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宫莲受欺
薄暮时分,宫棠奉了朱颜旨意给昭嫔送去几帖压惊定神药。咸福宫中四处弥漫着药味,仿佛重病之人久居之所。
昭嫔仍旧“卧病在床”,洗尽铅华,素面示人,隔了重重纱幔召见宫棠,斜斜靠在软垫上,慵懒媚态尽显:“听说皇后也抱恙在身,竟还惦记着本宫的病体,真是令本宫惭愧呢!本应是本宫着人先问候皇后才是,你给皇后传个话儿,请皇后宽恕妾的无礼,待妾身子稍好些许定亲自问安侍疾。”
宫棠低眉顺目,道:“是,奴才省得了。娘娘身子可好些了?”
昭嫔冷然一“嗤”,“这点小伤算得什么?看不见的伤才是鲜血淋漓呢。”未戴护甲的纤纤细指抚摸着手肘处缠着绷带的伤口,倦怠道:“本宫真是没想到皇后身边儿还能出你们这么对姐妹花儿,姐姐已经一跃成为正经妃嫔,就连那些个待年宫中多年却无名号的庶妃都及不上她,你这个妹妹嘛……亦是不容小觑呢。平贵人当真是没看错人儿。”
宫棠眸光闪了几闪,恭敬道:“娘娘言重,奴才岂敢担得娘娘谬赞。”
“自然是担得的。”昭嫔隔着重重纱幔冷凝宫棠,淡淡说道,“今次皇后暗自出宫一事得亏你告诉本宫,要不本宫可就错失良机了呢!说吧,你想要什么赏赐?”
宫棠回道:“为娘娘效劳已然是奴才的荣幸,奴才不敢邀功领赏。”
昭嫔“呵呵”轻笑,“好奴才。未艾,听见没?当奴才的可是要懂得做足面子功夫的,就算是心里想要嘴上亦是不能透露半分,常言道祸从口出,唯有守好自己的嘴才能活得长久。”
未艾伺候在昭嫔身侧,闻言乜了宫棠一言,脸上浮上轻蔑笑意:“娘娘放宽了心,奴才的嘴向来都是无口的花瓶,就不知旁人的如何了。”
宫棠自然知道这主仆二人一唱一和为的是什么,内心暗笑一声,恭顺道:“奴才若是对娘娘有半分不忠,乱嚼舌根,就让奴才不得好死。”
昭嫔面无波动,说道:“记住你今天说的话,相信平贵人亦是希望你这般待她忠心不二的。”
宫棠低垂着头,上唇斜勾,“奴才只对娘娘您忠心不二。”
听到这,昭嫔这才正眼看向宫棠,“如此最好。本宫也希望纳兰答应和你是一条心的,你明白的,这后宫只要谁对本宫好本宫就对谁加倍的好,说是受人点滴当涌泉相报也不为过,本宫是知道你那点小心思的,平贵人能给你的本宫能给你,平贵人不能给你的本宫同样能给你。”
宫棠不料心思被昭嫔看透,有些紧张地抓了抓衣摆,心虚应道:“多谢娘娘抬爱,奴才记着了,来日定不负娘娘恩典。”
昭嫔噙着一丝讽笑,挥手道:“跪安吧。未艾,带她下去领赏。”
出了咸福宫,宫棠暗暗揩了把冷汗,定定心神往景阳宫的方向快步而去。景阳宫地处偏僻,是东西六宫中最为冷清之地,冬冷夏热,平日里门可罗雀,是后宫一处突兀所在。
进了景阳门,连一个守门通报的奴才都没有,宫棠径自穿堂入室,过于死寂的空气闷得她几欲窒息,来到东配殿静观斋,推门而入,皱着高高拢起的眉头,喊道:“姐姐?”接连喊了几声都没人应,宫棠心中突然升起一种不祥之感,连忙疾步朝寝室里走去,前脚才一踏进,猛地怔住,下意识缩回了脚步。
平贵人一袭浅粉镶银丝长裙,外衬一月牙白锦织琵琶襟大褂,稚气未脱的俏丽面容上含着一抹纯净甜笑,悠悠看着宫棠:“怎么,来都来了,也不进来请安么?”
宫棠抬头看向宫莲,心口到底还是一揪——自己的亲姐姐正头顶一阔口白瓷花瓶,瓶中蓄满了滚烫的热水,宫莲双手托着滚烫的瓶底,双膝跪地,汗如瀑布湿了衣襟,脸色死白得几乎即刻就要香消玉殒,身边仅有的一名年幼宫女幼蓝早已泣不成声。宫棠不安地近前屈下身子,“奴才给平贵人请安,给……纳兰答应请安。”
平贵人没有叫起宫棠,兀自含笑看着宫莲,就像在观赏一出好戏,话却是对宫棠说:“从咸福宫过来的吧?”
宫棠眸子一转,答得小心翼翼:“回贵人的话,皇后娘娘吩咐奴才送几帖药给昭嫔娘娘,奴才不曾在咸福宫逗留片刻。”
平贵人秀眉一挑,笑容不减:“哦?没和昭嫔叙叙旧?本贵人听说最近你和昭嫔走得极近啊,怎么,她卧病在床你竟没伺候伺候?”
宫棠背后慢慢渗出一层薄汗,“奴才的真正主子一直是贵人您,在奴才心里只有贵人才能让奴才心甘情愿伺候一生。”
平贵人搭在凝萃的手背上缓缓起身下了脚踏,一步一步逼近宫棠,“是吗?这话听着真让人感动呢!本贵人到底该不该相信你呢?”
宫棠慌忙跪下,慌张道:“贵人明鉴,奴才绝无二心。”
“哼……”平贵人扫了一眼小于子,小于子立即会意从地上拎起盛满热水的青铜水壶,一股脑朝宫莲头顶的花瓶倒下去,水满则溢,顺着瓶身滚落宫莲头上、脸上。
宫莲忍不住呻吟出声,小于子见状眼睛闪过一丝怜悯,随后“啪”的一声重重甩下一巴掌,过重的力道打得宫莲扑倒在地,头上的瓶子也随之摔落地面,碎成了几十瓣,热水烫得她连连缩手,颤抖不已,“下作的东西!在贵人面前瞎嚷嚷什么!奴才出身就该守着奴才本分,麻雀还妄想变凤凰不成?皇上封你个答应那是皇上仁慈,还真把自己当主子了不成!”
宫莲忙的爬起跪好,泪水和着热水、汗水糊着她原本清秀的脸庞,“贵人……奴才自知有罪,求贵人宽恕。”
宫棠藏在袖口中的一双拳头握得青筋暴露,强忍着心中翻腾的怒火,平静说道:“贵人,景阳宫虽地处偏僻,但是若是有人不慎传了不该说的话出去,恐对贵人声誉有损,还请贵人不要为了……”瞟了宫莲一眼,“一个下贱的奴才动气,不值当。”
平贵人双眼微眯,一巴掌甩落宫棠脸上,“你们是亲姐妹,本应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福看来你们是同享不得了,一同挨巴掌本贵人却是可以成全你们的。”
宫棠白皙脸上即刻起了巴掌印,她急忙磕了个响头,哽咽道:“奴才愚昧,不知做错了什么,还请贵人示下。”
平贵人掩袖轻笑,端的是百媚丛生,“本贵人自小便识得你们两姐妹,你们是什么货色本贵人会不知道?依宫莲的性子,是断然不会做出背主求荣的事儿来,更何况是爬上龙床?若不是你,”冷眸直逼宫棠,“她凭什么摇身一变成了纳兰答应?呵,可惜你千算万算算错一步,皇上得喜欢咱们的纳兰答应才是呢,只可惜……皇上把她丢在这儿不闻不问,这儿跟冷宫有何两样?若不是本贵人偶尔发发善心来看看她,她该怎么活下去呢,嗯?”
宫棠冷汗涔涔,只一味磕头,声音颤抖:“奴才知错,奴才该死……当时并未多想,只是皇后娘娘认定坤宁宫出了内鬼,宫莲因为奴才招致皇后疑心,奴才为救她一命才出此下策,实是情势所逼,并无他想,贵人饶命!”
闻言,平贵人这才收起森冷神色,转眼明媚笑靥再度浮现娇容:“是嘛?”看着宫棠,“起来吧。”却瞄都没瞄宫莲一眼。
宫棠如释重负:“多谢贵人。”
东儿手执团扇为平贵人驱散着热气,凝萃跟在平贵人右侧,左手托着她右手,小于子道:“贵人,这鬼地方热得很,咱们还是赶紧回宫吧,您这金贵之躯若是沾了暑气儿皇上会心疼的。”
平贵人打鼻腔里冷哼一声,“如今慧妃大着肚子,皇后和昭嫔又双双病着呢,皇上哪儿有闲工夫搭理本贵人?说到皇后和昭嫔……”转头盯紧宫棠,“还真是姐妹情深呢,连病也要病到一处去,昭嫔就不必说了,那皇后也不愿召见嫔妃,竟连本贵人也不见了,她到底得的什么病?”
宫棠垂头,斟酌道:“皇后娘娘因葛大人遇刺身亡伤心过度,无甚旁的病。”
平贵人愣了愣,转瞬又恢复常色,“真是个孝顺的好女儿,也是,阿玛从来就把她捧在手心里放在心尖儿上,这么一死,她如何能不伤心?就连我这个庶出的都忍不住悲痛万分呢。”
宫棠说道:“贵人请节哀。”
平贵人“咯咯”笑道:“人死不能复生,本贵人还悲哀个什么劲儿?自然是要节哀的。”静默须臾,又道:“听说撞到昭嫔的是你们坤宁宫的宫女,本贵人怎的不知坤宁宫还有那么一个蛮蛮撞撞的奴才?”
宫棠僵硬笑笑:“不过是个司寝的小宫女,那晚路暗,她一不留神踩着了块石子儿,一跌倒便撞上了昭嫔的肩舆,是无心之失,皇后娘娘已然惩罚过她了。”
平贵人若有所思,道:“倒是巧得很。”言毕头也不回朝外走着,脚底下的三寸高苏绣月牙白缎面马蹄底鞋一路发出“格格格”的寂寞声响,在空荡的宫殿里仿佛还传来阵阵回音,“纳兰答应,好好歇着吧,本贵人一得空便来探望你。”
直到马蹄底的“格格”声彻底消失,宫莲终于身子一软,跌坐在地,失神道:“方才多谢于公公相救。”若不是他那一巴掌,她还不知得受那份罪到什么时候。
小于子正欲跨出门槛的身子突然顿住,侧转过身,放了一小瓶子药在一旁的案几上,末了只一声短叹,“你却是个聪慧的,罢了罢了,都是苦命人啊!”边说边摇着头追平贵人去了。
宫棠和幼蓝一左一右搀着宫莲坐到梨花木圈椅上,幼蓝看着宫莲不堪入目的狼狈模样,只嘤嘤哭个不停。
宫莲喘着粗气,脸上被热水烫过的地方已经开始变红,一道道肆虐在她脸上,衬得她原本白皙的肤质越发的惨白。宫棠生生把到了眼眶的眼泪逼回了肚子,冷言冷语:“这回你该明白了吧?在这后宫之中,没有皇上的宠爱等同于没有一切,就像你一样,不争不抢,到最终还不是有人找上门来践踏你!是博得皇上欢心好还是在这座冷宫任人欺凌、孤独终老好。你自个儿好好想想。”
宫莲戚戚然微笑道:“我就算是死也不会再做出对不起皇后娘娘的事,这点折磨我还受得了。”
“你!”宫棠气得浑身发抖,“你要如此作践自己便由得你去!你就是被折磨至死,皇后也不会在意分毫。”
宫莲抿了口幼蓝凑到嘴边的凉水,一不留神被呛到,咳得面红耳刺,在幼蓝慌乱的顺背下半晌才平稳下来,闭着双眼说了一句“我也只是赎罪罢了,你犯下的罪过便由我来承受吧”便不省人事了。
“姐姐!”宫棠一惊,急喊:“幼蓝,快去请太医来!”
幼蓝抱着宫莲,哭道:“答应早前身子不适已去请过了,可是、可是……太医院都以忙为推脱,无人愿意前来,我求了好半天才拿了点平常的膏药,擦了也总不见效,所幸不知哪位好心人在庭院里悄悄留了几瓶上好的伤药和几帖温补药包,答应用了之后才有所好转,只是长此以往奴才担心答应的身子会挨不住啊……”
宫棠红了双眼,“都是些攀高踩低的墙头草!这宫里本就如此,我也爱莫能助,”说到最后,语气逐渐变冷,“这是她自找的,愿意如此生受便随了她,权当我白费了心机。”最后看宫莲一眼,倒退着走了几步,终旋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冰冷空荡的寝宫里,只剩下幼蓝抱着宫莲呜呜悲泣的声音,压抑而沉闷。
荒凉后院中,容若放下手中的药贴和食盒,静静听着里间的哭泣声,心如刀割,一道一道在心里烙下了血痕。不知站了多久,直至面无血色,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转身离去,萧条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