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异

变异

()森林看不到头。一棵棵的参天大树紧紧挤在一起,上面附生着蛇一般紧缠的藤蔓,树根处时而可见颜色各异的蘑菇,最下面则是草,因为难以见到阳光,都生得苍白细弱,有些开出浅色的小花,但是很快就凋谢了。似乎植物之间也遵循着蛊道的规律,在相互吞噬。

地上堆着厚厚一层腐叶,小麦走得很小心。长年累月的腐叶形成的的土细而软,容易出现沼泽,他已经陷进去了两次,靠着那蛛丝绳子才把自己拉出来。而那些腐叶较薄的地方,则很容易踩出一些奇怪的东西来,小麦知道那是什么--都是被吞噬的虫子留下的残渣。有时候是一只透明的翅膀,有时候是副巨大的口器,更多的当然是各种形状的虫足,还有蛇蜕和残蛹,他不敢多看,只有尽量不去注意。

女人给的那只蛊虫在他头顶盘旋,不停地向前飞一段又飞回来,指引着方向。多亏这只蛊虫,小麦一路走来都没遇上什么活的虫子,偶尔附近草丛里有唰啦唰啦的声音,可以看见一条蛇或蜥蜴飞快地爬开,这肯定是蛊的功劳了。

小麦尽量不去动用食物。女人说蛊虫能活二十四小时,让他一定要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找到石室,那说明走到石室至少也要这个时间。而且等从石室里出去,外面又是什么地方,要走多远才有人烟,这也是个未知数。所以他现在尽量不动背包里的食物和水,一路看见虫咬的蘑菇就采下来一些。蘑菇生吃没味道,但多少还有点水份,勉强能充饥。不过走到天黑的时候,他实在是走不动了。

天一黑下来,蛊虫身上就泛起一种淡金色的光,像颗小星星似的。小麦一停下来,它就飞到小麦头发上,好像知道他需要休息了。然而小麦不知道该在哪里休息。点火?会不会把虫子引来?爬到树上?那更不安全,这林子里的危险东西可不是那些不会爬树的野兽。他正站在那里踌躇,前方的林间微微泛起些蓝光来,淡淡的,然而在黑夜里却看得很清楚。小麦看蛊虫没有什么反应,就往前走了几步。

前方的树木稀疏了一些,留出一片不大的空地,从腐叶堆里升起一团团淡蓝色的光晕,小麦眯起眼看了一会才发现,那是一群群细小的飞虫,身上带着磷光,聚在一起就像一团蓝色的光球。它们大片大片地升起来,把林间都照亮了。白天里阴森的藤蔓树木,在蓝光下竟然变得如同人间仙境。小麦虽然身处险地,也被吸引住了,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两步。这两步走出去,他脚下忽然觉得一软,两只脚都陷到了脚踝,原来这里又是一片沼泽,那些美丽的发光虫正是从沼泽里飞出来的。

有了前几次的经验,小麦倒也不怎么害怕,他正准备解下腰里的蛛丝绳子自救,空地对面忽然传来喀啦一声,在静夜里特别的清晰,那是打开枪支保险的声音。小麦一抬头,看见树后面伸出来一个黑洞洞的枪口,然后,一个,一个东西从树后面走了出来,如果不是那支枪,小麦根本认不出来那是谁--那个人,是军师。

军师现在的模样已经根本不像个人,除了还是直立行走以外。他的头发没了,上衣也没了,脸上身上大片的皮肤已经不见,鼻子没了眼皮没了嘴唇没了,全部是发红的肉和黑洞,小麦估计那是被蟒蛇的消化液烧的。然而在这种情况之下,他奇迹般地竟然还活着,而且还站着!小麦记得他被守门神龙拖走的时候肋骨至少已经被挤断了几根,可是他现在还站着,虽然身体有些弯--这足以证明他的肋骨绝对断了--行动之间却绝对没有骨折的迟滞和困难!这未免太……太过匪夷所思了!

军师看见小麦认出了他,呵呵地笑起来。小麦不知道那算不算笑,因为没有了鼻子,军师发出的声音比较像是在喉咙里呼噜噜地吐气,他说起话来也含糊不清,而且尾音还带点哨子似的尖锐呼气声:"又见面了。”

小麦站着不敢动。不是因为那枪口--军师虽然拿枪对着他,然而那枪筒都已经有点弯了,小麦很怀疑到底还能不能正常射击--而是军师的样子让他从心里觉得恐怖,那是对着一个"非人类"的恐怖。军师正在慢慢走到空地上,那些带着磷光的飞虫并不怕人,就在他身周飞舞,所以那淡蓝的光就笼罩在军师身边,让小麦看清楚了他:军师头上脸上那发红的地方不像是露出来的肉,倒像是覆盖了一层发红的皮,那皮看起来感觉很厚,就像--小麦也形容不好那是什么感觉,总之就不像人皮,倒像是什么爬行动物的皮。

军师拿枪比着小麦,慢慢地从头移到脚,又从脚移到头,好像猫玩耗子似的,过了一会儿,本来是嘴唇的那个地方皮肤一掀,露出来两排白惨惨的牙,吓得小麦生生打了个哆嗦:"你走得挺快啊!”

小麦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他曾经在报纸上看到过一篇什么文章,说如果你被劫持或被威胁,应该尽量跟劫匪交谈,因为有些劫匪是心理压抑导致狂躁犯罪,长时间的沉默可能加剧这种狂躁云云……小麦觉得这有点道理,尤其是军师,他觉得军师现在绝对属于内心狂躁变态的那种,所以他也想说几句话来缓解一下气氛。可是他刚刚咳了一声,军师就突然把枪口一抬对准了他,手上猛地扣动了扳机。咔嗒一声--小麦的神经绷到了极处,明知道不可能躲过子弹,还是下意识地想往后退。因为脚还陷在沼泽里,他往后这么一仰,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可是扳机只是那么响了一下,并没有子弹射出来,弹仓是空的……

军师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好像把小麦吓着了是个极其好笑的事。只是他那样子实在没法说是笑,只看见脸上一道裂缝,缝里是两排白惨惨的牙,然后从裂缝里发出一种嘘嘘好像哨子似的动静,令人不寒而栗。他一边笑一边随手又把枪举起来对着小麦,嘴里发出"啪啪"的模拟开枪声,像是玩得很开心。这么自得其乐地玩了半天,他才收起了笑容,随手把枪扔到了一面,两只眼睛里露出凶光来:"那臭□呢?”

小麦坐在地上,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慢慢往沼泽里陷。这会儿他忽然有了个想法--既然枪已经没用了,为什么不把军师引过来?他有绳子,军师可没有,现在他全身上下,也就只剩一条破裤子了。只要陷到沼泽里,看他有什么办法爬出去!

小麦心里有了底,也就不那么害怕了,定了定神,回答说:"她在那边生火,我想过来找点吃的。”

军师听见"吃",伸出舌头来舔了舔"嘴唇"。幽幽的蓝光里,小麦发现他的舌头竟然又细又长,颜色还是紫黑的,根本不像人的舌头,一伸出来几乎能舔到下巴上。军师倒是毫无觉察的样子,咝咝地吐着气:"好东西倒是都在你背包里啊。”

小麦忽然就觉得不对劲了。军师这种咝咝的声音,那真不是人说话的时候能带出来的,倒像是--倒像是爬行类动物,尤其是蛇发出来的声音。联想到他那条长到下巴的舌头,小麦猛然联想起女人曾经说过的话:这条蛊道上,所有的生物都在吞噬同类,都是炼蛊的材料。那么军师现在这样子,会不会也是变异了呢?他是怎么从守门神龙那里逃出来的?难道也是--吞噬?他吞掉了巨蟒?这实在太坑爹了啊!可是他那紫黑色的长舌头,又像极了爬行动物。

军师并不知道小麦心里在想些什么,慢慢向他走了过来:"你把吃的东西放到哪里去了?”

小麦又觉得奇怪了。背包就在他身上,那么大的背包,就算现在是夜里,有这些磷光虫的照耀,军师也应该能看见啊,为什么还要问?莫非他以为食物不在背包里?

"在她那儿。"小麦随手往自己身后指了一下。他一边慢慢地站起来,一边紧张地盯着军师的脚,突然做出一个要跑的动作。军师果然上了当,猛地加快了脚步:"想跑?”

就是这么几步,军师已经到了林间空地正中央,其实他只走了两步就已经踩进了沼泽,可是因为他冲得太急,等到发现的时候,泥已经陷到了膝盖,把他陷在了空地正中。

小麦长长松了口气。现在他和军师之间有大约三十米的距离,两个人都是陷到膝盖,但是他有绳子,而且在沼泽的边缘,离旁边的树很近。

军师活动了一下,拔出一只脚来,但随即另一只脚就陷得更深,他这样往前又走了两步,泥已经升到了大腿中间。而小麦已经解下蛛丝绳子,挂住了旁边的一棵树,吃力地把自己往上拔,眼看着要脱困了。

军师喉咙里咝咝的声音忽然响亮起来,就像蛇类吐信似的,那紫黑的舌头也伸了出来。小麦手里拉着蛛丝绳子,回头看了一眼。就这一眼,他看见了极其诡异的一幕:军师趴了下去,四肢伸开趴在了沼泽上。小麦这时候才惊悚地发现,军师伸开的五指之间竟然连着一层薄薄的皮膜,就像是壁虎的四肢一样。他这样往沼泽上一趴,立刻分散了压力,整个身体不再下陷了。然后他慢慢地摆动身体,就像条蛇一样,逐渐把陷在泥里的两条腿拔了出来。

小麦后背上出了一层冷汗。军师这一搅,从沼泽里飞出更多的磷光虫来,把空地照着更亮。现在小麦能分辨出来,在他头上脸上那发红的皮上,其实还生满了细细的蛇一样的鳞片。他已经不算是个人了,也许,可以叫做蛇人蛊……

小麦拉着蛛丝绳的手停了下来。按说这个时候他应该赶紧把自己拉出沼泽逃命去,可是他脑子里却忽然想到了另一件事--如果是他走到了最后,进入了石室,杀死了跟他竞争的那些虫子,他又会变成什么样子?会不会也像军师这样,变异成人不人,虫不虫的东西?

这想法只是一闪而过,小麦立刻明白自己这时候不该想这个,但是军师已经把身体完全从泥里拔了出来。紧接着,他就用四肢着地,在沼泽的泥面上跑了起来。

小麦记得动物世界里曾经有一集演的是绿鬣蜥。那种绿色的小壁虎似的东西,可以在水面上奔跑。五趾间的皮膜能分散压力,让它们不至于陷下去。它们跑起来的时候姿势怪异,左右摇摆成S形,四肢往外撇,靠尾巴来控制方向。现在军师的动作简直跟那些蜥蜴一模一样,只是他没有尾巴。刚才他从泥里拔出腿来的时候,那条破裤子被泥粘下去了,所以他现在是光着屁股在泥面上快速爬行。这件事要是放到平时来说,小麦大概会笑死了,可是现在他不但笑不出来,还吓得要命。军师的动作极其灵活,他刚站到硬地上,军师就扑到了他身上。小麦庆幸的是他虽然已经变成了爬行动物,但还没来得及长出毒牙。不过他也不敢被军师咬到,赶紧用力顶住军师下颌不让他咬下来。

两个人在沼泽边上滚打起来。小麦发现军师已经不会像人一样去掐对手的脖子了,他手上除了长出蹼膜之外,指端的指甲也好像退化了,想用指甲抓也不行。他就是紧紧箍住小麦,两条腿也死缠在小麦身上,以一种极其……极其容易让人误会的姿势,把小麦往死里缠,完全像是蛇缠人一样,同时张嘴来咬小麦。并且他的身体变得很软,肌肉却极坚实,被他死死箍住,那滋味跟被蛇缠上也差不多,勒得小麦喘不过气来。小麦打架本来没有这种亡命之徒来得在行,加上军师现在又变异得力气奇大,一时之间完全占了上风。

小麦一手叉住他下巴不让他咬人,一手在地上乱抓。军师两条腿全缠在他腰上,压住了腰带上挂的军刀,抽不出来。他终于摸到一截树枝,拿起来就对着军师的眼捅了过去。第一下竟然没捅进去!他这才发现军师虽然已经没有了眼皮,眼珠上却盖了一层透明的膜,还很坚韧,一根破树枝居然捅不破。不过虽然捅不破,疼还是疼的,军师不由自主地往后仰了一下,手也松开了,小麦趁机挣出上半身来,把军师压到下头,拼命地把他的头往泥里按。军师像条离了水的鱼一样扑腾起来,小麦把全身的重量都压了上去,死按着不撒手。要是普通人,脸被按在泥里几分钟就窒息了,可是小麦死死按了五分钟,军师还在扑腾。小麦实在是按不住了,稍微一松,军师猛一翻身,反而把他甩了出去。

军师翻过身,并不站起来,还是四肢着地趴着,对着小麦咧开嘴。小麦惊悚地发现,就这么几分钟的时间,他嘴里确实有两颗牙变长了。虽然不像蛇那样又长又弯还带钩,但小麦刚才对着他那一嘴牙折腾了半天,看得实在太清楚,所以现在一眼就看出来,军师的两颗犬齿的确是比刚才伸长了,现在已经卓然群"牙",照这种速度,再有个把小时,他就真会长出两颗跟蛇一样的毒牙了。

军师自己似乎也发现了这种变化,紫黑色的舌头伸出来,在那两颗牙上舔了舔。他的舌头好像也开始分岔,总之一切都向着爬行类动物在变化。现在他头上脸上那发红的地方已经逐渐变成灰褐色,细小的鳞片开始明显,整个人都像只大型蜥蜴了,除了没有尾巴。不过他的尾椎骨末端似乎凸起了一点,难道这是尾巴的先兆?

小麦心惊胆战地想坐起来。他已经把军刀从腰间拽下来打开了刀刃,但刚才被甩出来的时候他后背撞在树上,正好那地方有一块树瘤突起,撞得他脊椎骨都疼,现在觉得胸口发甜,很可能撞出内伤来了。他试着抬了抬胳臂,不知扯到了哪里,肋下一阵抽痛。小麦有些绝望,难道他真的走不到石室了?

军师发出咝咝的声音,昂起了头,这是蛇类发起攻击的先兆。小麦握紧了刀--就算死,也得把军师这个怪物干掉!大不了同归于尽,绝对不能让他出去害人。

军师又用那种奇怪的姿势爬动起来,四肢在地上扒拉了几下,他就冲到了小麦面前,张开的嘴里露出两颗长牙。小麦死死盯着,准备只要军师冲过来,就把刀直接捅进他喉咙里去,就不信戳不死他!

砰!一声清脆的枪响,军师的身体突然弹起来,又摔下去,在地上抽搐了几下,血从光秃秃的头侧涌出来,染红了草丛。小麦惊讶地转头看去,空地那边又走出一个人来,满头满身的泥和草汁,脏得不像个样,但那张脸小麦是一眼就认出来了--邵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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