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二回:渡水歇马归,共和笏剑曲
第一百一十二回:渡水歇马归,共和笏剑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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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海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惊魂未定,额头全是冷汗,睁眼一看,一个白发老者手端汤药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老者笑道:“醒来了?醒来了就好,来,喝了这汤药,好好养伤。”唐海惊问道:“老人家,这是何地?”老者道:“这是神龙架山下黄家村,老汉三天前去河边望儿亭望儿,见你躺在河滩上,前胸有箭,猜想你一定是遇着打劫的强人了,特救你回来,后来大夫为你拔了铁箭,敷了伤药,说是休息一天能醒,不想你三天才醒来。”唐海慌忙拜道:“多谢老人家救命之恩。”老者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快喝了药吧。”唐海接过汤药一口气喝完,老者又道:“这里有几个红薯你先吃着,待我为你再去熬点米粥。”唐海接了红薯,老者掩门退出。
唐海一边吃红薯一边细看房间,这是一间土墙草瓦小屋,房内有锄头、簸箕、镰刀、渔网等物。
吃完红薯,依旧感觉乏力,只得又躺下,想起众兄弟惨死在大顺军和官军屠刀之下,心中有若刀绞,暗自道:“待我伤好之后,当往河边祭奠众兄弟,之后投河自尽,不负兄弟情义。”
老者送来米粥,唐海喝了后有了力气,遂要起身,老者道:“路人莫急,你的伤尚未痊愈,休养几日再走不迟。”老者扶唐海躺下,唐海细看老者,双鬓斑白,满脸皱纹,应过了花甲之年,问道:“老人家,这里离保康县城多远?”老者道:“十里路程而已,路人何方人士,要到县城去做什么?”唐海道:“在下四海为家,无有定所,因县城有十七个兄弟在,故欲前去相访。”老者道:“那你在此静养几日,待伤好了再去。”唐海道:“叨扰老人家了,真过意不去。”老者道:“路人客气了。”又道:“路人好生休息,我去望儿亭一会,天黑前回来。”
老者走后,唐海费力的爬起来,推开房门来到另一间房间,也是破烂不堪,再推开那间房门,眼前是一个院子,里面尽是些柴草、石头之类的东西。走出院子来到树林间,隐约看见前面也有人家,唐海暗想:我是被追杀之人,如果乱走被他人发现,或会连累老人家,还是回屋去,不要擅自走动的好。想到这里,又悄悄退回屋内,安静地在床上躺下。
过了大约两个时辰,老者回来了,唐海见他愁闷不展,问道:“老人家,望儿亭是什么地方,这名字好生奇怪。”老者叹气道:“路人有所不知,我们这黄家村都是佛民,五、六年前我儿与其他八位少年幸得佛主赏识,得随佛主北上中原斩妖除魔。他们走后,我们九位老人思子心切,就在河边小山上建了座草亭,闲暇时都会去亭上相聚,远望东北,盼儿早归,故名望儿亭。”
老者之言有若惊雷,唐海听了大震,良久问道:“令郎如何称呼?”老者道:“我儿黄依,是个老实本分之人。这孩子,听说仗都打完了,也不见他回来,唉!”
唐海目瞪口呆。
“不过,听人说魔头已灭,可辽东的外族人又来中国杀人了,莫不是这孩子又去辽东除魔去了?”
唐海恨不得叫老者用锄头将自己砸死,但望着他那苍老地面容,如何忍心说出真相?想着黄依,想着一万八千巴山子弟,想着十七个生死兄弟,唐海不禁暗自垂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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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养了三日的伤,唐海执意要走,老者送唐海出了村来到河边道:“沿此河逆流而上,走十里到一石桥处,再往西五里就是县城了。”又将一包裹递与唐海道:“这是你的衣物,已经干了。”唐海再才发现自己竟然一直穿着老人家的衣服,慌忙道:“你看我真糊涂了,还穿着恩人的衣服,待我脱下来还你。”老者笑道:“不就是一身破衣服么,你且穿着去,路上也需要换洗。”唐海接过包裹,一摸自己的衣物里尚有十余两碎银,唐海大喜,摸出一两银子后又将包裹退给老者道:“老人家救命大恩无以为报,这衣物和银子送与你,聊表谢意。”老者万般推辞,唐海坚持要送,老者无奈只得收下。
唐海对老者深深鞠了三躬,沿着河边小道逆流而上,路过村店时,买了酒、肉、纸钱等物,走了十里果然来到石桥边,众兄弟尸体早已被清掉,河流、石桥、草地样貌依旧,似乎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一般。
唐海在河边摆上祭品,对着河含泪祭拜,回想当年众兄弟雄姿英发,如今却全都命赴黄泉,独留自己一人存于人间,一时凄凄切切悲痛交加,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此处河两岸均无人家,只有一个老叟独坐小渔船上静静地垂钓。
悲伤许久之后,唐海对着河东、河西、石桥各拜三下,而后来到河边准备投河自尽,却见那钓鱼老叟端坐船上不动,心想:“我如投河,老叟必救,不如等他钓完鱼回家后再自尽罢。”唐海打定主意,遂在离老叟四五十步远处盘腿坐下,双眼微闭,什么也不想,只等老叟离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已渐入黄昏,唐海睁眼一看,老叟依然没有离开的意思,觉得奇怪,遂走过去问道:“老人家,天都要黑了,还不回家吗?”老叟道:“老汉等着呢。”唐海问道:“等什么?”老叟道:“等你投河。”唐海大惊,问道:“老人家怎知我要投河?”老叟呵呵笑道:“你在河边烧纸祭奠,又痴痴呆呆地在河边坐了半天,不是要投河又是什么?”唐海奇道:“我欲投河与老人家无干,老人家为何要等我?”老者得意洋洋地道:“人淹死后,必有食肉鱼儿前来美餐,老汉正好钓之。”
唐海听了倍感凄凉,人情冷酷至此,真让人心寒如冰,长叹一声道:“我本罪人,死了能为老人家多钓些鱼儿,也算是做了件善事,老人家稍等,我这就投河。”老叟道:“你若真心助我,不如随我撑船去河中间,那儿鱼多。”听完老叟之言,唐海心里更增几分凄凉,默默地点了点头,登上小渔船坐下。老叟哈哈大笑,喜不自胜,收了鱼竿,举起竹篙,朝着河中撑船而去,一边撑船一边高唱:
鹊之姜姜,鹑之贲贲。
人之无良,我以为君。
又唱:
莫叹生死须臾间,休羡长江无穷欢,
生赏百花几十载,死伴青山眠万年。
老叟唱完后问道:“你既有心助我,老汉也不是无情无义之人,你有何遗言留下,老汉定替你善后。”
唐海脸无表情地摇摇头道:“多谢老人家,罪人并无遗言。”
“白发双亲盼儿归,可有话言讲?”
“双亲早逝,未尽孝道。”
“美妻娇儿翘首相望,可有话吩咐?”
“漂泊一生,无有妻儿。”
“兄弟姐妹情同手足,可有话叮嘱?”
“兄死弟亡,姐陨妹殂。”
“亲戚挚友殷殷期待,可有话交代?”
“亲友安好,勿需多言。”
“与人有约,诺人之事,可有话叮咛?”
“这个……”
唐海猛然想起象山斗志时与曹印有约,不禁心中颤抖,暗想道:“当年相约谁输了就上雄山隐居,我今日投河倒是一了百了,却有负当年象山之约,如何是好?”
那老叟看在眼里,心里明白了八九分,笑道:“为人一世,仁字当先,信义为本,纵然逍遥西归,亦不可做无信之鬼,无义之魂哦!哈哈哈哈。”
唐海恍然大悟,原来这老叟并非无良渔翁,他这样做,乃煞费苦心地规劝自己。
乃起身拜道:“老人家善意,唐海谢了。”
老叟笑道:“莫不是义军首领,江湖上人称盗跖的英雄?”
唐海作揖再拜:“以唐海之愚,岂敢配‘英雄’二字?”
老叟依旧春风满面笑意盈盈:“将军过谦了,将军仁义之名,老汉早已闻之,不想今日相遇在这无名水上,甚幸。”
唐海连说:“惭愧,惭愧。”
老叟笑道:“不事王侯,志可则也。”
唐海听了老叟之言,暗想道:我与曹印两相斗志为何都失败了,我得去雄山问问马笑何因何故,不能这样稀里糊涂离离开人世。还有,此人曾预言大明二十四年后有大劫难,自光宗皇帝煤山赋诗至今,恰好二十四年,想起来好生奇怪。想到这里,唐海霎时间改变了主意,决心雄山赴约,遂来到船头站立,含泪吟道:
当年起雄兵,今朝洒泪归。
一腔烫烫血,化作尘与灰。
回头再望北,满是是与非。
歇马渡江去,不复猎乾坤。
老叟听了郎爽大笑道:“好,好,此水绵延百里却一直无名,将军今日既赋诗于此,日后就叫歇马河吧!”
后来,世人深感唐海十八兄弟仁义,特将那无名河取名“歇马河”,又将唐海所吟的诗取名“歇马诗”刻于河边石碑之上,至今依稀可见。
3
唐海到了河对岸,再拜老叟,一路踉跄南行,饥食野果渴饮山泉,昼行山路夜眠荒郊,走了一月来到石门县紫和山下,唐海困极,于山下一柑桔园内酣然大睡。
也不知睡了多久,唐海被闹哄哄的人群给吵醒了。睁眼一看,见许多衣衫褴褛的流民携老扶幼地争相朝山上走去,只听他们相互言道:“紫和娘娘显灵了,紫和娘娘显灵了……”
唐海一心南归,无心关注这子虚乌有的事情。待那帮人走过,唐海费力地爬起来继续走自己的路,绕到山南,也见许多人正急匆匆地往山上走,虽都是脸黄肌瘦,却一个个热泪盈眶,群情鼎沸。唐海怔怔地看着他们,那人群中走在最后面的一妇女上下打量了一下唐海,道:“大兄弟,你是那儿逃来的,一个人么?家人全被鞑子兵杀了?”
“鞑子兵?清兵?”唐海惊问。
那妇人道:“是呀,满清鞑子已经杀进来了,他们到处烧杀抢掠,北方的汉人全被杀光,我们都是从各地逃命来的,你不是?”
唐海大惊失色:“李自成的大顺军不抵抗吗?明朝尚有许多官军也不反抗?”
妇人道:“他们也都被杀光了。”
唐海怅然若失,又问:“大姐,你们这么多人上山去干什么?”
妇人道:“大家没法活了,前些日子有人在紫和山上的紫和寺许愿,求紫和娘娘显灵将鞑子清兵赶尽杀绝,今天早晨,紫和娘娘显灵,在她神龛前竟然飞出一张天旗,天旗上写着明日辰时,紫和娘娘会将一个万恶不赦的清人捆缚在紫和寺前,任由大家千刀万剐,以证天道循环报应不爽。”
唐海苦笑道:“大姐,此乃谣传,岂可当真!”
妇人道:“这么多人亲眼所见,怎会有虚?你不信也罢,我要许愿去了。”
妇人走后,唐海翘首望山,见山不高,到山顶也就是两三里路的样子,心想何不上山看个究竟,遂也转道上山而去。到了山顶,见紫和寺外聚集了一两百人,大家顶礼膜拜,焚纸烧香,都祷告言:“多谢紫和娘娘为百姓报仇雪恨。”唐海挤进去一看,见寺内主殿里供奉着一尊女神,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女神像的龛前挂着一黄旗,旗上有字:
鞑子暴虐涂生灵,天怒人怨罪业深。
本仙擒来清庭恶,任由刀剐和煮蒸。
诗后留一言曰:“明日辰时,本尊绑缚罪大恶极之满清凶徒于大门之前,任由百姓千刀万剐,水煮油炸,食骨嚼肉,抽经剥皮,以显天道循环,报应不爽。”
唐海暗思,谁人这般没趣,竟设此闹剧诓人,想必是这紫和寺里的和尚为骗流民钱财,故弄玄虚,博取人气,我须揭穿这个伎俩才是。想至此,唐海转身对膜拜的众人道:“众乡邻听我一言,此乃有人寻开心故意逗乐子的,并非真的紫和娘娘显灵,大家休要当真。”
唐海本是好意,却犯了众怒,大家骂道:“你是什么人,敢亵渎神灵!”“那里来的野人,满清鞑子杀我们亲人,你就不想报仇雪恨?”“我看此人定是满清奸细,不然,怎会替鞑子说话。”众人不顾唐海百般辩解,只是一味地斥责,骂着骂着,又忍不住动起手来,你一拳我一脚,将唐海打出寺外。
唐海受了骂,挨了打,出了寺外,悲声大笑,摇着头边下山边说:“我中华百姓愚昧至此,可悲!可叹!可怜……可悲!可叹!可怜呀……”
唐海踏步下山,忽闻背后有人高吟:
可怜水中缥缈月,遥笑青云白玉盘。
本是镜花虚无物,犹悲他人泪涟涟。
吟完七绝诗,也仿着唐海叹息:“可悲!可叹!可怜……可悲!可叹!可怜呀……”
唐海大惊,猛然回头,见一大汉,衣不遮体,大肚露天,斜靠在青松之下,摇着一把破蒲扇,逍遥自在地看着自己笑。唐海看了看紫和寺外的人群,又瞧了瞧这个乐哉乐哉的流民,不禁大为诧异,忍不住近前拜道:“这位大哥,紫和娘娘显灵了,大家都在拜她,你怎么不去烧柱香,许个愿?”
大汉笑道:“显灵?你都说那是有人寻开心故意逗乐子的,我去拜什么拜!”
唐海道:“原来大哥也知道这是个闹剧。”顿了一会,忽然悟道:“莫非,这闹剧是……”
大汉见唐海盯着自己,忙说:“你看我作甚,我可没有这份兴致。”
“唐海多疑了,惭愧!”
“你是唐海?天下第一寇盗跖?”
“正是小弟。”
大汉倾身向前,上下细细地将唐海打量了一番,忽呵呵地笑了起来,问道:“都说你有十七个兄弟,个个武艺超群,他们呢?你怎么落得如此狼狈,看样子比他们强不了几分嘛。”大汉手指寺外那一两百流民揶揄唐海。
唐海听了,满心悲凉,转身踉跄而去,那大汉喊道:“既遇英雄,当痛饮共醉,我这有酒,英雄愿饮否?”
唐海正好口渴,听了这话,转身回去,也盘腿坐下,大汉大喜,将酒葫芦递给唐海,唐海接过来咕噜咕噜地喝了一大口,擦了擦嘴,将葫芦退给大汉道:“多谢大哥。”
那大汉接过葫芦,笑道:“你错了,你要谢,当谢天下苍生。”
唐海怪道:“我饮你的酒,如何谢天下苍生?”
那大汉也喝了口酒,道:“今日你我口中之酒,乃农夫挥汗耕种的粮食酿造,粮食经由商贾收购,再驴驼马背送至酒肆,酒肆掌柜和伙计用缸发酵,用铁勺子打给我,我又用葫芦装起来,再才能饮。还有,你想想,没有路,粮食到不了酒肆,没有缸,粮食变不成美酒,没有铁勺,美酒入不了葫芦,没有葫芦,你我用手捧着喝么?所以,我们今日能在此共饮,当感谢农夫、商贾、掌柜、伙计、制缸泥匠、打勺子的铁匠、开路的工人,甚至运输粮食和美酒的牛、马、驴等!”
唐海大惊,拱手道:“大哥高见,小弟佩服,人虽贵为万物之灵,却时时刻刻离不开天下万物。”
那大汉又道:“你又错了,人非万物之灵。”
唐海道:“人为万物之灵,早有先贤做了定论,大哥有疑问么!”
大汉笑道:“人为万物之灵,人,为,伪也。”
唐海奇道:“莫非大哥又有新解?”
那大汉笑着将酒复递给唐海,唐海又喝了几小口,怔怔地看着那大汉。
大汉不答反问:“你且说来,你何以断定人为万物之灵。”
唐海道:“万物之中,惟人能思,能言;惟人明孝,知礼;惟人达情,有义;惟人通艺,善术。人能上山擒虎狼,下海网鱼鳖,仰身空射雄鹰,掘地捕地龙。人能种百谷以充饥,制桑麻以御寒,采百草以医病,养百兽以驱驰。如此这般,尚不能证人为万物之灵乎?”
大汉笑道:“古人言,子非鱼焉知鱼之乐,须知蚁有蚁群,蜂有蜂王,羊有头羊,狼有狼首,至于那草原雄狮,长空飞雁,沙滩海蟹,山沟野蛇,他们各有各的王国,皆有自己的尊卑贵贱,他们建宫殿,筑巢穴,共进退,齐翱翔,俨然就是一邦一国,若不能言语,不知礼仪,不通情义,不懂技艺,能为之乎?至于人食万物,须知人亦为万物所食,人可以斗天地,战狮虎,躯狼豹,屠牛羊,似乎无所不能,但人斗不过生老病死,逃不掉离合悲欢。人欲食鱼,用莽草毒之,水中之鱼自认为得病而亡,怎知是渔夫下的药?同理,人之病故,焉知不是被他物毒杀?有物喜食人肝,人即得肝病;喜食人肺,即得肺疾;喜食人心,即感心痛;喜食人头,即觉头晕,及人死后,尸身分解,为万物所食,最后仅剩累累白骨。英雄只见人食万物,何不见人也为万物所食?”
唐海大惊失色,起而拜道:“大哥通彻天地,善解物理,真神人也。”
那大汉从唐海手中抢过葫芦,将里面的酒喝了个底朝天,呵呵笑道:“我这点儿学问哪敢称什么神人!”说完,起身就走,道:“这壶酒喝完了,你我缘分也该尽了。”
大汉头重脚轻,走起路来趔趔趄趄,看来是喝多了,唐海喊道:“大哥小心,切莫摔伤。”那大汉只顾摇摇晃晃地走去,并不答应。唐海焦虑他的安全,赶紧追过去扶着,大汉道:“扶我作甚?”唐海道:“大哥已醉,容唐海送下山去,不然路途摔倒,伤了身子可不好。”大汉道:“身子又不是我的,伤就伤呗。”唐海道:“大哥说笑了,身体发肤受自父母,岂能随意弄伤。”
那大汉停住脚步,斜眼觑着唐海,冷笑道:“天下人都道你是英雄,你是什么英雄,为何尽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唐海道:“怎么,我又错了?”
大汉道:“错了。”
唐海道:“这次又错在哪里?”
大汉道:“但凡人出生时,身体莫过于五斤八斤的,数十年后,吃五谷几百石,喝山泉几千桶,吞牛羊猪狗、鸡鸭鱼虾数以万计,又吸天地灵气无数,方成今日之身躯,”大汉用手指着唐海的头,缓慢向下移至脚尖,笑道:“你这躯体,上下一百五十斤,全乃油盐米醋之合体,尽是猪狗鸡鸭之残尸,那一块肉是你自己的?哈哈哈哈……”
大汉扬长而去,高唱《无常歌》道:
无常何其恨,勾我残躯,收我富贵,更销我千古功名。
天道浮云也,今朝繁华,明朝烟花,总漂在海角天涯。
唐海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浑浑噩噩,呆若木鸡。
4
此时天色渐黑,紫和寺外许多流民均已或卧或坐地睡了,大家都在等待着明日辰时的到来,期待紫和娘娘显灵将满清恶人送至众人面前。亲人们惨遭清军杀害,这数月来,父死母亡之仇,兄殒弟丧之恨,妻辱子屈之耻,东逃西奔之怨都聚集在一起,就等着明日辰时狠狠地发泄了。
唐海许久才回过神来,正想下山去,忽举头一看,见天色暗淡,心想反正天黑了,我也在这儿休憩一晚,明日一早启程,遂也靠着树,迷迷糊糊地睡了。
越日清晨,唐海被闹哄哄地嘈杂声吵醒,睁眼一看,但见紫和寺外人山人海,少说也有四五百之多,大家都瞪大眼睛望着紫和寺紧闭的大门吵闹不停。
有人拿着剪刀喊道:“清军攻下济南时,我娘被满清强盗剁了五个手指,活活地痛死了,我也要剪下他的五个手指!”
有人拿着尖木棍忿忿言道:“沧州城破时,我爹被清军乱箭射死,我要用这木棍刺他一百个窟窿。”
有人拿着利刃骂道:“满清恶魔来了邢州,奸杀吾妻吾妹,吾今日定将他千刀万剐。”
有人拿着短刀哭道:“我全家逃出扬州城外,一双儿女仅仅七八岁,被清军追上丢进河里去了,今日非得将他心肝挖出来,看看他们的心肝为什么这么黑!”
有人拿着铁叉狠狠言道:“我兄弟姐妹五个,就我一人逃出武昌城,今日既擒恶人,我须叉他几块肉吃。”
……
唐海听了,既悲国之不幸,戚戚然心疼如绞,又哀民之多愚,恸恸乎怆然涕下。心下暗想,菩萨神仙都是子虚乌有的事,这帮人竟然也信,明明是个诓人的闹剧,他们却为之发狂,唉!我华夏百姓愚昧至此,怎不受外族屠戮?
唐海见流民蒙昧,不禁失望之极,摇摇头转身就走,走了百来步远,忽然身后传来狂热的呼喊声,有人道:“看,紫和娘娘显灵了,满清恶人出来了……”唐海回首,只见只紫和寺大门徐徐开启,里面走出一人,头戴菊花尖顶纱帽,颈挂蓝布护肩批领,身着绣彪长袍褂服,脚穿高筒貂皮马靴,一副正统满清旗人装饰。
唐海大吃一惊,怪哉,紫和娘娘真的显灵了?
那满清旗人走出寺外,手脚上未有一丝一线绑缚,但见他步履从容,脸露微笑,似乎不像是被紫和娘娘擒获而来。尽管大家对满清旗人恨之入骨,但谁也不敢贸然上前,相反,他一步步往前走,大家反而一步步往后退,似有畏惧之意。
唐海大惑,远远地站着,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满清旗人站定不动,忽高声道:“我乃大金国满清奸细,阴潜中原,名为行医,实乃刺探军情地形。十余年来,中原百姓受我蒙骗,呼我金善人,而我却将长江沿岸各处明朝官军、李自成张献忠农民军军情和山川地理暗中通报给满清朝廷,今日清军入关,屠戮汉民,我罪不容诛。昨天夜宿紫和山下,为紫和娘娘所擒,诸君国仇家恨可一齐发泄,我虽死,绝无半句怨言。”
众人听了,个个愤怒,一齐冲上去,打脸的打脸,扯发的扯发,剥衣的剥衣,有用刀割肉的,有用棍戳脸的,有用手抓面的……
金善人?唐海大惊失色,见数百人围着金善人发泄仇恨,慌忙跑过去,边跑边喊:“不要,不要呀……”
金善人双手张开,粉丝不动,任凭愤怒的流民千刀万剐,他只是咬紧牙关,双眼紧闭,不支半点儿声音……
流民们满腔怒火,一朝爆发,势不可挡,有的割肉放在嘴里狠嚼,有的扯下皮毛丢在地下用力踩,有的用石头敲下牙齿乱扔,有的用荆条猛抽腹背,片刻功夫,好端端地一个人就变得血肉模糊了。
唐海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挤到金善人面前,见他满身污血,手臂、前胸、腿上被生生地割去许多块肉,唐海喊道:“金善人,你这是何苦?”
金善人睁眼,识得是天下第一寇盗跖,踹着粗气道:“我见明廷昏庸,百姓苦不堪言,立志救之,天真的想如果改朝换代,让我大清国入主中原,福泽天下,百姓即可解脱水火之灾,可谁曾料,清军入关,中原百姓尽成鱼肉,此皆我之罪也,今日能被千刀万剐以解百姓心中之恨,我之愿也。”
唐海复欲再言,一流民上前揪起金善人的耳朵一刀割下,悲呼道:“爹,娘,儿为你们报仇了……”又有人要挖眼睛,唐海慌忙拉住,几近疯狂地呐喊:“不可,此人至善杀不得……”怎料众怒难犯,唐海非但阻拦不了,反被人群挤出十数步外。
唐海心急火燎,边哭边喊,眼睁睁地看着金善人遭受折磨。
大家拿着刀活生生地在金善人身上挖洞割肉,未过多久,好端端地一个人就被分解成肉块,仅剩一摊红血和散落一地的肝肺心肠、皮发骨肉,现场惨不忍睹。
流民们报了仇,泄了恨,个个心满意足地走了,独唐海一人热泪盈眶地留在紫和寺外。
到了晌午,唐海止住泪,朝着那一堆残骸拜了三拜,在寺外树林里用手爬了个坑,将残骸一块一块地捡起放在坑里埋好,立了石碑,用小黄石在碑上写了“至仁至善,天鉴日昭”八字,而后复拜,悲声戚戚,热泪滚滚。
“阿弥陀佛!有天下第一寇亲手立碑作记,金善人可以瞑目了。”
唐海大惊,人都走光了,这是谁在说话?猛回头,见一道姑立于寺门口,双手合掌。
“仙姑怎识得唐海?”
“天下第一寇盗跖之名在贫道心中刻骨铭心,如何不识?”
唐海大奇,一边擦泪一边起身走了过去,近前细看,觉得道姑似曾相识,可就想不起来是谁。
那道姑转身进去,径到佛堂紫和娘娘神像边坐下,闭了双眼,专注打坐。
唐海跟进去道:“紫和寺乃佛家禅院,仙姑属道,应在三清道观清修才是,为何在此坐禅。”
道姑道:“世间万物皆是道,天下何处无阴阳?”
唐海道:“以仙姑之意,佛也是道?”
道姑道:“岂止佛!”
唐海奇问:“难道?”
道姑道:“佛亦道,道亦佛。道无处不在,万物有道,山有山道,水有水道,鸟有鸟道,人有人道,至于虎狼牛羊树木花草俱有其道,万物循道而生,而长,而死,人亦然。”
唐海再才注意到,紫和娘娘神像两侧各有一联,文意乃佛乃道,联曰:
天道无常常常在
六道轮回回回是
唐海大惑,沉吟须臾,道:“道祖有言:‘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唐海一生,谨记三宝,破邪立正不可谓不慈,粗茶淡饭不可谓不俭,隐名埋姓正是不敢为天下先,今日落魄至此,敢问仙姑是何缘故?”
道姑道:“生亦道,杀亦道。活亦道,死亦道。善亦道,恶亦道。无有生,便无有杀。无有活,便无有死。无有善,便无有恶。英雄当年行侠仗义惩恶扬善,是道,今日兄弟死伤殆尽,姐妹魂飞魄散,岂非无道?”
唐海道:“怎讲?”
道姑道:“天下本无善恶,一份善生,一份恶现,有多少善,便有多少恶,苟若你不行善,天下便也无恶。譬如,恶霸神谦做恶无数,他死后,他的女儿也行善无数,但愿,他们父女俩的一生善恶相抵,再无孽债留与来世。”
唐海心头一震,细看那道姑,顿时大惊失色,眼前的女人不就是神谦的女儿神燕么?唐海做梦也想不到,神谦的女儿竟然做了道姑,而且与自己在紫和寺相遇。
“仙姑想杀唐海报仇!”唐海道。
神燕苦笑道:“天生天杀,道之理也。爹爹和哥哥作恶害人,是道;你杀了爹爹和哥哥为民除害,也是道。”
“仙姑今日为父兄报仇,也是道。”
神燕道:“道无始终,物有生死,顺其自然吧。”
唐海拜道:“多谢仙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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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走了半个月,唐海终于来到雄山脚下的岩寨村,见前面有一小溪,唐海渴极,跳入溪中猛喝,喝饱后举头四望,但见高垚巍峨,林木葱葱,山色空濛,流溪潺潺,飞鸟似在云端,石径恰如天梯。
唐海洗了脸,理清发,徒步攀援而上。走了一会,又肚中饥甚,胡乱在地里拔了几个红薯和萝卜,用手抹掉泥土,一边登山一边吃,爬了两个时辰到了山顶。唐海四处搜寻,忽见远处有一木屋,赶紧踏步过去,果见屋外有一人正埋头清理犁耙上的泥土。
“曹大人,”唐海从背后轻声呼道。
曹印回头,见背后立有一人,手柱拐杖,衣衫褴褛,细看认得是自己的老冤家,不禁大吃一惊:“唐海?”
“唐海志败,特来相聚,”唐海满脸的羞愧。
“哈哈哈哈……”曹印开怀大笑,唐海的失败是意料中的事情,可未曾想他竟然这么快就上山来了。忽然,笑声戛然而止,曹印惊问道:“怎么,你一个人来?你的十七个兄弟呢?”
一提起兄弟们,唐海潸然泪下,一字一句沉痛地念叨:“枭龙、金子剑里逝……段七、狼霸刀下殒……王风、王雨锤下毙……柳甲、秋光戈中卒……鲁奇、章船马踩死……林源、叶阳落水亡……阿拉太、斯仁斧劈肩……洪世安、唐喜枪戳身……最惨兄弟是山勇,万箭穿身……上黄泉……”
唐海念着念着,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曹印大震,想不到唐海之惨,不亚于自己,本欲细问,又见他悲恸欲绝,只好劝慰道:“往事如烟,由他去吧。”
唐海道:“众兄弟皆因我而亡,我岂忍独生!想那金善人,虽是番邦夷人,却也至仁至善,唐海之罪大他百倍,他且以身赎罪,我怎可‘由他去吧’。今日来雄山,为的是不失象山之约,既已拜见曹大人,我当剑加贱躯以赎前罪。”
曹印道:“我与你象山斗志,各展宏图,谁料两败俱伤,你失兄弟姐妹,我丧老母爱徒,如今落魄如此,想起来真是笑煞世人了!也罢,也罢,我与你同死。”
唐海道:“这一片茶林尚需人看守,曹大人当好好活下去才是。”
曹印道:“茶林扎根深土,自有天地滋养,何须挂念。”
唐海道:“也好,你我先前是仇敌,今朝同葬雄山,就让这辈子的爱恨恩仇一笔勾销吧。”
曹印道:“好,好,雄山风景秀丽,葬身于此真乃大幸。”
唐海道:“临死前,唐海需求见马笑先生一面,不知他在何处,有劳曹大人引路。”
曹印道:“此人自象山斗志后就不见踪影,原以为他死于洪范之手,可来雄山后,百姓都道马笑五年前曾回来过,在此搭了这土墙草瓦房屋两间,题名‘二贤屋’,说是留给二位故人住的,然后逍遥而去。有人问他何往,他说什么‘国将大乱而不止,我将远游而不归,’看来,他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唐海听了,悲中更生绝望,一心想要自尽,可环视周围,又无刀剑可用。正愁苦间,忽见百来步外有一处悬崖,遂痴痴呆呆地朝那山崖走去,意欲纵身跳下了此残生。
“且慢,我这农具乃山下王老樵夫所赠,今辞世而去,不可不先还了。”
唐海木讷言道:“好,曹大人自下山去,唐海在此等候。”说完,一屁股坐在地上发呆。
曹印道:“好。”
曹印清理好犁耙上的泥土,将锄头和犁耙捆在一起放好,疾步进了木屋。唐海神情恍惚地坐在地上,忽然抬头见四周空荡荡的,这才意识到曹印进屋许久了,正在纳闷,又见他换了一身干净的青色长袍出来了,随问道:“曹大人何故换衣?”
曹印扛起犁耙和锄头,回道:“王老樵夫乃世外高人,不可携垢带污相见。”
唐海奇道:“这荒山野岭里也有世外高人?”
曹印道:“他虽无什么经天纬地之才,更不曾有超群绝伦的武艺,但他洞观世事,明察万象,谈古论今,堪称奇人。”
唐海“哦”了一声道:“既如此,唐海亦当相访。”
曹印放下农具,喜道:“好,我粗布旧衣也有几件,你速沐浴更衣,我们同去。”
曹印带唐海进屋梳洗一番,又换了旧衣,与曹印一道下山而去。快到半山腰时,远远闻见有人高歌:
日月更替兮,昼夜反复。
春夏往来兮,年月轮回。
世事纷繁兮,古今皆同。
众人儦儦兮,陈陈相因。
曹印笑道:“王老樵夫上山砍柴来了。”二人又走了一里左右,来到一片桃林下,果见斜坡上有一樵夫在一边砍柴一边高歌。
“王老哥,我给你还农具来了,”曹印朝斜坡上喊道。
王老樵夫仰头见是曹印,笑道:“老弟,稍等,老汉这就上来。”
老樵夫将刀别在腰间,手抓藤葛攀上来道:“不是说好借三日么,怎么昨日借去今天就还?”
曹印指着唐海对老樵夫道:“故人远道而来,我欲伴他远道而去,故而提前来还。”
唐海深深一拜道:“拜见老哥。”
王老樵夫上下打量一番唐海,笑对曹印道:“既是故人远道而来,怎可无有酒肉,我家里尚有鸡鸭数只,米酒一坛,你可随我下山取些来吃。”
曹印谢道:“不用了,我与故人今日就去远游,老哥日后可要多多保重。”
唐海细看,老樵夫虽年逾花甲,却身健体壮,更兼红光满面,笑容洋溢,不禁羡慕不已,叹道:“老哥好身体,好气色,好心情!”
王老樵夫哈哈笑道:“老汉打了一辈子的柴,与这山水相伴了几十年,他们就是我的亲人,日日与亲人相伴,怎不开心。”
曹印道:“老哥,打柴一来辛苦,二来收入微薄,三来也不安全,你何不到集市上去做点儿其他事,日子一定会过得更愉悦。”
王老樵夫摇首笑道:“世事循环,万物往复,我每天上山,砍柴,下山,回家,往返不断,皇帝每天上朝,议政,罢朝,回宫,日复一日,我们做事不同,生活却是一样的,他皇帝都不换工,我换什么?”
曹印、唐海听了哈哈大笑。
王老樵夫又道:“可笑世人不谙世事,总想着追求功名利禄,岂不知万事循环,还不如老汉在此打柴快活。”
唐海问道:“此话怎讲?”
王老樵夫在桃林下找了块石头坐下,曹印、唐海也在他两边坐了。
“你二人看上去斯文,想来都是读书识字的先生,但未必能看透世事。”
曹印道:“请老哥赐教。”
王老樵夫道:“先看光阴:一时辰八刻,往返不已;一日十二时辰,循环不断;一月三十日,日日重复,一年十二月,月月如斯。次看长空:月圆月缺,日出日落,星汉转移,雷电风雨,无不循环。再看地上,潮涨潮落,花开花谢,百鸟迁徙,沧海桑田,尽皆反复。光阴、长空、地上万物皆如是,人独例外乎?”
曹、唐大奇,此老汉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样子,却能说出此等不俗言语,着实让人难以置信。
老樵夫继续道:“炎黄以降,尧舜倡仁,商汤学之,周文继之,孔丘扬之,孟轲承之,后世圣贤从之者不知有几千几万人也。炎黄以降,昏君虑民,商汤叛之,武王伐之,陈胜讨之,黄巢反之,后世英雄从之者不知有几千几万人也。炎黄以降,立国逾千,各国为了自强御敌,先后变法,管仲兴齐,吴起强楚,李悝旺魏,商鞅霸秦,后世俊杰从之者不知有几千几万人也。是故,国家治极则乱,乱极则治,天道使然,英雄豪杰也改变不了。”
曹印,唐海大吃一惊,想不到眼前的老汉目不识丁,竟然有此高论。
王老樵夫从地上拔起一根胡萝卜,用手搓了搓泥土就往嘴里送,边吃边说:“可笑今世英雄忙忙碌碌,总以为自己在干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须不知所作所为尽是前人做过了无数篇,又无济于事的多此一举,哈哈。”
曹印若有所悟:“法家使秦国强大,也毁了秦国,后世王莽、董宣、张释之、魏征、王安石,本朝张居正都是法家俊杰,他们个个意欲行法强国,可均左右不了兴亡更替,我曹印步之后尘,不成功又有何憾!”
唐海暗思:“陈胜的王侯将相宁有种否,张角的苍天当死黄天当立,瓦岗寨的四十六英雄,黄巢的冲天香阵透长安,他们都是响当当的前朝豪杰,我唐海步之后尘,不成功又有何羞!”
曹印问道:“老哥,依你之见,数千年来,无数圣贤、豪杰立志救世,而如今苍生苦楚依旧,是何缘故?”
王老樵夫一时支吾起来:“这个嘛.......”忽又埋怨道:“你们读书人都不知道,我一个老农怎知?”
6
二人上山而去,各自默默,且走且思。走了一里多路,行到一株古松下,曹印仰头观松,喃喃吟道:
颠颠簸簸痴痴求,忙忙碌碌不得闲。
只因贪心功与名,讨来烦恼几十年。
唐海听了,感触颇深,也吟道:
十年春梦十年空,百代人生百代休。
千千世道千千态,万古岁月万古愁。
二人又行,见到路边满是荆棘毒刺,曹印有感而发:
人心无有知足日,贪欲永无止境时。
直待荆棘刺肤痛,方悔今日松手迟。
唐海见曹印双眼含泪,悲悲切切,有意安抚,望见远处一梅独放,拉着曹印近前细赏,吟道:
劝君切莫悲春去,春花不如冬花浓。
桃李嫩艳百态娇,怎及腊梅一枝红。
曹印听了,会意一笑,擦了眼泪,望着唐海感慨万千。二人携手回至木屋前,曹印想着自己持通天笏忙碌半生,如今却一事无成,不禁感慨万千,随手摇了摇石凳上的葫芦,里面尚有半壶米酒,遂倒了两杯,递给唐海一杯,自己端杯高吟:
冤家都是前世缘,非恩即仇斩不断。
休言当年两相恶,彼处不见此处见。
唐也想起自己纵横江湖几十年,最终落得如此下场,亦百感交集,见曹印吟诗,遂举杯回诗道:
休言成与败,莫道输与赢。
一饮恩仇尽,杯空是非空。
二人会心一笑,将酒饮了,复大笑起来。
曹印放下杯,忽想起昨日还有一碗郭公坪腊肉和一盘辰水鲤鱼未吃,于是从茅屋里拿出来放在石桌上,邀请唐海共食。高声吟道:
有酒有肉喜端杯,能诗能曲放狂吟。
满屋名利深窖藏,莫叫王侯迎上门。
唐海大喜,决意与曹印归隐于此,寄情山水之间,乃和道:
暗篡春秋千卷策,偷觑人间是与非。
不贪麒麟遮天功,只对南山唱东风。
二人哈哈大笑,曹印手指四周风景吟道:
春赏高垚满山花,夏做荫林钓水翁。
秋望长空千里风,冬品傲雪一枝红。
唐海见四周林深叶茂,远处云海茫茫,顿时大悦,点了点头,应道:
东耕青山十亩地,西饮农家三碗醇。
早读李杜千篇诗,夜诵佛道万卷经。
二人吃了鱼肉,饮了佳酿,唐海忽见“二贤屋”的一门两侧写有一联,遂近前欣赏,联曰:
来时不知为何来。
去时谁知何处去?
曹印笑道:“我初来时的迷惑全在此联之中。”唐海回道:“我亦困惑。”说罢提笔在另一屋门两侧书写道:
来时不知何时去。
去了谁知何时来?
曹印道:“我再出一联,你对下联?”唐海道:“敢不从命。”曹印于是在大门一侧写道:
想不想来总要来,来时休管何时去。
唐海笑了笑,接过笔在另一侧写道:
愿不愿去终会去,去了莫问何时来。
二人哈哈大笑。曹印忽想起一风景绝好处,急拉着唐海就走,穿过密林,绕过曲径,登了土丘,健步来到一山崖前,吟道:
不拜佛来不拜仙,只吟唐宋好诗篇。
常来此处登高望,拨开云雾看破天。
唐海大喜,远远望见山南的辰水河清澈秀丽,亦回诗一首:
乘舟泛水赏早春,休话王侯衰与兴。
且问义士情几许,高德如水满江清。
曹印点点头,又感叹富贵之虚,功名之假,乃作词《西江月》道:
富贵九州四海,
功名古往今来。
荣辱从来倚成败,
管他有德无德。
祸福数度荣华
生死任凭天涯。
太史笔下多豪侠,
后世哪个记他?
唐海亦有同感,也填《西江月》一首和之:
生死七零八碎,
祸福几度轮回。
金戈铁马今又闻,
邙山再垒孤坟。
闲话说古道今,
是非全赖输赢。
黑白曲直方和圆,
哪堪后人笑谈?
曹印道:“听闻当年有人于闹市中高歌,歌曰:名利场上求名利,风波海里踏风波。生死途中悟生死,逍遥歌里唱逍遥。今日想来,你我皆为名利所误!人俱贪求功名,却不知贪念一生,人已踏入风波海里,喜得今日悟得生死,终于可以做个肖尧神仙了。”唐海道:“说的是,往事历历,一叶一草皆刺人心痛。”
曹印高唱:吾有笏兮可通天,天清朗兮吾心欢。
唐海和之:吾有剑兮可破邪,邪遁迹兮吾所愿。
曹印纵歌:天有雷兮奈若何,心不欢兮空怅然。
唐海从之:邪复生兮剑长叹,愿不遂兮枉嗟叹。
曹印复唱:雷加身兮何惧,怜苍生兮哀哀。
唐海又和:邪侵体兮何患,悲黎庶兮戚戚。
曹印再歌:豺咆哮兮野彘奔,八方荒兮六合乱。
唐海跟唱:火爁焱兮鸷鸟飞,四极废兮九州裂,
曹印复唱:立南山兮北望,吟空桑兮惆怅。
唐海复和:钓东塘兮西顾,唱渭水兮垂泪。
曹印:怅然兮愁思茫茫,四望兮柳絮飘飘。
唐海:垂泪兮哀声连连,回首兮燕雀喳喳。
曹印:黄金台兮富贵乡,麒麟阁兮功名楼。
唐海:鸿鹄志兮千秋恨,黄龙梦兮万年空。
曹印:富莫富兮金谷园,金谷园兮香魂飞。
唐海:贵莫贵兮莽龙袍,莽龙袍兮悬煤山。
曹印:恶不恶兮屠人国,屠人国兮霸春秋。
唐海:善不善兮救人族,救人族兮风波亭
曹印:案牍累累兮劳形,抛笏匆匆兮闲情
唐海:烽烟滚滚兮杀生,掷剑急急兮安心
曹印:弃功名兮撇庙堂,吾将往兮高山。
唐海:抛富贵兮舍金玉,吾所求兮流水。
曹印:去则去兮休留恋,紫袍紫兮切勿贪。
唐海:来则来兮莫迟缓,青山青兮胜金銮。
曹印:木舟矜兮不载鹏,鹏窃欢兮而飞举。
唐海:驴车傲兮不载马,马自乐兮而驰骋。
曹印:凤兮栖梧桐,莺兮鸣幽兰。
唐海:君兮居雄山,吾兮唱梧楸。
曹印:醒耕青山兮,纵马之骉骉。
唐海:醉卧高岗兮,放梦之瑶瑶。
曹印:彼处贵兮不羡,此间乐兮多欢。
唐海:他有尊兮不拜,吾自歌兮清舞。
二人一边吟唱,一边手舞足蹈,各觉畅快淋漓,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曹印道:“此曲甚妙,可惜无名!”
唐海道:“何不唤着《笏剑曲》?”
曹印道:“好,好,就叫《笏剑曲》。”
二人意犹未尽,复又携手再唱。两个逍遥先生一边高唱一边狂舞,似癫似乐,似喜似悲,欢中有哀,苦里藏笑。
雄山之巅,一曲笏剑,绵绵长存,无穷无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