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太傅鬼
第九十三章:太傅鬼
楼珞的时间安排得很紧凑,从风溪那里学习回到自己小院,吃完午饭,便要马不停蹄地赶往半山腰上太傅鬼开办的书院。
楼珞和小宝赶到时,太傅鬼正歪在竹榻上,一手捏着本掉色古书,一手漫不经心摇晃着竹鞭。
这竹鞭看着其貌不扬,打人可疼了,打倒皮肤上,表面上没有多少痕迹,实际上能疼到骨头里,叫最调皮不过的学生龇牙咧嘴,连呼求饶。
他手里的书自然也不是人间的书,而是他根据曾经的记忆,跟风溪在这乱葬岗用灵力开辟了连绵满山的院子一样,是他用灵力幻化出来,专门给自己书院里的学生鬼们读的。
这些书涵盖范围甚广,天文地理,文史杂记,无一不包,从最基础的三岁小儿认字的《说文字》,到治国理政的《何舟论》,连道教典籍,佛学经典也有不少。
可以说,这位老先生脑子里的知识堪比一图书馆,汇聚了全天下的知识。
赞叹一句‘天下第一读书人’也不为过。
楼珞能得到他的倾力教导,可谓是‘承天之幸’了。
太傅鬼抬了抬眼皮,见到一大一小两个气喘吁吁的身影,没有说什么责怪的话,挥了挥手,示意两人进去,找个位置坐下。
楼珞和小宝立刻轻手轻脚地溜进学堂,不敢发出动静,惊扰了又沉入书籍中的太傅鬼。
此时,学堂内已经正襟危坐了十几二十个学生鬼,具捧着书本,各自温习,没有一个敢神游。
宽敞室内,一片寂静,唯有翻书声窸窣作响。
楼珞和小宝找了一排连位的位置坐下,各自拿出了自己的课本。
小宝还在学习《说文字》,楼珞几天前也在学习这本书,不过她现在已经进阶到了《明礼》了。
几天前,太傅鬼将这本书放到楼珞桌子上时,她着实愣了一下。
太傅鬼捋着稀稀拉拉的胡须,扬了扬竹鞭,淡定开口道:“《盛明礼》一书,注[1]本言王道,乃上至井田军国之大,下至酒浆屝屡之细,无不纤悉具备,位置得益。你拿回去通读一遍,足不出户,便可领略各地风土人情,明晰事理。”
她听周围的学生鬼们议论过,这是本‘禁书’,一直被束之高阁,据说是太傅鬼曾经教导皇子公主们时,皇子公主们所学的书本,他们这些人学不得。
周围的学生鬼见此,私下里议论纷纷,皆目瞪口呆。
太傅鬼一鞭子敲在书桌上,清脆而尖锐的声音顿时吓得周围的学生鬼们齐齐闭嘴,重新拿起自己的书,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上面风骨潇洒的字,耳朵却高高地支棱了起来。
太傅鬼好似明白这些学生鬼们的小心思,背着手,转身不紧不慢地回到自己的竹榻上,抄起晦涩的古籍,满是褶子的脸被挡在书页后,悠幽的声音飘了出来:“一群猢狲聚在林间,天外异物飘来,不解其物,伸头缩颈,俱惶惶然。一瞎眼猢狲忽高呼:‘云!云!云!’,其余猢狲舒眉展目,多多不休:‘云!云!云!’”
分明是在讽刺他们人云亦云,没有主见,盲从轻信。
坐下学生鬼面红耳赤,整张脸都埋进了书页里。
这谣言从何传起?
后来,一群羞愤不已的学生鬼们顺藤摸瓜,寻根究底,找到了太傅鬼的书童身上。
太傅鬼的书童自然也不是简单的角色,生前也是朝中重臣家颇受宠爱的孩子。
面对一群横眉怒目的书生鬼,那书童急言怒色:“张生手执《明礼》过吾身旁,吾顺口道了句:‘此王公所学也’,未有半点添油加醋,尔等蠢物!”
楼珞拉着小宝在旁围观,小宝看不懂其中的你来我往,看得兴奋了,也拍手大笑:“蠢物!”
然后被太傅鬼捉了过去,抄写大字十张。
这书院地界,都在太傅鬼的耳目之下,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
学生们私下里的小动作,全看在眼里,不过无意理会罢了。
太傅鬼来自皇城,是世间各类惊才绝艳之辈汇聚之所,更妄论他长年伴随在最高位的皇帝身边,什么龙章凤姿没有见过,什么有天没日的狂妄之徒没有教训过。
因此,他虽然被困在小小乱葬岗一隅,为打发时间,收了几个学生,但其实很看不上这些人拙笨的天资和薄弱的基础,常常大摇其头,连连道:“朽木不可雕也!”
是不大费心在这些学生鬼身上的。
楼珞认为,这是没得救的傲慢。
三天前,书童偷偷跟楼珞抱怨:“怪不得秦太傅骂先生:‘神气公鸡’”
然后,楼珞直到今天也没有看到书童。
在楼珞之前,唯一能让太傅鬼稍稍花些心思的就是小宝。
楼珞来后,太傅鬼简直如获至宝,恨不得把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当然,这是其他学生鬼在书院外,酸溜溜地抱怨的。
楼珞自己并没有瞧出太傅鬼哪里如获至宝了,无论何时何地,这老先生都是副倚树听风,低唱浅酌,佛系淡定得很的模样。
老先生授课的方式并不是现代的合班教育,这里的学生鬼们身前所学进度大都不同,有熟读经史子易的书生,也有像小宝这样句读不知的稚童。
太傅鬼经验丰富,一眼瞧过去,就能看出每个学生的水平,再根据每只鬼的情况,每日布置任务,他只负责检查作业和解惑。
楼珞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盯着书本,思考昨日太傅鬼布置的任务,却觉得烦躁得很,心烦意乱,无论如何也静不下心来。
中午时,她说得轻巧,明天带小宝去林中楼吃烧鸡,小宝也兴高采烈,欣喜若狂。
但两人其实心里都明白,明天去了,可能就是诀别。
几天相处,说没有感情是骗人的,小宝本身就是个招人喜欢的孩子,性格在这聚集着狂躁绝望的乱葬岗,犹如一盏小小的灯,周围其他鬼们见了他都能不自觉地软下心肠。
和小宝相处时,楼珞感觉内心的不安焦虑好似完全不见了,如阳光照进涧隙,难得轻松自在。
今天小宝怨气爆发时,见到小宝遭遇,心中更对这个孩子添了一点怜惜。
小宝能消除心中执念,早日投胎是好事,但离别总是不舍的。
楼珞静静观察拧紧眉头,抿着嘴唇,捏着沾满墨汁的毛笔,苦大仇深地练字的小宝。
明天之后就再见了。
忽然,一根竹鞭敲了下来,桌面书本震了两震,楼珞心脏紧缩,眉心狂跳。
一抬头,不知何时,太傅鬼已经站在她面前,她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神游天外,竟然没有注意!
“专注。静心。”
出乎意料,太傅鬼没有多加斥责,慢条斯理地警告完,就慢悠悠地回到了竹榻上,抄起古书品了起来。
楼珞敬畏太傅鬼,这一打岔,再埋首书本略晦涩的字句,尽然能静下心来读进去了。
不知不觉就到了下课时间,一群学生们依次把作业交到太傅鬼桌前,然后领取上次的作业,听取太傅鬼的评价意见,或是打回重写,或是领取下一次作业。
小宝把自己的字帖恭恭敬敬地递到太傅鬼的面前,等待先生的评价。
他的情况与旁人不同,字帖好坏,是否认真,能一眼瞧出。
因此,他每日的任务都是临到临批。
太傅鬼捋着山羊胡须,从容地将每一张字帖翻过。
小宝心惊肉跳地等着。
这先生的眼睛可利了,上次他德字忘了心字上的一横,就给他看到,狠狠训了他一顿,然后叫他写了整整两百个‘德’字。
他手都写烂了!
终于,太傅鬼开口了:“不错,今天没有错字,横平竖直,较前几日有了进步。”
小宝高高悬起的心顿时放了下来,还未来得及放松表情。
下一刻,太傅鬼话锋一转,道:“运笔虚浮,多处缺点少捺,没错字全因后期补救。”
小宝的心脏揪成一团,小脸紧皱,惭愧地垂下头。
他确实写漏了好几处,全是楼姐姐帮他改过来的。
他有些走神。
总想着明天。
他舍不得风溪大人,舍不得凶巴巴的曼娘,舍不得老先生,舍不得路娘……
可是、可是他还是好期待明天啊!
他要吃上林中楼的烧鸡了!
对于厉鬼而言,最能牵动心肠的莫过于为之成鬼的执念了。
今天作业没有完成好,老先生又要惩罚他了。
是几张字帖?他有点担心明天去城里前写不完。
“罚你、罚你”太傅鬼面色严厉,花白的眉头微微撅起,好似在思量对小宝的惩罚。
小宝屏住呼吸,耳朵立起,心脏狂跳。
“抄两遍《穗食单》。”
小宝双眼瞪大,揪了揪耳朵,不敢相信。
《穗食单》并不是什么艰难晦涩的文章经义,而是一篇专门罗列各地美食的单子。
小宝找到这张单子时欣喜若狂,喜欢得紧,为此,经常偷摸耍滑的他立刻被激起了认字的兴趣,天天缠在书院里认字。
他能把这单子上的每个字,每样菜,产自何地,风味如何,完全背下来。
小宝的脸上浮起喜色,双眼放光,高兴地领下惩罚,跑到门外,等楼珞了。
小宝后就是楼珞。
楼珞把今天的作业放在书桌旁,垂手等太傅鬼发下她昨天的作业。
太傅鬼昨天给她的作业是论述‘生’。
这是一个太过空泛的命题。说好写也简单,21世纪读书的学生们,有几人没有写过二三四五篇。
最常用用烂了的就是那句“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意境悠远,哲理蕴藉。
与大多数人一样,楼珞也写过不少,展望未来,脚踏实地,慷慨激昂。好似都怀抱着为天下立心,为民生立命,为万世开太平的广阔志向,但又有多少人真的满怀一腔沸腾的热血,胼手胝足,夜以继日,孜孜不倦。大多是满篇锦绣,文采飞扬,实际上一纸空文,拿去烧柴还嫌污染环境。
何为生?
如何生?
为何生?
楼珞对着雪白的书纸,思绪万千,拿起笔却如何也下不了墨,她大可像曾经应付考试作文一般,引经据典,堆砌出一篇高分作文,但这样未免太过敷衍,她现在并不需要60分来对付任何人。
她需要真正的反思。
小时候天真安宁,少女时代的灾难突袭,初入社会,奇遇进入星际,初窥星际冰山一角,绑定神秘系统,获得神奇力量,来到归云城副本,大难未死,遇到风溪太傅等鬼……
她这辈子,即便到现在戛然而止,也比大多数人要传奇,不,离奇。
她当不起传奇二字,那么她有没有追逐传奇,铸就传奇的志向呢?
不是曾经作文里的空话,而是真正的干出一番大事业,将自己留在的痕迹留在时间长河。
她感受着身上的灵力,神识扫过识海中的游戏系统。
她想,她或许真的是特别的那一个,中二的说法是“天选之子”。
她是继续过去小富即安,悠闲无大事的生活,还是,通过她的金手指去开阔,去追逐,去闯荡……
她想了很多,安定和野心如同冰火般碰撞爆发,难以取舍。
她能感受到游戏系统之后的人必定不简单,未来不会安稳。很大可能,她会在游戏系统的逼迫下走上后一条道路。
但那是外力的强迫,而她真正的内心是怎样的?
剥除了外力,剥除了社会驯化的价值观,她灵魂渴望的是河山静美,还是惊涛骇浪?
她思考了很久。舍不下岁月安好,又渴求手握力量,袖手天下。
她的思绪渐渐漂回了那个封闭小山村。
彼时,她和妈妈被荷枪实弹的军人救出,安顿在村长家的屋子。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正围着妈妈和其他熬出升天的女人们安抚,她乘其他人忙乱中,假借上厕所,从村长家跑了出去。
昔日面容狰狞的村中大汉老妇们一个不少地拘在村口空地上,小孩们在另一间房子里。
她没敢跑到村口,而是跑回了关了她和妈妈两年的房子,熟练地找出打火机,快速点燃了老太婆的床帐,看着火渐渐大了起来,确认不会熄灭,丢下打火机立刻跑了回去,蹲在默默流泪的妈妈身边。
她还那么小,却没有露出半点异样。
院子里有很多干柴,她在两年间已经学会熟练地点燃柴火,知道如何能让柴火烧的越旺越快。
但她没有选择院子里的干柴,因为一点起来就会冒烟,很快就会被发现。屋里的火不一样,烧起来不容易被发现,等发现了早已经无力回天了。
她成功地把那间禁锢了她和妈妈两年的屋子烧了。
没有人怀疑到她身上。或者说没有人能找到证据。
从回忆中醒来,楼珞醍醐灌顶。
她是不甘平静的。
于是,凝眸片刻,她提笔在莹润白纸上慎重写下一行字:
世间将有风雨,我欲去搅上一搅。
在楼珞的注视下,太傅鬼把她的文章送还给她,拍了拍她的肩,只简单说了句:“莫忘了,莫怕了。”
楼珞正色,点头应是。
太傅鬼没有再作评价,喝了口茶,转而道:“你之事风溪已经和我说了,明天你不用过来,但作业还是要完成。明日回来后到我这里拿回今日作业,领后天作业。”
“是。”
太傅鬼挥了挥手,躺回竹榻,示意她可以走了。
楼珞行了个礼,躬身退出房门,到了门口,太傅鬼的声音忽然又飘了出来:“明日你把明乐的作业拿来。”
楼珞脸色微变,随即敛下眼睑,哑声应诺:“是。”
明乐是太傅鬼给小宝取的名,小宝死时没有正式的名字,太傅鬼认为在学堂读书,没有名姓不成体统,便给他取了一个。
明乐,明,坦荡堂皇,乐,安乐无忧。
退出学堂,楼珞视线转向庭院,粗壮挺拔的梧桐树下,小小的明乐正努力扬起手向她示意,梧桐叶在晚风中飒飒低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