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天命
陆昭凌坐在竹榻上,拿一根象牙筷在白瓷茶杯中搅着,听它偶然响起的“叮叮”声,看着水中仅有的一片如一叶扁舟似的茶叶发呆。
这一日发生的事让她有些茫然无措。
她原本只觉得自己在宫中无人在意、无人看管,即使私逃出宫被发现,也惹不出多大的事端。带白珩出宫的时候,她也没有多想。能有什么危险呢?她自小就在琉国的王城里玩耍,王城里只有热情淳朴的百姓。
但这里是安平,不是琉国。
她回想着李宣将军对她说的话。
琉国的命运、皇宫中百十名宫女侍卫的命运、陆昭凌和李珠儿的命运,都系在白珩一人身上。如果白珩出了什么差池,太多的人会被牵连,而陆昭凌将是这一切祸端的源头。
她又想起这几日发生的事。楚生和郭乐正、白珩母妃的死……
陆昭凌此时才逐渐明白,这座皇宫,是多么庞大又复杂的地方。这不是陆大侠快意恩仇的江湖,这是皇宫,是一座戒律森严的牢笼。
她想起白珩说,自己是一头困兽。
想到白珩,她心中又有些不安。李将军说,宫中已有人发现了他们的行径,而今日白珩恰巧没有出现,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陆昭凌抬头望了一眼窗外冷清的院落。方才她已经叫秋喜去永和宫探探消息,这会儿也该回来了……
正想着,就看见秋喜的身影急匆匆地出现在视线里。
“公主!公主!”
“怎么了?”见秋喜一副慌张的样子,陆昭凌也坐不住,起身朝院中迎了过去。
“三皇子昨夜忽染重疾,卧床不起,谢绝见客了!”
“什么?重疾?什么重疾?”陆昭凌慌乱地拉住秋喜,有些语无伦次道。
“不知道是什么重疾,奴婢去看的时候,像是一整个太医院都挤在永和宫里似的,听说还没诊出个头绪来。”
“那三皇子现在怎样了?”陆昭凌急切地问。
“现在……”秋喜眼神躲闪,像是想要避开陆昭凌的询问。
“他怎样了?秋喜!”陆昭凌仿佛快要哭出声似地。
“奴婢也没能打听清楚,只听到些什么……‘气机衰绝’一类的……”秋喜支支吾吾地小声说道。
“这是什么意思?”陆昭凌愣了愣,“他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会今天就……气机衰绝?是说他快要……?”
“公主你先别这么担心,奴婢糊里糊涂的,兴许听错了什么话,再说,太医已经在看了——”秋喜慌里慌张地安慰道。
“我要去看看。”陆昭凌不由分说推开秋喜,向永和宫跑去。
永和宫的院门外把守着御林军,禁止任何闲杂人等入内。院内一眼望去挤满了人,宫女、太监、御医,都神色匆匆地来回穿梭着。皇上的龙驾也停在院中。
陆昭凌被挡在门外,焦急地转来转去。
就在陆昭凌一筹莫展的时候,二皇子白玘的轿子停在了她身旁。
“昭凌妹妹?”白玘从轿中探出头来,“你也是来看望三弟的么?”
“对。”陆昭凌急忙点点头,“我进不去,你能带我进去看看他么?”
“你与三弟何时这么亲近了?”白玘惊讶地问道。
陆昭凌一愣:“我……”
“罢了,先不说这些,你上来吧。”白玘见陆昭凌神情慌乱,也没有再为难她。
陆昭凌点点头,正要上轿,身旁忽然路过一名小太监,一路小跑进了永和宫,身后还领着一位青衫的公子。陆昭凌不经意看向那名公子,意外与他四目相对。
这名年轻公子身穿一袭并不显眼的青衫,面容俊秀,身材清瘦,再加上一头只在尾部松松一束的青丝,乍一看还以为是名女子。他肩上一根桃花枝挑着一个小而轻的包袱,步履轻盈翩然而过,向陆昭凌留下神色冷淡的一瞥。
他仿佛认识我似的。
陆昭凌心中疑惑一闪而过。
随后陆昭凌跟在白玘身边进了白珩的寝殿。殿里人并不多,白珩的床榻被幔子围着,看不清状况。
进殿后,白玘向陆昭凌使了个眼色,两人便静悄悄地立在旁侧。此时安平国皇帝正坐在殿内,面前站着方才那名青衫的公子。
“那人的徒弟,就是你?”皇上审视着这位年轻公子。
“草民沈凤九,见过陛下。”他脸色未变,似乎丝毫感受不到来自天子的威压。
“你师父如何算知今日?”皇上皱了皱眉问道。
然而等了一会儿,沈凤九只垂眼站着,并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皇上脸色有些不善地再次开口道:“你若治不好朕的皇子,便是延误时机,与谋害皇子同罪。你可知道?”
“治得好。”沈凤九还是十分不知好歹,静候陛下说完,便淡淡地回了这三个字。
“好,朕倒要看看你有多大的本事。”
皇上说完,起身来到白珩床边。沈凤九也径直走过去,看一眼病榻上的三皇子,桃花枝伸过去点了点他额头,略一沉吟,坐在床边拿过包袱,要打开前却顿了一顿,抬眼看向立在一旁的皇上:“三皇子所中之毒极为狠辣,入体便绵延浸透,现已有气机衰绝之象。”
“中毒?”皇上有些意外,脸色又冷了冷。
沈凤九显然并未在意皇上此刻心中所想,他自顾自继续道:“待毒祓除,还需温养一段时日。”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只祛毒。”
“嗯。”皇上对沈凤九的态度颇有些愠怒,但没有多言。
已交代完病情,皇上却还没有要走的意思,沈凤九思索片刻,要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在口中回转了半天,才终于从“出去。”变成了“请陛下暂时回避。”
皇上最终还是没有对这名忤逆的年轻人发怒,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离开此处,去偏殿等候了。
陆昭凌也和白玘一同来到院中等着。
方才沈凤九掀起床边的帐幔时,陆昭凌远远地望见了躺在榻上的白珩,他脸色灰败,双唇紧闭,神情痛苦,只一眼便让陆昭凌感到揪心的疼。
“这位沈公子不知是何来头,太医院看了半晌也没诊出个头绪来,他一眼便看出是中毒。”白玘向陆昭凌说道。
后者却只是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昭凌?”白玘喊她。
“……嗯?”她突然回神似地应道。
“你担心三弟?”
“嗯……他会好起来吗?”陆昭凌心里像被一根线狠狠地揪着,又酸又疼。
“我看这位沈公子自信颇丰,兴许真能治好三弟。”白玘道。
“但愿吧。”陆昭凌望着寝殿紧闭的房门,心中惴惴不安。
“原以为三弟只是积弱成疾,没想到竟是中毒。难不成竟有人想要谋害三弟?”白玘继续闲聊道。
“中毒……怎么会中毒呢?”陆昭凌像是自言自语似地。
昨日白珩和她一同在京阳城中,应当不会中毒,怎么只在宫中过了一夜,竟中了如此凶险的毒呢?皇宫里有人想要谋害白珩?李将军说宫中已有人知晓他们出宫的行径,会与此有关吗?
……是我害了白珩吗?
陆昭凌心中一团乱麻,又理不出什么头绪来,只隐约觉得事情如此凑巧,或许其间有什么联系。
想到可能是她害了白珩,又感觉心如刀绞。
“我也觉得奇怪。不过此事父皇定会派人查明真相,你我都先不必过于担心了。”白玘温言相劝道。
这一等,就是一日。
半下午时,白玘被皇上传唤一次,吩咐他先回自己宫中处理事务,白玘便离开了。走前他还劝陆昭凌也先回殿中等着,陆昭凌没有听。
她独自在永和宫的一角静静地等着,目光一刻也不曾离开那扇房门。
待到月光初露,宫中已开始点灯的时刻,白珩寝殿的房门终于在陆昭凌和院内一众太医望眼欲穿中缓缓打开,沈凤九走了出来。
“煮碗粥来。”沈凤九说。
三皇子醒了,永和宫里的人们立刻忙作一团。御膳房的厨子用最快的速度做了白玉珍珠粥呈上去,又马不停蹄地炖起药膳。皇上第一时间来到白珩床边,见他仍旧脸色苍白,气息虚弱,但已能吃些粥了,才终于放下心来。
“来人,请沈公子入御书房,朕要大大封赏。”龙颜大悦的天子当即说道。
“陛下,此间事务已了,草民请见同光公主。”沈凤九却没有前去领赏的意思,向皇上请愿道。
“要见同光公主?”皇上惊讶道,“为何?”
“师命。”沈凤九只吐出这两个字。
“……也罢,封赏之事随后再议。”
沈凤九闻言,转身便走。
“先由他去吧。”皇上看一眼病榻上呼吸均匀的白珩,对这无礼行径没再追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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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得知白珩醒了,皇上、太医和各路做事的宫人都一窝蜂涌进了屋子,而陆昭凌只能作为闲杂人等,焦急地等在门外。
好在没过多久,房门就再次打开,仍旧是沈凤九一人走了出来。
“沈公子,白珩——三皇子怎么样了?”陆昭凌急忙上前问道。
“醒了。”沈凤九简单答道。
陆昭凌对这过于简洁的回答有些发懵,又继续问:“那、那是说身体无大碍了?”
沈凤九似乎已不打算再回答此类询问,直接道出自己的来意:“我奉师命来皇宫寻你,可否殿中一叙?”
“寻我?”陆昭凌茫然问道,“你认识我?”
沈凤九不作答复。
“……那你跟我来吧。”陆昭凌对沈凤九感到一头雾水,又不想怠慢了白珩的救命恩人,便只好先带他回琅寰殿。
两人刚出永和宫不远,便遇上了得到消息赶来的白玘。
“听说三弟已经醒了,沈公子真是妙手回春,本宫先谢过沈公子了。”白玘对沈凤九说完,又作了一揖。
一袭青衫的沈凤九没有回避,也没有答话,只是看向眼前这位锦衣玉带地位尊崇之人,神色冷清地受了他这一揖。
白玘作完了揖,又继续与沈凤九搭话道:“凤九,可是凤舞九天之意?”
白玘手执一把百年檀香木折扇,此时轻敲着手心,笑容和煦,似乎并未介意沈凤九的冷淡与高傲。
“凤字辈,排行第九。”一直惜字如金的沈凤九却颇有些出人意料地解释了一句。
白玘哑然失笑,忍不住又问一句:“那家中可还有凤大凤二,凤七凤八?”
沈凤九不想继续理会白玘,抬脚欲走,白玘忙伸手拦住,说道:“公子莫急。”
“二皇子还有何事?”沈凤九的语气已经生硬起来。
“哦?公子如何知道本宫身份?”白玘细眉一挑,惊讶地问道。
“知道便知道。”沈凤九语气不善地回答。
到底哪来的“高人”,倒是桀骜。
白玘心中想着,脸上却笑意不减,只是遗憾地轻叹一声,放下了手,任由这一袭青衫翩然离去。
去琅寰殿的路上,陆昭凌又忍不住问起白珩的状况,沈凤九都充耳不闻,似乎一句“醒了”已是足够,再讲些话便都是多余。
陆昭凌对他也无可奈何,两人就这样一路来到琅寰殿。
进殿后,沈凤九和陆昭凌分坐于竹榻两端,他把包袱放在矮桌上,双手执桃花枝,像个手拿拂尘的道士一样,静静地坐着,一双秀美的眼睛冷淡地盯着陆昭凌。
“秋喜,烹茶。”陆昭凌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刻意别过头去喊秋喜,避开他的目光。
秋喜走后,屋里只余陆昭凌和沈凤九两人。
沈凤九忽然开口道:“就是你?”
“什么是我?”陆昭凌莫名其妙。
“天命。”
沈凤九说完,不再盯着陆昭凌,也没有要多做解释的意思。他在屋内扫视一圈,“咦”了一声,起身来到陆昭凌的梳妆台前,拿起桌面上放着的玉佩。
“怎么了?”陆昭凌看他眉头微蹙一脸不解的样子,问了一句。
“这青白玉双龙佩是你的?”沈凤九摩娑着玉佩,看向陆昭凌。
陆昭凌有些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沈凤九想了一会儿,又追问道:“如何来的?”
“别人送的。”陆昭凌有些惊讶,但还是如实答道。
“二皇子?”
“你怎么知道?”
“哼。”沈凤九意味不明地冷哼一声,放下玉佩,遥遥地看着陆昭凌,“此玉有盘蛇之息,扔了最好。”
“……你到底是什么人?”陆昭凌开始对沈凤九莫名其妙的言行感到窝火。
“玉料是好。你很喜欢?”沈凤九仍旧答非所问,我行我素。
“你——”
“公主,公主!”秋喜此时忽然慌里慌张地跑进屋里,急切地喊着,“我方才听见在外面的公公说——”说到这里又猛地住口,不知所措地看向被她忘了的客人。
“说什么?”陆昭凌却没有在意,让秋喜继续说下去。。
“大皇子方才被皇上召见,似乎是为了三皇子中毒的事。”秋喜也是藏不住事儿的性子,急急忙忙便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