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关山失路何人悲 参商不见 (十二)
轩辕骆明是被水云剑以天云神咒给刺伤的。
天云神咒非云神之一魂一魄为祭而不可破。
可是,少了一魂一魄,那她云止,还是云止么?
不过,是不是都已经不重要了。
她云止做事,从来不计过程,只问结果。
她想要的结果是,轩辕骆明醒过来,至于要付出什么,她不在乎。
七七四十九盏聚灵灯以九宫八卦的方位在轩辕骆明的周身高燃着,淡青色的烛火映得他的脸颊越发的苍白失色了。
云止盘膝打坐于轩辕骆明躺着的头顶正前方,挽手为印,在掌心凝作一方浅白色光圈的阴阳阵盘。阵盘缓缓旋转着,越转越快,白光也越转越盛,渐渐地笼覆住了她和轩辕骆明的身体,白光亦渐渐化生为了一片乳白色的烈烈火焰。
云止抬手,指尖轻点额心,从那里面强取出自己的一挥一魄两簇雪白色的灵火而来。
这灵火被她手指轻拈着,慢慢注入阵盘中心,‘嘭——’!四十九盏聚灵烛灯的火焰齐齐窜起,霎时轰燃了三丈之高。
既而,所有的聚魂灯火皆化作了星星点点的青碧光斑,光斑攒于一起,融入了一魂一魄的白色灵火之中。
云止张手,托起灵火,对上了轩辕骆明的胸口心脏处,反掌覆下,将魂魄灵火注入了轩辕骆明的身体之中。
半晌。
那颗已经停止了跳动的心脏,慢慢的,一点,一点,一点的微微跳动起来。
继而,越跳越快,渐渐复苏,活的气息愈见浓烈。
胸口上的剑伤亦迅速愈合,消了疤痕。
许时,轩辕骆明生了些余鼻息,他的血液开始流通向全身上下,他,活了。
云止虚弱的满头大汗,很是疲惫道:“轩辕骆明,我没说过要你死,你这一辈子都不能死,记住了么……”
话还没有说完,她就昏昏沉沉的晕了过去,斜斜的倒在轩辕骆明的身侧,渐失了意识。
她自诩为一个精于算计之人,对一切的人和事都成竹在胸,玩弄于掌。就是在此时此刻,她也依然认为,她是理智的,是有算计的。她于心中计较了一番此事的得失,作下结论,认为于她来说,轩辕骆明比乱世更有价值,所以,她选择了这更有价值的一方,也依然算是在她的掌握之中,她的计划没有发生偏差,而是彻底的改变。
此心为君,得重生。
轩辕骆明悠悠转醒,一睁眼,即看见了倒在他身旁的熟睡着的云中君,云止。
清醒着的云止是那样的冷漠、淡然,就好像是千年的寒冰白玉雕刻而成的石像一般,无情,无心。
他看不透她疏远脱尘的面颊之下,隐藏着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子的真正的‘云止’,那应该是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轻松的‘云止’吧,可惜,他不识得她。
她将自己伪装的那么深,一定会很累吧?
所以,卸去了一切伪装之后,那个真实的云止,也一定会变得轻松快乐了吧!
熟睡着的云止,就是这般模样,安静、乖巧、甚至还带一点小小的娇气,叫人看着不自由地会生出许多心疼和怜爱来。
他更喜欢她现在的模样。
轩辕骆明起身,瞧见四周围的灯盏法阵,心下顿时了然,是云止以这祭灵阵救活了他。
他回头凝望着云止略显苍白的小脸儿,不由轻叹道:“你一直是个聪明人呀,怎的这次就犯傻了呢?失了一魂一魄,你那些翻云覆雨的野心算计还如何实现?那乱世风云的天下之局,岂不就失败了?”
言到此处,轩辕骆明一顿,忽又蓦然一笑,俯身,于云止的耳际低声呢喃道:“原来,你已动心。”
他曾说,早晚有一日,她一定会对自己动心的。
今日,他知道,他做到了。
轩辕骆明不得不承认,于这九州乱世之中,她失败了。不过,她没有败给任何人,只是,败给了她自己的心。
她的心,止不了了。
轩辕骆明双手拢起云止的脸颊,轻轻吻上了她的额心,温柔道:“你的一魂一魄融在了我的身体里,看起来,今生今世,永生永世,你我二人都再不能够分开了,我们,死生同命。嗯,挺好。”
风起云涌、气象万千的云梦水泽,终于安静了下来,静影沉璧,月,东生。
流黄酆氏东侧的瑶碧山间。
风灵碧运转九幽鉴令,将蒙稷的身体盘膝置于幽冥阵央,九幽天鉴的鉴令在半空中源源不断的喷涌出淡淡的黑色光芒,如泉眼一般,迸流而溢。那光芒由垂下,笼罩着蒙稷的身体。
午夜子时。
月上中天。
于阴阳交汇的一刹那间,风灵碧掌心祭出一团神魄白光,颂咒打出,注入于蒙稷体内。
白光一闪而化,蒙稷周身由内而外的四散出一片耀眼金光,灼目刺眼,不可视之。
风灵碧知道,这是蒙稷在聚敛神魄,修补伤处。
半晌。
蒙稷身上的金光越来越淡,直至消无。
他缓缓地睁开眼睛,看向风灵碧的方向。
风灵碧走来,一笑,道:“九哥?”
蒙稷皱眉,起身,谨慎道:“你。叫我九哥?你是何人?”
风灵碧兀然一怔,疑道:“九哥,你,你不记得我了?我是晏曦呀!”
蒙稷努力的思索道:“晏曦?我、我不记得了……这儿是什么地方,我为何会什么也不记得?”
风灵碧望着他,略略沉思,当即了然道:“天鉴台喜堂之上,你伤了魂魄,大概是刚刚以九幽天鉴的鉴令为你重塑灵魂时,抹去了一些之前的记忆吧。”
蒙稷闭目回忆了一番,却一无所获,只是脑袋之中犹如锥凿斧劈,胀痛不已,令他只得用力的甩了甩头,中断了回忆。
他打量着风灵碧道:“你,是我胞弟?”
风灵碧点头道:“不错,你我为神祖帝俊之子,你母是神后娥皇。九哥,有印象么?”
蒙稷摇头,道:“很模糊,应该是吧,我记不清了。”
风灵碧沉吟了良久,还是忍不住从怀中取出来一枚玉环,轻叹道:“这东西,你应该会有印象吧?”
蒙稷接过玉环,低头细看,不由一愣。
他痴痴的望着那玉,默了许时,缓缓道:“我不记得这玉了,可是,我的心,此刻好疼,莫名的疼。”
风灵碧沉声答道:“这浮尘玉是你赠给青叶姑娘的,如今,她的魂魄便寄养于此中。”
蒙稷喃喃道:“浮尘玉……青叶……叶儿,叶儿……”
风灵碧一喜道:“九哥,你记起来了?”
蒙稷却又摇了摇头,蹙眉道:“记不得……我也不知为何,脑海之中便有一个名字闪过——叶儿。可是,叶儿是谁,我不知道,叶儿长什么样子,我不知道,叶儿做过什么,我仍旧不知道。我只知道,这玉对我很重要,比性命都重要。我,要等……等……等什么呢……是人么?还是时间?”
他忽然沮丧道:“我不记得了……”
风灵碧拍了拍他的肩头,安慰道:“总有一日,你会记起来的,一定会的!”
山水环绕的瑶碧山涧,流水汩汩,浅风簌簌,山风中,略带了一点儿泥土和野花的幽幽清香,混杂着夜露的微寒,清爽至极,静宁的迷人。
蒙稷抬头望了一眼斜月西沉,叹息道:“或许吧……”
榣山山巅,一片片血红色的若木红花竞相盛绽着。
红花之间,一灰袍青年同一霓裳彩衣的蒙面女子并肩而立,正望着那花海沉思。
“珞瑶,你说,姐姐会不会怪我没保护好蚩尤呢?”一身灰袍的孟涂轻喃道。
珞瑶摘下面纱,看着他,柔声道:“不会的,这不是你的错。”
一向以暴躁粗犷闻名于全军的孟涂此刻却是低落至极,他摇头:“你不了解姐姐,她爱我们兄弟三人,爱愈性命。尤其是小蚩,小蚩年纪最幼,性情又生得那样的执拗、倔强,所以,姐姐对他总是操心操的最多,久而久之,也就最牵念在乎他了。”
他叹了口气,自嘲一笑道:“如今想来,我恨他、气他,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嫉妒,嫉妒姐姐对他的好。姐姐那样的疼爱他,他为什么要害死姐姐?!无论姐姐是不是被他杀的,姐姐她,她都是为蚩尤而死的!姐姐不惜性命、不顾一切的爱着他……”
他恼怒的抱头拍打着自己的脑袋,愤然道:“可是,我竟然嫉妒自己的弟弟!我,我竟然嫉妒自己的姐姐对幼弟爱!我……我羡慕他……”
珞瑶急抓住了他的双手,慢慢的伸出手指,用指尖抚平了他紧皱的眉心,说道:“我明白,明白你的感受,真的。我也曾嫉妒过,只不过是深藏在心中的。我羡慕父帝对阿凤兄长的爱,那是我永远也不可及的爱怜,那爱,它不属于我。”
她温柔笑道:“此刻,我有属于我自己的爱了,这爱,我触手可得,我很满足。”
孟涂望向她,郑重答道:“我知道,我知道。”
珞瑶凝眸望着他的瞳底,轻道:“我可以感觉得到,在你的心底里,还是很在乎蚩尤的。”
孟涂抬目遥望着崖渊下的一片猩红辛艳的火叶枫林,那是蚩尤抛下枷锁的地方,半晌,他沉忆道:“蚩尤……小蚩他,他真的很倔!从小就是个模样!二哥大了,不与我们争执。我和小蚩相差没有几岁,互不相让,他性子冷,生得又极其拧巴,我那时偏爱摆什么哥哥架子,便颐指气使的训他,他不服,自然,两个人总是要打架的。有时,甚至为了一块儿糕饼,我们也会大打出手!可是,到最后,姐姐总是向着他的,姐姐拿了糕点哄他,他就得意洋洋的抹开眼泪冲我炫耀……”
“我知道,姐姐当然也是爱我的。只不过姐姐觉得,我是哥哥,比小蚩年岁大些,让着弟弟一点儿也是应该的。我自认为自己皮糙肉厚,心胸宽阔,没想到,却竟然如此的小肚鸡肠,是个醋坛子呢!可是,姐姐做的百花糕,真的很好吃啊……”
他回忆着回忆着就笑了,仿佛真的回到了那段天真美好的岁月里,他和他的姐姐、哥哥、弟弟相依为命,温从静好。
那时候,真好!
可惜,如今,他再没有疼爱他的姐姐了,也没有跟他拌嘴、同他打架的弟弟了。
他忽有些自责的黯然道:“姐姐那么疼小蚩,她一定会怪我欺负小蚩,没有护住小蚩周全的!她应该伤心极了、失望极了吧……”
珞瑶没有作声,只是温柔的望着他,用眼神去安慰他。
既而。
孟涂挠挠头,不好意思的笑道:“我今天莫名其妙的带你来此,又莫名其妙的说了这么一大堆废话,珞瑶,你是不是不喜欢啦?”
珞瑶轻笑,道:“怎么会,我很欢喜,你能将这些心里话都对我说。”
她看向天边白云翻卷处,长叹道:“孟涂,九州,又要起战了。那战火的味道离我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它要烧过来了……”
孟涂皱眉,亦望过去,不解道:“战火?烧过来……”
珞瑶回眸,一笑道:“孟涂,我答应过父帝,要襄助于天命之主轩辕氏一统九州,辅佐他的子孙后代长续帝业,以令天下生灵休养生息,得以绵延。”
她忽伸手,握住了孟涂的双手,认真道:“将来,轩辕氏会得一子孙,名曰‘启’,我的使命即是辅佐子启为帝,以开创华夏一族千万年的新的天下一统。我希望,将来,若有一日,我离开了这里,你可以代替我,来完成这个使命。孟涂,答应我,好不好?”
孟涂大惊道:“你去哪里?不回来了么?”
珞瑶莞尔笑道:“我只是说假如若有一日,并不是真的。再说,就算是真的要去,我也一定会回来的,因为,我舍不得离开你,孟涂……可是,我希望你能够答应我,好么?”
孟涂狠狠地点了点头,答应道:“好,我应下了。就算你离开了,我也一定会等你回来的!”
珞瑶温柔笑道:“我不走,不走……”
天之极地,不周山。
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
琉雨施鸢同白宣一路跋山涉水,几经艰险,终于到得了不周山山麓。
不周山乃是天地灵泉孕生之地,是最宜开展各种阵术‘起死回生’的了。
她要在此寻一处僻静之所,施展以命换命的逆天阵术,救回烛九阴,不惜任何代价。
琉雨施鸢是偷偷一人从施雨司跑出来的,她不想惊动任何人,本来嘛,这就是去赴死,又不是要吃席,用不着呼朋唤友的到处撒帖子。
可惜,半路上又被白宣给发现了。
她一路逃亡似的躲躲藏藏,想要甩开这个‘大尾巴’,而白宣竟像一块儿狗皮膏药一样,怎么甩也甩不掉,死缠烂打的也就一路跟了过来,不离不弃。
这令琉雨施鸢很是恼怒,死都不能让她顺心遂意安安静静的死吗?!她最讨厌那种生离死别、哭哭啼啼的场面了,一个人安生着死多好呀,没人来送,也就不会对这世间再生牵挂了,多好!
唉,人生多无常,难得顺心事啊!
到时候,烛九阴一觉醒来,找不到她,他大概会认为,小阿雨又贪玩的去了什么地方吧,这孩子,总是不着家!淘气鬼!
她流着泪想,阿雨真是一个淘气鬼,也不知闲者居里是不是已经落上了尘土啦,可惜,她没有机会回去再看一眼了……她只是淘气,不是鬼,因为鬼有灵,而她,马上就要灰飞烟灭,连渣儿都不剩了……
玄幽城喜堂,她以为那是历尽沧桑而终来得偿所愿,却未曾想到,这不过是一场阴谋,一场杀戮而已。
灵碧哥哥……
琉雨施鸢抬眸,轻轻叹道:“人生若只作初见,一遇而倾心,多好呵!”
她始终都记得,羽渊之上,那一抹灿烂夺目的琉璃影子,美得令人沉迷,无法自拔,甚至,都怀疑它是否真正的存在过……
太美的东西往往都是水中之月,镜中之花,不真实的。
那时的羽渊,是她青春年少时的一场华丽丽的魔魇美梦!
那时,她还不懂得情之所谓,她还未尝过相思成荒,她还没历过生离死别,她,还只是一个天真不谙、懵懂世事、初尝心动的快乐的小女孩,琉雨施鸢。
她和风灵碧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的坎坷磨难,却谁料,兜兜转转竟是又回到了最开始的人生陌路,而且这路,是一条通往悬崖的不归路。
原来,老天爷也是很吝啬的,并没有给他们过多的时间和机会,让他们去寻找爱的理由。有些东西,一旦错过,就不复再有了。
当他们都有理由去爱对方的时候,却忽然发现,已经没有爱的机会了。
她和风灵碧,错过了太多,太多……
天边,红的云霞铺满了将要落日的淡紫色山影,仿佛,羽渊悬崖边上的那一片金灿灿的拂风落羽,美得如梦如幻,愈痴愈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