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周芸入宫
周芸自然不知道祠堂里头这番吩咐,她暂时也没什么心思去知道,年后宫中头回召请命妇的旨意就已经落在她手上,往年都是沈老夫人入宫,再不济也请沈馥充数,她说到底出身不好,进宫这桩荣耀是轮不到头上,但今年凑巧,沈馥祠堂禁足,沈老夫人说到底年纪大,经过那样重的伤,人还是懒,没法进宫,沈家也不能没人,自然就轮到她。
一大早,周芸就起床梳洗,连带着沈郁也点妆绾发,花种磨的胭脂口脂细细润泽面颊,脂香粉艳,人逢喜事精神爽,今日沈郁双髻丱发,面容格外娇俏,正是年节,她披身胭脂红鱼目绫的衣裳,琵琶袖口绣彩蝶团花,劈丝飘忽,璎珞璀璨,分外喜人,周芸圆髻簪金雀,雀口衔串米粒红宝,熠熠生辉,两母女相视而笑,经年藏在心中的郁结都吐出般,沈郁妙目含笑:“母亲,今日入宫,咱们着力讨皇后娘娘眼缘,日后好处多,哪怕祠堂那位给放出来,咱们也半点不怕的。”
周芸不答话,叠翠小意进屋,伺候这两位出门,府门口,垂花门残雪未退,下头马车早早候着,檀木小凳上搁置菱纹软枕,供母女踩踏上车,车厢摇摇,里头水晶莲花炉吐出烟气也动摇起来,周芸支着下颔,眉带得意:“你说的是,只是祠堂那位还能不能出来,也是未可知,齐氏我不打算留,索性将这条人命也栽那妮子头上,斩草须除根,她忒会兴风作浪,倘若出祠堂,九皇子,宋家那位,给她用起来,可不是好相与的。”
她提及蔺赦、宋衿两人,无端就搅动沈郁心中春水一池,水波拍岸,却扰出桩桩件件难堪事,车厢里头金合欢的气越发浓,沈郁心烦意乱,柳眉带嗔,鲛绡帕给掷在桌上,她不回这话头,只避开,轻描淡写说起另桩事:“那姓韩的男子,跟温香有几分情,怎么处置?”
周芸听她提及韩明,亦然犯愁,大红丹蔻染的指尖艳色夺目,此刻散乱戳弄车厢软垫,她张口欲言,又顾及温香伺候日久,深知正院私下行事,不可轻易处置,竟有些犯难,沈郁手执香匙,漫不经心填平香灰,眉间阴鸷好似名画墨点,颇为突兀:“跟齐姨娘一道上路吧,免得多生事端。”
她这般心狠手辣,令周芸也心头微跳,待要再言,外头尖锐动静打断,那太监带点余姚口音,又长长拉长尾音,听着颇为怪异:“宫门已到,请诸位命妇下车,乘轿入宫…!”
一阵下车动静后,就是命妇间互相问候,周芸母女平日不被命妇们待见,这时节自然也没什么人管她们,宋夫人远远的隔着人潮望见这两位,眉间因沈馥而带上的忧心更添恼怒,又有命妇贪图长宁街宋家荣华,上前要攀谈:“宋夫人为何如此闷闷不乐?年中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她本不待见这类女子,但见周芸无人搭理,难免心生恶念,此刻见那命妇满脸恳切,又想到宋肇带回重伤软玉,手中稍稍用力攥紧软帕,眉头稍松,唇角微微牵动,显得颇为勉强:“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那外甥女沈馥,家里不怎么太平,她自幼失怙,我这个做舅母的自然操心,如今沈家当家主母也在,我虽担心,到底是外人,不好多说什么。”
宋夫人生的端庄,此刻眼角微红,隐有泪光,手中帕子小心拭过眼尾,在她身边的命妇都深知她性子要强,如今当众落泪,颇有物伤其类之感,对那胭脂巷里头出来的瘦马续弦,越发看不过眼,毕竟谁家里头没几个瘦马出身的妾室呢。
“皇后娘娘请沈夫人入宫叙话…!”
方才那传旨公公去而复返,将皇后娘娘母亲姊妹送出后,却唤的是周芸,往年惯例,如今该唤宋家夫人入场才是,这般做法,惹得众人纷纷侧目,而周芸呢?
她母女二人自入宫来皆屏息敛声,不敢多言语,宫中不比长公主府上,皇宫禁地,天家所在,倘或行差踏错,皆是灭顶之灾,而当召声落下时,两母女纷纷抬头,看见那掌事太监手执麈尾,无须乃至过分白净的脸上包含和善亲近笑意,好似看出两人心境,他复开口道:“二位,快随咱家来,莫要让皇后娘娘等才好。”
这一语惊醒梦中人,周芸眼里星星点点燃起期冀与得意,她回首,广袖随着动作画出一道飞扬圆弧,衣料摩挲声作响,却没人说什么,隔着人潮,她跟宋夫人对视,微微起唇,无言开口:“宋夫人,我家大姑娘轮不到你救。”
鲜明至极的耀武扬威,宋夫人却不恼,悠哉望周芸远去背影,方才还想讨好她的那命妇不知何时融进人群,再看不见,她那对卧蚕眉此刻彻底舒展,菩萨目也微微敛合,竟唤丫鬟搬来绣敦,当众坐在阶下,她深知今日,皇后的召见会来的很迟很迟,那椿跟自己小姑子息息相关的经年往事,今日好不容易给皇后抓着机会报复一二,怎么会不好好为难为难呢。
“臣妾见过皇后娘娘。”
周芸伏在皇后面前,长信宫中,自嫁进沈家来,头回诚心诚意行大礼,皇后高髻凤冠,杏黄蜀锦团花纹袍,金丝银线绣凤,此刻拢个鹅黄丝绣金锦套的汤婆子,丹蔻鲜红,修颈玉面,却威严有余,温婉不足,她凤眼冷淡,却又朱唇带笑,审视着跪在自己面前这对母女:“本宫对这几日沈家之事有所耳闻,沈大人身为朝中栋梁却后宅不宁,沈夫人,你可知罪?”
她不令周芸母女起身,偏要这位瘦马出身,却得为正室的女子跪着听训,先时言辞春风化雨,温柔可亲,提及后宅,却骤降雷霆,知罪二字更似重锤,砸碎周芸几分计算,唯剩安分二字。
虽是隆冬,但周芸额上细汗密布,只觉难耐,她悄然攥紧掌心,拉回心神,心中计较的快,两道黛青柳眉平和垂低,显出温驯味道,那双狐狸眼此刻半合,倒也纯良:“臣妾知罪,只是院中人难管,臣妾出身不好,难免束手束脚。”
知罪倒也知罪,却不肯轻易应承甚么,态度圆滑,姜后心下冷笑,洞察周芸不见兔子不撒鹰本性,却不急点破,葱指点上桌面,随手将汤婆子递给一侧宫婢,笑道:“沈夫人如今身为命妇,说什么出身?这位是沈二娘子吧,倒也俏丽,如今小四府中空着,待会儿留下见见面。”
她凭空给周芸沈郁画个大饼,沈郁却心头发苦,她自然愿意嫁进皇宫,却惦记着九皇子府中位置,谁不晓得九皇子生母左贵妃是皇上心尖人,皇后空有名分却不得圣恩,再加上北疆王一派立在九皇子身后,说什么,四皇子也是比不得。
但雷霆雨露皆是天恩,更何况周芸不信这些,她自己吃够出身不好的苦头,自然对蔺殊这位正宫所出高看不少,此刻虽知皇后不过是画饼,也心头雀跃,眼帘稍稍抬起觑自己女儿,指尖捻着帕子,屈膝行礼,衣上孔雀振翅欲舞:“娘娘厚爱,臣妾不敢辞,如此重恩,若娘娘发话,臣妾必定尽力而为。”
这就算应承下皇后先前为难,却仍不肯捅破窗户纸,周芸深知宫中隔墙有耳,其间罅隙深可吞人,自然不愿自己先交出把柄,原先在青楼里头勾心斗角,凭的就是这份谨小慎微,如今自然没有忘,姜后见她如此行事,反收几分轻视,唤来婢子赐座,开口道:“这话说的委屈,宋家素来势大,朝堂上男子们的事是陛下管,但这女人之间要如何,本宫还是说的上话,今日动劳沈夫人你,是说说沈、宋两家婚约,早日解开。”
此刻姜后身后屏风却骤然有珠玉细声,惹得周芸沈郁侧首去看,却又毫无人影,偏不好开口相问,只得入座,周芸惴惴不安,臀只挨凳三分,不肯多坐,沈郁更是持晚辈礼节,伺候在周芸身边,姜后见此,心下认定这对母女可做棋子,周芸却好似不知,直到婢子奉上热茶,她用过后开口,才令姜后心下警醒:“娘娘有旨,不敢不从,但宋家势大,更遑论当日宫中亦曾来人,倘或事后有仇,臣妾母女二人,可未必受的住。”
她说的是当日蔺殊前往沈家送礼,这桩事姜后并非不知,但她所出皇子尽数早夭,如今膝下儿郎唯有蔺殊,难免珍视,自然不以为蔺殊送礼有什么不妥,闻言更是不放心上,言辞安抚道:“此事莫要多心多虑,本宫自有决断,但宋家势大,年后宫中选秀,份额早定,宋家十取六七,颇为霸道,婚约若解,沈家藏珠蒙尘,到时展贝生辉。”
此言颇有自信,姜后又恃身份尊贵,凤眼含威,周芸不语,垂首抿茶,指尖摩挲茶盏,暗中计较,又望沈郁,往日诸多难处涌现,勾她出身之感,遂定心决意,攀凤羽翼,替沈郁改动出身缺憾,从而施施然开口,温和道:“娘娘远虑,臣妾自觉弗如,还请娘娘宽心高坐,臣妾定不负今日所托,宋家婚约,不日即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