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仙女镇29号

仙女镇，靠西藏，怒江以南的山窝里，山高林密，古时没有通道，更没有经商的马帮铃声，它一直寂莫地待到现在，整个小镇，就是一条牛车宽的青石街，两旁是二三十户人家，大多是黑瓦小飞檐的古宅，都是木门、木窗，都有大小不等的院子，四周树木森森，终年缭绕着山里的雾霭。

29号，靠镇尾，小院、古树、屋里大多是木啊，竹啊的家具，这主屋的旁边是有栅拦的牛羊圈，鸡呢，就生活在院子里，有的栖在树上，有的在屋顶上走来走去，有的蹲在牛羊的栅栏上，安银家穷，没有牛，也没有羊，只有一头小猪，鸡倒有十几只，这种鸡会飞，好养，一撒食全都飞下来了。

门很大，猪啊人啊都朝这里过。

门开着，石儿兴奋地叫道：

“妈妈，妈妈，请来了！”

沙沙笑吟吟地跟在他身后，她第一次进人类的家，嗯－－这么乱！

哑儿立刻飞奔过来，拉住沙沙的手，拉得紧紧的，好亲热，讲老实话，没人到她家来走亲戚。

古人言，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寻，她那么穷，自然没人来寻了。

安银在厨房，从窗口一望，立刻出来，搓搓手。

因为有客，她上着粗布青衣，腰系塑料围裙，下穿薄牛仔裤，脚蹬旧运动鞋，这都是她在上海念大学时买的，都旧了，但洗得干干净净，打扮也是一丝不苟，像是很有主意的人，也是安保安老爹看不惯的人，穷这样了，还这么打扮，就你去过上海，穷摆。

安银大大方方迎上来，握住沙沙的手说：

“欢迎欢迎，快坐快坐，院里宽敞，亮堂！”

老榕树下，一张四方小木桌，已放好四把小竹椅。

沙沙笑嘻嘻地坐下，竹篓、雨伞被石儿哑儿抢过放在树下。然后拉过小竹椅紧挨沙沙坐下。

“上茶，你们两个，不是跟你们讲过了吗？”

两个屁孩子飞快进去出来，拿着茶壶、杯子，哑儿抱着茶叶罐，石儿提着泡好茶的壶。

安银搁杯斟茶，双手端杯到沙沙面前：

“喝吧，正好喝，自家载的茶。”

沙沙脑子里的图片快速掠过，茶树叶，浸泡的液体，解渴提神。

于是也不说声谢谢，更不要说站起来接杯子，人家是站着端到你面前，这是敬茶，你应该双手接过，抿一口，再放到桌上，然后和主人一起坐下来，慢慢品茶。

可她坐着，一手拿过，也不管烫不烫，直接往嘴里一灌，咕咚一声下去了。

这是她第一次喝这星球上的东西。

“啊，好喝，茶好喝，再来！”于是，她拿过茶壶，自己往杯子里倒，再灌，再倒，一口气喝了四五杯。

安银哪见过这种阵式，哇，这是什么情况，脑子一片问号地坐下，奇怪的是她并不觉得沙沙粗鲁，反而觉得她很纯朴，很可爱，总之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其实怪不得沙沙，她缺少一组源代码，人情世故的那些阴险狡诈，虚情假意，礼节规距，一点都不懂，就像一个一岁的婴儿（她才出生几天），你拿东西给一个一岁的婴儿吃，难道她跟你说声谢谢再吃，还不是直接拿过来往嘴里塞，而且抓到任何东西都往嘴里塞，人家会说他粗鲁吗，会觉得好可爱噢，安银就是这种感觉。

茶毕，喝酒吃菜，啤酒只有两罐，是安银从“农家乐”买来招待沙沙的，沙沙只喝了一口，就推到一边说不好喝，盯着菜，这就是图像里的食物啊，其实也没有什么，都是一些山货，云南小瓜，松茸金合欢（野生蔬菜），摊鸡蛋饼，肉片炒蘑菇，蘑菇炖老母鸡，她不停地往嘴里塞，她是第一次用嘴吃食物，吃得不熟练，嘴角都是饭粒和菜屑。

猪啊！这吃相！

安银和两个儿子手里拿着筷子，看得瞪大了眼睛。

特别是那只鸡，她连撕带咬地全都吃下去了，吃完了笑嘻嘻看着安银说：

“鸡好吃，还有吗！”

安银呆呆地摇摇头，这速度，她和两个儿子还没吃一口呢，菜和饭就给她一扫而光。

其实安银早就目瞪口呆了，因为她不会用筷子和小汤勺，全是用手抓，而且吃得极不熟练，想到她骇人的力量，她不禁小声问：

“你究竟是从哪儿来的，这儿没有旁人。”

沙沙打了个嗝。

“我是仙女星来的。”

安银有点不高兴了，因为这儿有一个很虔诚的传说，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个仙女曾停在一座雪峰上，她眺望了四周，在山下挖了一个小湖，再把众多的雪水引入湖中，让人们在湖边生活，所以这里就有了仙女峰、仙女湖、仙女镇，沙沙说她是仙女星来的，她自然不高兴了，撒谎也不带这样啊，不想告诉我也就算了，把我当二啊（二百五的二），这样利用传说针对别人的真心，还脸不红心不跳的，这脸皮也真够厚的，可安银是个聪慧的人，想到她刚才说话的样儿，不像是装出来的无所谓的样子，而是一脸纯朴，那打嗝的样儿就像一个婴儿，她可是养过两个孩子的人，这样一想，她的思绪就奔向另一路了，想到她杀鳄鱼时飘下来的仙女样，想到她的力量，想到她像什么也不懂的纯朴样，想到她的口音，就像软金属般的电脑口音，这种吃饭方式……，这一切的一切，只要是外星人，就都解释得通了，就不奇怪了，她这样一想，眼睛越睁越大，口越张越大，眼神越来越呆，就像要厥过去的，脸色苍白，原来我是在招待外星人啊！

安银虽然是个女的，上网也会看看UFO（不明飞行物）的报导，但她只是一扫而过，哼哼，全是胡说八道，要是有外是人，还不是有神仙了，神仙们下来飞来飞去还不乱了套，哼哼，就算有，跟我这个深山的穷家女也没有任何关系，你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反正飞不到这儿来，可眼下，她得出结论沙沙是外星人，她就傻眼了，就快翻白眼厥过去了，我买彩票连最小的安慰奖都没见过，这，这是什么情况，我不会是梦中吧，自从老公去世后，她老是哀声叹气地在梦里向他诉苦，这不会又是做梦吧，反正今天一开始就像做梦，一直做到现在。

于是她死劲掐自己大腿，痛得大叫起来。

这种失神的状态把那三个人都吓了一大跳。

这是怎么一回事。

可她这样拧还不放心，全球可有七八十亿人哪，中这种奖是什么概率，所以把石儿和哑儿一把扯过来小声问：

“你们听到她说是仙女星人吗？”

两人点点头。

沙沙还是那样笑着说：

“是的是的，我是说我是仙女星人。”

她先是一呆，手一抖，两眼一翻，厥过去了。

吓得三人手忙脚乱地过来扶她。

好一会儿才醒过来，完全二脑般地看着沙沙。

沙沙可清醒着呢。

“哦，仙女星人把你吓成这样。”

安银那个气啊，这还不吓人，还要怎样吓人，想归想，可她马上反应过来，这不得了，天要塌了，我得弄清情况：

“你得把情况说清楚，我好决定要不要逃，”说着拿起桌上的啤酒咕嘟咕嘟乱灌一气。

“哟，安银，你这样子好可爱哦，”沙沙说。

安银气得杀她的心都有了。

“快说，”她大声喊，那平时的矜持贤惠都不见了。

“可你这样子，我怎么说呢？”

“啊！啊！啊！你是说我神志不清啊，那好，我坐好，”安银说；“奴家这回完全清醒了，仙女姐，请说吧。”

沙沙的脸立刻严肃起来，一脸高贵优雅的神色。

哇塞！这脸变得好快啊！

安银知道她要说了，脸色也严肃起来。

两个孩子离开妈妈，争抢着小椅子坐在沙沙的身旁，手搭在她的膝盖上，睁大眼睛望着她，他俩有一种莫明的感觉，有大事要发生，连妈妈都坐好了。

“怎么说呢，就从最早的时候说起吧。”

沙沙沉思了一下，看了一眼老榕树下的三人，院子里很静，远处传来山鸟的叫声，沉默了一会儿，那个柔软的金属般的声音轻轻响起。

“很久很久以前，浩瀚的宇宙渐渐形成，在数不清的五颜六色的星系里，有着无数的星星，然而遗憾的是，这些星系里的星星，大多是无边的荒漠和一个个巨大的陨石坑，终年裹在有毒的气体里，只有一个接一个的飓风，终年刮着，我们很幸运，诞生在一颗有着艳丽红光的星星里，这颗星星在一个巨大星系的边缘，这个星系在浩瀚的宇宙里，就像一个小小的少女的花环一样，散发着五颜六色的光，这个星系只有我们一颗有生命，虽然我们很孤独，但没有侵略者，我们幸福地生活着，这星系有个美丽的名字，叫做仙女星系，而我们的邻居就是你们美丽的银河系，我们相安无事地过着日子。

“但有一天，灾难降临了，你们的星系突然逃出一颗小行星，无头无脑地撞向它的邻居－－仙女星系边缘的一颗星——我们的仙女星，它飞来的时候，我们所有的光线都被遮住了，天空刹时黑暗，阳光都被遮住了，只有它穿过大气层时燃烧的火焰是明亮的，它照耀着我们惊恐的脸，当我们惊惶失措地奔向飞船时，一切都晚了，它撞上了我们的仙女星，顿时星球乱转，巨大的冲击波挟着耀眼的光芒和遮天敝日的灰尘横扫一切，城市、河流、森林，所有的生命都烟飞灰灭，我们的星球被包裹在厚厚的尘埃里，终年在黑暗中，像孤儿般在轨道上摇摇晃晃，绕着我们的恒星转。

“在这次灾难中，只有两条宇宙飞船逃出生天，一条是军人的，他们在执行任务，漂到了我们的卫星小帽星，另一条是采矿和探索的科学家，他们被冲击波震进了银河系，在那里，孤独地漂泊了漫长的岁月，经历了黑洞、陨石雨、死星区……最后漂到了你们的家园－－太阳系，找到了地球。

“这时候的地球，正处在6500万年前的第三次生物大灭绝的后期，也就是白垩纪后期，它在一颗小行星的撞击下大部分生物绝迹了，只活下少量的恐龙、鸟类、哺乳动物和鳄鱼，它们在地球的那一半艰难地活着——惊恐地在森林、草原、海边、江河湖边奔跑，互相攻击，寻找食物。

“仙女星人把飞船停在一座雪峰上，艰难地安顿下来，他们不幸的是失去了自已的星球，幸运的是漂到了地球，确信安全后，他们小心翼翼地走出飞船，呼吸到了地球上的第一口空气，他们站在陌生星球的雪峰上，府视着连绵的群山和无边的森林。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历尽艰幸搜遍了这颗星球的森林、海洋、深山，以及所有的洞穴、江河湖泊、沼泽地……，他们失望了，因为他们没能找到能帮助他们的智慧生物，而且在搜寻过程中，他们很多人，或被恐龙吃掉，或不知染上什么病死掉，最后站在宇宙飞船旁的只有一男一女，他们注视着这个充满生禽猛兽和处处都漂浮致命病毒的星球——”

听到这里安银轻轻说：

“这些人真够可怜的。”

“后来怎么样，我不希望他们死，”大男孩挥动着拳头说。

“死了，”沙沙平静地说。

小院上方的那片天空，深蓝，清澈，没有云彩，山风吹过，榕树“沙沙”作响。

安银打开剩下的那罐啤酒，咕咚咕咚喝过，抹了一下嘴说：

“沙沙，你的故事没完，还有！”

“是的，后来剩下的一男一女，把他们采集到的各种动植物标本，以及它们的基因密封起来，连同影像资料一起放进联络用的太空器里，将它送往太空，希望它能按来时的轨道回到遥远的故乡－－仙女星，能被幸存的同胞发现，因为他们发现这颗星球被小行星撞过后依然有生物幸存。

“可他们等啊、盼啊、望啊、他们渐渐老了，但茫茫太空连“嘟”的一声讯号都没有。

“他们失望了，明白仙女星已不复存在，再也没有生命，为了不让仙女星人这个物种消失在这个浩瀚的宇宙中，他们终于下定决心用仅剩的两个人的基因配对这个星球最合适的基因，让仙女星人的血脉能在这无边的宇宙中用另一种形式延续下去，而他们自己无法配对，因为是近亲，也老了，生下的婴儿也无法在这个星球生存下去。

“于是他们挑选了猩、猴、猿三种群居的灵长类生物的基因，因为他们的手和仙女星人的手十分相近，只有灵巧的手才能创造工具、创造文明，再者它们的眼睛充满灵气，有着极强的摹仿力，他们满怀希望地工作着，在最后的日子他们写道：

“‘我们的生命行将结束，可是一些新的生命已经出现，我们把足够多的生命放到它们族群中，在繁殖的季节里它们竟然接受了，我们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可是这些新的生命能有多少存活呢，我们的行为是否违背了宇宙的法则呢？我们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看着太阳的升起和落下，等待着生命的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