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平生(五)
()杜若猛地从床上起身。
外间,已是昏暗了天色。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终是停了下来。
她揉了揉自己的头,怔愣中突想起什么。
“王妈——”她对着那紧闭的门扉大喊了声。
房间,是静谧到仿佛连一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听到似的寂静。枣红的窗帘罅隙间,那通明的白雪盈着明晃晃的亮光散进来。似乎是比府中的汽油路灯还要明亮的存在。
冥冥中只有房间墙壁上的挂钟声响。一下一下地传来,荡涤着清冷的温度。
她揩了一把脸上粘腻的湿汗,刚想再唤了王妈进来,门外却突传出一阵小孩儿啼哭的声响。
正怔愣间,那门却被打开了。王妈喜盈盈地从外面进来,让随侍的下人忙为杜若倒茶布饭。
“夫人,您可醒了!您昏睡了一天一夜,真是吓死我们了!”王妈走上前说了一句,然后惶恐的脸色柔和了下来,“夫人您瞧,这小少爷与小小姐多么可爱!”她说着逗弄了手中的婴儿。身后的稳婆也是一脸笑容的,将怀中的孩子抱与杜若看。
杜若一怔,似乎是突然明白了过来,本是惆怅的脸上立马腾出了温柔的母爱。
“我的孩子……”她有些激动地说,然后伸手接过了其中一个孩子,抱在怀中深深地看着。
那小家伙的眉眼还没长开,一张小脸是皱巴巴的红色,倒是像只小猴子。
“怎么这样丑?!”她有些失望,微蹙了眉头。
“夫人您有所不知,这小孩子刚出生都长这样。待到再大些,便是一个个漂亮的乖娃娃了!”稳婆说了句,然后又将怀中的另一个孩子放在杜若身旁。
“夫人,您真是命好。一下就生出了这样乖巧的双生胎,让人好生羡慕!”稳婆说道,然后与身旁的王妈对视笑了。
杜若听到稳婆这样说,心中也是有无数温情,不断地横冲直撞的。像是凝在一起的方糖,甜滋滋的,尽是喜乐的味道。
一旁,几个忙碌的下人正在备饭。一个下人端了煮好的鸡蛋过来,请杜若吃下。
“放着吧。”她看了那下人一眼,并没有伸手去接。然后低下头来,接着逗弄起身旁的两个婴孩来。
他们,都是她的孩子啊。被小褥子包裹着,露出一双红扑扑的小手,煞是可爱。
她从未想过,方生下的孩子,是这样的小。小小的脸,小小的手。仿若这个早就被认知的世界,突然就因为两个猝然而来的小孩子,而变得愈发可爱起来。
看着看着,不觉就更加喜欢上了。对着两个像小虫子似的孩子,竟是掬起一个温婉的笑容来。
“夫人,我们帮你照看小少爷与小小姐,您先吃些饭食吧!”王妈笑着对杜若说,一脸温和。
身旁躬身而立的稳婆也劝慰道:“是啊,夫人。您现在身体还太虚弱,不吃些饭食的话,恐怕身体受不住。您先吃些鸡蛋垫垫底,那边是刚熬好的小米粥,一会儿稍凉些便可用了。”
杜若听面前的人这样说,心中也是一阵暖流划过。不知不觉中,似乎也感到自己是有些饿了,便让下人为自己布了饭食。一边吃着,还不忘看着两个躺在床上的小孩子。
“夫人,您这个样子,自己倒像个小孩子了!”王妈捂着嘴一阵笑,身旁的稳婆也是跟着同乐。
杜若听到二人看着自己偷笑,脸不自主地一阵通红。于是便埋了头,认真地吃起饭来。
这时,门外却听得一个下人来报,说是家庭医生一会儿要来问诊。杜若有些不明就里,便问了王妈缘由。
原来,杜若生孩子的时候身子太过虚弱,又晕过去那么长的时间。王妈怕出了什么岔子,便唤了家庭医生过来。这会儿,该是醒来后的复诊了。
杜若点点头表示自己理解,笑了笑便不再问了。
这时,床上的一个小孩子突然哭了出来。她想也没想地便冲到小孩子身边,抱起他慢慢地哄。
“他怎么哭了?”杜若不明白地问,脸上是担忧的神色。
稳婆看了那孩子的动静,料想到了什么。解开包裹他的褥子一看,只见那褥子上一片湿漉漉的痕迹。
“小少爷小解了!”稳婆突然地笑了,杜若在身旁,也被这样的情形逗得一乐。
稳婆帮着小孩子换了干净的尿布,方换完,王妈便在旁边开起了玩笑。
“从前少爷小的时候,也是小少爷这般模样,那时候少爷总是闹人。二太太不知有多操心呢!”她说着顿了顿,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指着两个小孩儿说道:“夫人您瞧,这小少爷小小姐的眉眼多像少爷,简直一模一样……”
她听了王妈的话突然愣在那里。心中被方才喜悦蒙蔽住的担忧,不觉得,又重新腾了出来。
“报纸呢?今日的报纸呢?!”她突然说,一颗心是砰砰直跳的。
床上的两个小孩子似乎听到了母亲的动静,一个个被紧张的气氛感染得都哇哇大哭起来。
一时间,本是充满欢声笑语的房间,便被一层突如其来的阴霾给生生拦截了。
她见面前二人的神色有些慌乱,心中腾出的不安被无限扩大了,只是睁大了眼睛,脑中一片混乱。
她本就天天关注于济远二军的战争,知道新年前后便是决战的时机。平日中总是拿了报纸来看,并不见王妈似现在这样。
她看着面前的两人,似乎想从她们二人脸上看出什么。
那床上的二个小孩子兀自地哭着。哇哇的哭声,散在这个有些落寞的下着白雪的黄昏,无边的萧索,顿时地横生了。
“夫人,我们……我们赢了!”王妈说了句,然后对着杜若一笑。她本以为杜若会高兴,可一眼望去,却见杜若竟是怔在了那里。
“我们……赢了?”她默默地说,嘴角咧出一个苦涩的弧度。然后望了王妈,说出一句话来,“将今日的报纸拿来!”
正在这时,本是关闭的房门却被一股大力给撞开了。房间中的人都回头望去,却见裴咏竹满脸落魄地闯进来。一看到杜若,竟是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嫂子……嫂子……”
杜若一见裴咏竹这般模样,心下已知不好,连忙问道:“咏竹,是泽尘出了什么事情吗?”她紧张地问,一颗心是砰砰直跳的。
裴咏竹没有说话,只是伏在沙发上呜呜地哭。另一边,床上的两个小孩子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哭得更甚了。
一时间,整个偌大的房间只是存着悲伤的气息的,漾在这样一个让人心力交瘁的时刻,只是无来由的一阵黯然神伤。
“王妈,你想把孩子抱走……”杜若默默地说了句,然后慢慢挪到裴咏竹身旁。
王妈见到事情不对,虽然担忧,可是还是随着稳婆识趣地退下了。
房门方一合上,便见裴咏竹抬起泪眼婆娑的脸,瞧着杜若。
“嫂子,出事了……”她淡淡的话语,可是听在杜若耳中,却是当头一棒的。
“什么出事,你说清楚!”她握住裴咏竹的胳膊,大声地问。
因为方生过孩子的关系,她的身子极虚,这一激动,不觉让她一阵晕眩。
裴咏竹望着杜若,一张脸上存着痛苦的表情,但还是慢慢地说出一句话来。
“嫂子,哥哥没事。我们……我们赢了!”她说,激动的语气,可是听在杜若耳中却分明只是一阵苍凉。只是,这终归让她对于裴泽尘的关心,放下了深深的一层。
她叹出一口气来,刚想再问什么,却被突如其来的一个念头吓得呆掉。
“咏竹,是不是培云……”她没有说下去,只是惊恐地望着她的眼。
裴咏竹没有立即说话,遍布泪痕的脸上,只是静静地抽搐着。
外间,那呼啸地风声正大力地撞着西洋的雕花窗。咣咣的声响,在这个无边落寞的时刻,滚滚而来。像是心中腾出的悲哀,一点一点的,似乎要让这即将到来的夜色,沾染上一片无望的黑。
矮几上,那还未凉透的小米粥依旧冒着暖暖的热气。白色的水雾缭绕着,氤氲出一幅虚无缥缈的未来。
“告诉我……告诉我培云怎么样了!”她颤抖的声音,是带了清浅的波动的。然后用力地握了裴咏竹的肩膀,一阵猛烈的摇晃。
泪,不觉得从眼角慢慢地滑落,伴着裴咏竹有些哽咽的话语,幽幽地传来。
“培云……培云他死了……”
……
耳畔,似乎有徐徐的风声传来。那是春季满山遍野的徐徐微风,夹杂着开得烂漫的迎春,沾染着青春靓丽的色泽。
“我都快走了,以后你想叫人抱,都没人理你!”宋培云没好气地说,但是脸上却爬满了得意之色。那时,他们只是温软的少年。有着不可多得的棱角,张扬着,像是这个季节的清风。
她的手中,是他为自己捉的蝴蝶。好看而亮丽的颜色,像是一个个接连不休的绚烂而盲目的梦。
郊外的山风吹得彼此的衣襟互相交缠重叠。阵阵清风,夹杂着青草与野花的清香,在这下午的山野横冲直撞。撞入彼此的心扉。
……
“杜若,你总对我如此狠心!”他站在她的眼前,看着她的时候眼中透着悲伤。
他已经长大了,不再是从前那个有着两颗小小虎牙的少年。他站在那儿,像个真正的男子汉。
“宋杜若,我可没有什么姐姐!我不知道你被裴泽尘灌了什么迷药,只是一味地偏袒他。可是我爱你是我的事,这和你没有关系!”他愤愤地说,然后有些生气地将自己埋在身后的沙发中。
昏暗的灯火照在他的身上,将他的身影拉得好长好长,像是长过了一个世纪。而他,却在这个世纪中,蜿蜒成了最孤独的颜色。
……
“给我一个吻吧,就当做是欠我的……”他说着,然后吻上了她的唇。
她的呼吸顿时的紧致起来。本想推开他的无理,可就在这时,他的眼泪却顺着脸颊蜿蜒地流了下来。
是冰凉的泪,带着深邃到极致的温度。连带着他唇上传出的悲伤,竟像是蜻蜓点水般地融入了她的心里。
她微微地一怔,只感到他的拥抱随之而来了。
“杜若,我终究还是放开了你……”他在她的耳畔轻轻地说,然后再不看她的面容,转身大步地开了房门,跑了出去。
只留下她,怔怔地站着那里。落下繁华簇锦的年代中,最璀璨的疼痛。
……
“我抱你上去吧。”在平青镇的后山,他对她这样说。语气中盛着的,依旧是如水的柔情。
两个不能相爱的人,总是令人心力憔悴的无望……
她将脸埋在他的胸口哭了出来。在这郊外的远山,那彼此的泪被无情的风一吹,便散了。而他们的故事,却永远埋在了这个黑夜。一望无垠。
远处,那层叠的山峦依旧连绵不绝。起伏着,像是婉转而朝气蓬勃的生命。即使被再大的阴霾覆盖,也可以窥视到曾经坚忍不拔的心。
他抱着她就这样走在寂静的山道上。四周是一片荒凉的寂寥。安静的世界中,仿佛只剩了他们二人。聆听着彼此的呼吸与心跳。原来,这便是最初的原点,最初的幸福。
也许,这就够了。是啊,这就够了。
……
眼前,蓦地掠过宋培云的身影。他还是那个初时的少年,穿着宽敞的褂衫,站在风中对她猝然的笑。他的两颗小小的虎牙,是可爱而洁白的形状,沾染着那年那月的时光,一同融进了最初的梦。
黑夜,终是悄无声息地来临了,在这个由悲剧促成的新时期。一切,仿佛都是回不去的过往。是啊,回不去。没有未来的未来,终是要将这一丝丝的回忆,泯灭在这来时的生。
她的眼前一黑,再也不能自主地晕了过去。
空气里,只是一片悲恸的静谧。只听得眼泪簌簌地落地,化为了尘泥。
这一世,那个曾经爱过自己的少年,终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