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人心轻贱
第二天,两人如约上了路。
妞妞似乎睡着了,缩在母亲怀里很安稳,黎夏自顾自想心事,那妇人便也不聒噪,安安静静走路。桐城本就在豫州南部,只一天的行程,三人便到了豫州荆州交界的地方。
女子见天色已暗,便随手指了一家客栈:“七公子,不如我们就在这里睡下吧,天晚了,您也累了。”
黎夏点点头同意了,还不忘顺手摸了一把妞妞的头:“这孩子睡得这样沉,怕是累坏了,大嫂你稍等,我帮你们开间房子。”
妇人很感激的笑了。
黎夏一转身进了旅馆。女子在旅馆外边等了约莫一炷香的之间,却没见有人出来。她突然轻轻一笑,身法鬼魅一般飘了进去。那女孩子被她抱在怀里,倒是既不哭也不闹,仿佛自己不存在似的。
藏在暗处的黎夏心里一紧。他果然没有猜错,这女子来头大得很,怀里这小娃儿多半也是抢来的,这可不行。黎夏心里忖度,得把这孩子救出来才好。他向来看不得这恃强凌弱这种事情,也没想过就这么巧让自己给碰上了。他从小那种懵懂的正义感沉睡多时终于爆发了,此时几乎是憋着一股劲想救那孩子出来。
谁知那女子并没有找他的意思,只是左手抱着孩子,右手伸到身前去画了个奇怪的形状。大堂之内此时并没有什么人,于是自她手中升腾而起的那股黑气便旋转着冲向黎夏。黎夏陡然一惊,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内心一直以来隐约的不安感是从哪里来的了——这客栈可是那诡异女子指给他的,里面必定是有问题的!
然而此时他也想不了那么多,一个腾身从即将逼近的黑气下蹿了出来。他尝试拔了一下长安,并没有得到什么意外惊喜:长安剑依旧不搭理他。
黎夏并没有感觉到绝望,兴许是他身上那种不合时宜的冷静在起作用,少年很有几分临危不乱的超凡脱俗——虽然有可能只是因为他反应比较慢罢了。
黎夏无意和女子硬碰硬,他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把那个小女孩儿救下来。以剑见长的他现在没有了退路,反倒觉得有一丝轻松。他把长安牌水火棍一横,注了点灵力上去,接着便真的像耍棒子一样挥舞着它冲了上去。黑烟与黎氏灵力对撞的一瞬间,退散了。
女子微微一愣。
黎夏毫不迟疑地变换步法,以退为进接近了女子,一直被当迷魂阵用的长安剑突然停了下来,一瞬间转换方向带着剑鞘砸了过去。灵风一动,那女子惨叫一生,不见了。
小女孩有点迷茫地坐在地上。
黎夏赶紧过去把孩子抱起来。黎家少爷怎么可能会哄孩子,只能以一个格外别扭的姿势试图让女孩子在他怀里待的更舒服一点。他捡起长安插进背后的剑带里,对着小姑娘忧愁地叹了口气。
下一秒他就后悔了。
怀里那小孩突然将头抬起,脖子几乎完全拗到了后背上,那张没什么肉的小脸上露出一个极为狰狞的笑,随即“咯咯”一声,那脸上便几乎褪去了所有的皮肉。她猛地一抬头,以一种几乎看不清楚的速度一口咬住了黎夏的脖子。黎夏脑海中“嗡”地一响,本能地像将小孩一把甩了出去,没想到那小骷髅咬合力极大,一甩之下并没有飞出去,反而只凭借牙齿将自己硬生生吊在了黎夏的脖颈上!
黎夏大骇,急速伸手去掰那孩子的口,然而那似乎是个无知无觉的傀儡,压根感觉不到疼痛,自然也不会松口。长安剑固执地对他不理不睬,黎夏几乎就要听见自己脖颈处发出血管断裂的声音。窒息感逐渐夺走了他的痛觉,黎夏眼前金星乱窜,耳内嗡嗡嗡一片响的他恶心。突然有什么金戈之声响起,只在一瞬间,窒息感消失了。
黎夏一下子跌坐下去,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儿。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见很清冷地一声“哼”,这才把头抬起来。对面是个少女,一身赤红色劲装,腰系玄带,足蹬皂靴,一头乌发被素白的绸缎高高吊在头顶上,长眉入鬓,美目顾盼,右手里一把红色长剑风华灼灼。她一张俊脸板的紧紧的,周身端的一派凛冽气场,即使一副天然好容貌也难以让人起半分不敬之心。她如同一株傲雪红梅,在这阴暗的客栈角落里飒飒而立。
“你是哪家的小少爷?”少女皱着眉,把不屑写在了脸上,“连剑也不会用就敢在现在这个修真界里混?我说,你没事吧,用不用止血啊?”
“没事没事,我自己有药。”黎夏晃晃悠悠站起来,一抬手摸出一瓶金创药,“姑娘,大恩不言谢。”
“你也太好心了,行侠仗义不是这么干的。”女子叹了口气,“那个黑衣服的女人呢?”
“不知道,我当时只是想救孩子出来。”
“你知道她是谁吗?”
黎夏诚实地摇头。
红衣女子叹了口气:“小少爷,那个人是黑风崖四大杀手之一,修鬼道的,诨号‘黑面’,以傀儡和驱尸见长。那个女孩子,估计早就是她的傀儡了。”
黎夏出门本就是号召五门迎战黑风崖的,结果没想到计划还没开始,自己就差点祭了旗。他此时才刚刚回过味来,只觉得冷汗遍体,心里似乎被什么东西重重砸了一下,陡然清醒了很多。
“姑娘,实不相瞒,我出来就是为了抗击黑风崖的。”黎夏见人要走,赶紧出言阻拦,“姑娘心胸想必与在下一致,不如让在下同行?”
“我看你连剑都不会用,添什么乱。”女子丝毫不留情面地驳他的话,“你赶紧回家吧,外面不安全。”
“不是,姑娘,我灵力不差的。”黎夏赶紧追过去,“这把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封了剑,我这才如此狼狈的。姑娘若是不信,不如我们比试一下?”
黎夏一直活在迷茫之中。下山之前他迷茫,不知道每天练功御剑是为了什么,下山后更加迷茫,他连黑风崖的影子都摸不着,更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往哪里走。此时好不容易碰见一个似乎能带他上路的人,他几乎当作救命稻草一般抓着。
“……没时间,我要去抓‘黑面’。”女子似乎很着急,“再不走还会有和你一样的牺牲者!”
黎夏确实没有想到这一层。他向来无法对别人的事情感同身受,除非是他亲眼所见或者亲身经历过的苦难,否则他很难打心底认真起来。那小孩确实一口咬醒了黎夏的某些神智,他愣了一下,快步追了上去。
黎夏轻功一直很好,跟着那女子丝毫不觉得吃力。红衣女子手里一直拿这个罗盘一样的东西,几乎脚不沾地地在赶路。黎夏猜测那东西兴许是用来探测敌人方位的,于是也不多话,跟着她在暗夜之中无声地前进着。
她的目标是座大山。
红衣身影停下了,黎夏也跟着停下了。半晌之后那姑娘轻声开了口:“你要跟着我也没办法,送死了可别怪我。”
“我死不了。”黎夏淡定道,“倒是姑娘你,我劝你不要乱闯这个地方。”
“什么?”
“你脚下是奇门之术。”
“你会解?”
“自然……姑娘你御剑能带人吗?我自己有金丹,应该不会太沉。”
那女子似乎是个高阶的剑修,所以对这种有金丹却不能用剑的人相当无语。经历过几秒钟的沉默之后,她撇了一下嘴,还是拎着黎夏上了天。
“咱们正下方是伤门,亏得没有进去。按照传统来说,死门在伤门旁边,生门在死门对面……咦,怎么没有?”
黎夏惊愕地看着这个没有生门的奇门阵,简直怀疑自己眼睛出了问题。世间万物阴阳平衡,怎么可能在这里突然偏了心,一丝阳气都不肯留下呢?
“是黑风崖的阵修搞的鬼,不奇怪,我听说了好几次了。”女子耸耸肩,“你看有没有稍微平和一点的入口?”
“西南,景门。”
“就它了。”红色长剑动若流星,红衣女子傲然仰起头来,“没有生门,我便是生门——多谢你,你在这里等着吧。”
“哎……等等,我还是跟你去吧。”黎夏叹了口气,“姑娘剑法卓绝,旁支倒是……不怎么通啊。”
“志不在此。”
“景门走有风险,他这个阵法里,景门和死门伤门都是通着的,换句话说,离了我你很有可能会是送死。”
姑娘看了他一眼,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微微映着星光,那光芒却照不到心里——她很简单的“哼”了一声,半天才道:“是不是用我带你进去?”
“以我的经验,御剑飞行真的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黎夏一板一眼道,“从地面走只有一个阵法需要破解,从空中的话大概率会触发陆空两个阵法,事情会变得更复杂。”
“你懂的还挺多。”姑娘终于冲他挑了挑嘴角,“至少不是废柴。我叫迟愿,你呢?”
“黎夏。迟姑娘现在是否可以告诉在下,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救人。”迟愿跟在少年身后走了一个步法,开口道,“你可知道‘黑面’炼制傀儡的方法?”
“……不知道。”黎夏自然不知道,他刚刚才下定决心要趟浑水的。
“估计你也不知道。没事,现在知道也不晚。”迟愿撇撇嘴,“如今的黑风崖主叫白寻,手下三位长老,‘黑龙’、‘黑虎’还有就是‘黑面’。黑龙是个很残暴的阵修,黑虎魔修,黑面是鬼修。至于我跟你提到的傀儡之术,则是以一个灵根深厚的幼童为标本,以修仙者金丹为引,导入修炼者自身的灵力,使傀儡拥有主人的意志和更加深厚的功力。今天我们要去救得,就是那群被抓了的修炼者。”
“哦。原来如此。”黎夏有点懵懵懂懂,到底还是没表现出来自己的茫然,于是就专心做好自己的事情,低头带着迟愿绕过一个又一个陷阱。
不太对。他额头上突然见了汗。奇门之阵万变不离其宗,按理说只要从吉门进入,都是有机会出去的。然而这里的陷阱一个连着一个,情况一次赛一次凶险。迟愿时外行人看不出门道,他却清楚的很——两人的行走几乎可以算是在刀尖上跳舞,又一种很不和谐的危机感。
等一下……万变不离其宗……黎夏沉吟之中猛然停住了脚步,跟在后面的迟愿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她抬头惊觉黎夏脸色无比难看,迟疑了一下还是出声道:“怎么,受伤了?”
“奇门的根本……是生门和死门。其中杜,景,休三门与生门意通,伤,惊,开三门与死门意通……然而这个阵法,根本来说是双死门,也就是说……这里根本没有吉门,都是凶门。”
“黑鹰搞的鬼。”迟愿肯定道,“他最擅长出引阳气。”
“现在呢?我们怎么办?”
“硬闯。”
“你闯不出去的!这里阵法只会越来越多,最后把你困死在这里,甚至更有可能的是,他们本身就是用这种方式去捉修士进行傀儡制作。”黎夏急道,“可惜长……我佩剑受封,不然咱们硬闯空路还可以试试看。空路不会如此复杂,估计最多就是有几个小兵把守罢了。”
“要想知道真相,最简单的办法是什么?”迟愿没头没脑来了一句。
“啊?”
“自然是变成真相。”明艳少女突然一笑,“黎少爷,在这里做假设还不如去试试看,试试在这阵法里最后一步究竟是什么,不好么?”
黎夏简直服了这个女孩子了,明明看起来比自己还要小一点,身上却无时无刻不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执着,似乎她本人就是她手里那把红色的剑,虽嫌鲁莽,但永远走在前进的路上。
黎夏突然觉得有点羡慕了。他想这女孩子一定相信很多事情,走过很多的路,见了很多人,收获了很多明媚和美好,才能如此在黑暗里找寻阳光。他叹了口气,快步走上去挡在她身前,开口道:“算了,你还是跟着我吧。”
“不是没有路吗?”
“没有出去的路,但我能找到最近的去阵中心的路。你不是想去看看吗?”黎夏沉了沉声音,“正好,这里也算是我的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