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07 睡前故事

这是一间当铺，很不寻常的当铺。

从门楣中心，分为两截。左侧漆黑如墨，右侧洁白若雪。

门上挂着一个匾额，上面只有一个斗大的“当”字，殷红似血。

盖着斗篷的人缓缓走进来，隔着柜台，声音很低：“你是当铺的伙计？”

这是一个女子的声音，柔美动听。

趴在柜台上休憩的当铺伙计爬起身来，有些奇怪地打量着斗篷人。

进这个当铺的人有很多，却从来没人有心情问不相干的问题。

因为这里是生死当铺，当的是生，而赎不回的代价，自然便是死。

在生与死的面前，谁还会有多余的好奇心？

斗篷人揭开斗篷，露出一张秀美的面容，只是眼神空泛，略带茫然。

她看着当铺伙计，茫然的眼神里又流出一丝好奇：“当铺掌柜呢？”

伙计摇头，“这个当铺没有掌柜的。”

女子转了转眼珠：“那你是给谁干活呢？”

伙计支起下巴，他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好像从有意识开始，他就坐在这里，迎接三界六道的来客。然而从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也没有人告诉他答案。

所以他想了许久，仍是一脸茫然。

女子很有耐心地等着当铺伙计的答案，当铺伙计很迷茫的思考。

过了许久许久，当铺伙计忽然惊醒：“问这些无关的事情做什么，重要吗？”

“好像很重要。”女子很吃力地回忆着，又颓然摇头：“应该不重要吧，我不记得了。”

当铺伙计一向不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今天已经耽误许多时间了。所以他认真盯着女子，“你要做生意吗？”

女子点头，“嗯，我要做生意。”

生死当铺，当的是生，得到的是这段生命价值范围内能满足的任何愿望。这间当铺连接三界，却并不对所有人开放。寻找到这间当铺，需要毅力、坚持，和机缘。

生命可贵，所以即便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在这间当铺里也能满足许许多多常人难以企及的愿望。比如，当皇帝。虽然也许登基第二天就暴毙。

当铺伙计点点头，“你要什么？”

女子轻声道：“我要找一个人。”

这个要求，是不是太简单了。为找一个人，值得用生命做当吗？

当铺伙计看着女子没有一丝犹豫的脸，放弃了疑问。或许是值得的吧。

“找谁？”当铺伙计问道。

女子这次回答得很快，几乎下意识就脱口而出，“夏虫。”

这名字刚一出口，她的泪珠便如断了线般不停滚落。她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眼泪却滚滚而落。

“为什么哭？”这问题本不该问，当铺伙计仍是问了。

“我不知道。我不记得。”女子轻轻摇头，伸手擦掉自己的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当铺伙计低下头，在账簿上写下一个名字，夏虫。

过得一阵，伙计诧异抬头：“这件事很难，你的生命不够。”

“我不记得我为什么要找他，但我记得，我一定要找到他。”女子一边流泪一边平静开口，“能做到哪一步？”

当铺伙计低头查阅一阵，“只够把你送到他最近一百年前出现的地方。”

女子点头，“可以。”

当铺伙计见过无数来这间当铺的人，有的咬牙切齿，有的慷慨激昂，有的视死如归，有的热泪盈眶。却从来没有一个人是如此平静。

她平静点头，伙计没有拒绝理由。

于是他又翻开账簿，开始记录这笔生意，提起笔，却忽然停住了。

“这已经是你第十次来了？”

女子泪眼朦胧地看着他，轻声道：“我不知道。”

伙计沉默了，他当然清楚为什么这个女子不知道，不记得。账簿上的记录，她九次都是来找同一个人，而她九次都没有来赎命。也就是说，已经过了九世。

黄泉之上，奈何桥，奈何桥上，孟婆汤。

喝了孟婆汤，谁能够前尘不忘？

而这个女子却始终有这一点执念，始终记得这一个人。每一世重来，都历经千辛万苦寻到生死当铺，都来寻觅这个人。

如今，已是第十世。

夏虫是谁？

不知为何，当铺伙计忽然很羡慕这个人。这个只有名字，没有踪影的人。

自己在这当铺，见过三界众生无数的人，做了无数笔生意，可谁会记得自己呢？

“你已经是第十世了。”当铺伙计沉声道，“这一次如果还不能赎回，会有很可怕的后果。”

女子点头，“知道了。”

她不知她为何要去找一个叫夏虫的人，但这似乎是刻在灵魂深处的一个名字。每时每刻都在呼唤着她，呼唤着她。

当铺伙计皱着眉：“结果很有可能，会魂飞魄散。”

作为生死当铺的伙计，他只知道十世是一个界限，十世来此，会产生很可怕的后果。这种可怕深植心底，让他的灵魂都在战栗。然而在此之前从未有人十世来此，所以他也不清楚究竟会发生什么。

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魂飞魄散了吧？

女子点头，“可以签字了吗？”

当铺伙计没有理由再劝，他是生死当铺的伙计，不负责救危解厄。

从柜台后面递出账簿，女子认真签好名字。

契约生效。

门楣上的左黑右白忽然动了起来，黑与白似水流淌，互相浸透，又泾渭分明。

全部纠缠在一起的时候，匾额上的血色“当”字光芒大放。

血光消失，女子也消失在当铺里。

当铺伙计收回账簿，怅然若失。

门外响起脚步声，当铺伙计抬眼看去，面容柔美表情茫然的女子走了进来。

当铺伙计忽然觉得心中剧痛无比，他打开账簿看去，签字的地方，写着——冰。

账簿红光大放，脱手而出，自行腾空。

十世之契次第浮出。

每一世的最后，女子都出现在当铺门前。

而当铺伙计的这一段记忆，亦随着女子的消失而消失。

十世至此，当无可当。

红光冲天，化作蛟龙，猛的缚住女子，将她拉向账簿。

这一瞬女子回过神来，所有的记忆瞬息流转，她看着当铺伙计，泪如雨下，却笑容如花：“夏虫，我找到你了。”

话音未落，人已被拉入账簿。

夏虫甚至来不及对她回以微笑，便已经身散流光，坠入轮回。

而账簿上红光再起，如烟如云，渐渐聚拢人形。

当一切归于平静，生死当铺的柜台后面，已经坐了一个神情茫然的女子。

原来十世来此的结果，便是被永世束缚在生死当铺里，做一个永世枯乏的伙计。除非等到下一个伙计过来，才能够去转世投胎。

原来冰一直寻找的人，就坐在生死当铺里。

而生死轮转，夏虫再去寻找冰，又要去哪里找呢？

十世寻觅，然而夏虫不可以语冰。

十世寻觅，只来得及说一句话，露出一个笑容。

他们永在这无法解脱的轮回之中，互相寻觅。

直到有一方彻底忘记了另一方，他们其中才有一个人能得到解脱。。

可他们都不肯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