这双手给孙悟空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好像以前……以前？哪里有以前，明明这是第二次见面。第一次见面他被自己打伤掉下凡间，现在他的伤好了吗？那人似乎听到了孙悟空的心声一样，说道：“我没事。”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孙悟空惊讶。

杨戬笑了，并未回答，扬了扬手里的草环。孙悟空接过，坐在杨戬旁边，把草环套在右臂上，晃着玩。

杨戬继续拔草，编第二个草环。他屈膝侧身而坐，阳光透过层层枝叶照过来，在他的项背上洒下斑驳的光点。他的脖颈很白，喉结微微凸起，随着呼吸偶尔一起一伏。他的侧面很好看，鼻梁挺直，睫毛密长，眼睛眨动的时候，让孙悟空觉得像有一根羽毛在轻拂自己的心，麻麻的，痒痒的……孙悟空从来没有这种感觉，他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他脖颈下面的肌肤掩盖在厚重的盔甲里，难窥究竟。孙悟空很想把盔甲扒开……立马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赶紧转过头不看他，却感到那人的视线射过来。孙悟空抬眼，对上一双黑亮的眸子，像天上的星，亮得夺人心魄，像花果山外清澈的海水，是的，就是水，水波在他的眸子里荡漾，晃来晃去，晃得孙悟空又心痒了。猛然涌起一股想亲吻这双星眸的念头，这念头强烈得压抑不住，像潮水一般翻涌，孙悟空压下一波还有一波，只好再次低下头。

“你怎么不敢看我？”杨戬道。

孙悟空傲气上来了，狠狠瞪了他一眼。“谁不敢看你！”

那人听罢，眼睛弯成两个月牙，笑意盎然，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头。孙悟空反应过来不应该让他摸头的时候，那人已经摸完了。于是心里忿忿不平，也想摸回去，却发现他头上戴了三山飞凤冠。孙悟空怒气冲天地盯了半晌，“呼”地一下，飞凤冠不负众望地烧着了。

杨戬急把飞凤冠拿下来，惊问：“你干什么？”

孙悟空假装转头四望：“啊啊，今天天气不错啊……”听到那人施法修复飞凤冠的念咒声，再把头转回来。

杨戬墨黑的发垂下来，更显出面容的白皙。他的头发像黑色的绸缎一样，在阳光下发着光，几缕发丝随风飘扬，孙悟空悄悄抓住，引来他疑惑的目光，孙悟空道：“我帮你挑挑白头发。”

杨戬好笑道：“我有白头发了？”

孙悟空真的仔细看了看，道：“好像没有。”

“那你是不是该放开了？”杨戬拿起有一道火痕的飞凤冠要往头上戴。

孙悟空把玩着他的头发，爱不释手，也不说放，也不说不放。杨戬只好把飞凤冠放下，继续编草环。

孙悟空凑得很近，身子几乎要挨上杨戬了，为了给自己找一个亲近他的理由，道：“你教我编草环。”

于是两个人坐在一起，一个教，一个学。教的那个很用心，学的那个醉翁之意不在酒，借机蹭蹭挨挨的。后来编了很多草环，孙悟空头上戴了一个，杨戬拗不过孙悟空的劝说，也戴了一个在头上。

孙悟空戴草环的时候，颈子上露出一块玉佩来。杨戬无意中望见，眼神忽地变得迷茫，蹙着眉，有些走神。孙悟空见杨戬注意自己的玉佩，道：“从八卦炉里跳出来，就发现手里攥着这个东西，不知道是怎么来的，你喜欢？”孙悟空要摘下玉佩，“送你了。”杨戬摆手拒绝，眼中的迷茫之色更重。孙悟空并不在意这件小事，把脸凑向杨戬，嬉笑着，这里蹭蹭，那里蹭蹭，直到杨戬推开他为止。

杨戬给孙悟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说不清是什么，总之见到杨戬便觉安心。看见他笑，移不开眼睛，看见他皱眉，就想问是谁惹他不高兴。想握住他的手，想拥抱他亲吻他，又觉仅仅肩靠肩这么坐着，便已足够。什么话都不用说，什么事都不去想，也完全不管对杨戬的奇特的感觉从何而来。

天地宁静而安定，云朵从一团棉花的样子变成一片片的鱼鳞状，缓慢地向西移动。孙悟空望望云朵，道：“杨戬，那片云好久不动了，你说它是不是在等谁？”身边那人问：“等谁呢？”孙悟空道：“那片云是在等它的恋人一起走呢。总有那么一个人，在前面不远的什么地方，等着你。人生下来就是缺的，所以要寻找，找到了，就圆满。”“找不到呢？”孙悟空想了想，道：“找一辈子，不到死的那一刻，谁能肯定找不到呢？”“你无论做什么，都没有放弃过？”“没有。我想做的事，一定要做成。”孙悟空对着杨戬笑，阳光洒下来，他金色的眼睛里满是柔情。

孙悟空与杨戬头戴草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更多的时候并不说话，只是静坐。木逍花开得红艳，花香浮动。唱着歌的鸟儿偶尔落在孙悟空肩上，孙悟空不动如山，任由鸟儿在他肩头叽叽喳喳地唱歌。孙悟空靠着杨戬，在和煦的风中微微闭上眼睛。睁开眼睛的时候，那人正在身边编草环，一刻不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也不知胸口满涨的是花果山的空气，还是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一丝心绪。在惬意的风中再次闭上眼，过了一会又不放心，看了看，那人还在。反复几次后，不由暗笑自己的呆。怕时光过得太快，不能将这情景仔仔细细地体会，恨不得把一刻钟掰成两刻来度过。又怕时光过得太慢，迟则生变，恨不得一瞬白头。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任你如何神通广大，对此也毫无办法。时光总是在人不经意间，“嗖”地一下溜过去，溜之前连个招呼都不打，一旦溜走就再不回来。不管是痛苦的时光，还是快乐的时光，终究都会过去。

终于到了这一刻。

黄昏。

太阳慢慢向海里沉去。

孙悟空站起，欢快地望着西天的晚霞。夕阳如火，海天一色，天地一片赤红。孙悟空在瑰丽的红光里笑如春风：“快看，花果山的夕阳……”说到这，忽然顿住不语，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孙悟空愣住。

杨戬站在孙悟空身后，他清朗的声音穿透重重时光的阻隔，一直传到孙悟空的心里。“悟空，我们终于一起在花果山看夕阳了。”

剧变来得一点征兆都没有。

孙悟空的头犹如被一个大锤子砸了一下，“嗡”地一声，剧烈地痛起来。孙悟空双手抱头，大叫一声：“啊！”摔倒在地。痛楚越来越强烈，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头而出，在脑海里挤着，钻着，孙悟空疼得满地打滚，汗透衣襟。颈子上的玉佩沾了汗水，不显温暖滑腻，反有一种冰冷感，寒气侵入肌肤，冻得孙悟空颤抖不止。冷，无边的冷，好像置身于风雪中一样的冷。西方天际映出红芒，照在孙悟空身上，他的头更痛了。杨戬的话彷如一句咒语，揭开了孙悟空压制的记忆。

看夕阳……

花果山……

斩妖台上，漫天的鹅毛大雪中，一个骷髅架子喃喃地说，为什么临死的这一刻我还是想跟你一起去花果山看夕阳，哪怕只有一次。

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回答，孙悟空，你记住，花果山被我烧毁，山上全是迷雾，不见天日，在那里，是看不见夕阳的。

那个声音越来越大，在孙悟空脑海里不停不停地响着。

那个声音说道，本来也没有什么情意，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我每次想起为了演好这场戏曾委身于你，心中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挫骨扬灰，如今你在斩妖台上受千刀万剐之苦，总算了我心愿。

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从来没有看清过。

我是神，你是妖，我立誓保三界安定，你既反天，我便杀你。

……

孙悟空耳朵里响着很多声音，他的头很痛，疼得简直要爆裂了，孙悟空把右手塞进嘴里咬着，冷汗大颗大颗冒出来，脸上糊成一片。他趴在地上，在汗水中勉强睁开眼睛，眼前却一片血红，什么影像也看不到。从八卦炉里跳出来后，孙悟空的眼睛就经常疼痛流泪。他用食指和中指按摩眼眶，这时眼前出现一个景象：孙悟空头戴紫金冠，身穿黄金甲，脚登步云履，手执如意金箍棒，站在海边的峭壁上，高声对下面的群妖说道：“众位兄弟，若天压我，劈开那天，若地拘我，踏碎那地！”满山妖众齐声应和：“孙悟空！孙悟空！孙悟空……”声震河岳。群妖身后，一道残阳铺在海上，海水半红半黑，漫山遍野的木逍花拼尽全部的力气怒放，开得如火如荼。孙悟空收起金箍棒，将齐天大圣的旗帜高高举起，仰天喝道：“我命由我不由天！”

闭上眼，这景象又消失了。

不知过了多久，头痛稍歇，孙悟空放眼四望，但见花果山土地焦黑干裂，身边怪石嶙峋。刹那间就明白了，刚才草木繁盛的花果山，不过是幻象而已，随着他记忆的恢复，花果山也现出了他记忆里被烧毁的景貌。天上早没了太阳，黑雾层层下压，四周尽是不能转生的鬼魂的哭号，一声声摧心肝断人肠。孙悟空愣愣地看着四周景象，渐渐流下泪来，伸手一抹，原来不是泪，是血。在血泪中，看清了不远处站立的那个人影——杨戬。

孙悟空本以为会有很多话跟那人说，却发现语言是苍白无力的，在这一刻什么都不想说，也不必说，因为没有意义。孙悟空有很多事情不明白，可是事到如今，他已经不想弄明白那些问题了。

杨戬摘下头上戴的草环，系好三山飞凤冠，整理一下盔甲，向孙悟空走过来。不知是阳光过于浓烈，还是因为眼睛坏了，孙悟空看什么都像罩了一层红纱，天是红的，地是红的，杨戬也是红的，所有的一切，都仿佛被鲜血染成了赤红色。恍惚间想起四十九日前斩妖台上剜眼的那一幕——

这双眼睛，长了跟没长一个样，孙悟空瞎了眼才会看上你！孙悟空有眼无珠！这眼睛留它干什么？不如剜了去！

眼睛猛地痛起来，好像有细针在一下一下刺眼珠。

孙悟空闭上眼，眼前出现红斑，红斑里又带了诡异的黑，像血里混了墨，使他感到无以名之的惨烈和绝望。从空气波动察觉出杨戬走到了近前，孙悟空猛地睁开眼睛，一跃而起，将金箍棒奔向杨戬头顶，带着风声砸下。

这一次，不是你死，就是我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