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死亦何苦(中)
而此时此刻留云庄后院的生云轩,灯火通明,除了后檐下的一扇偏窗未关,其他的门窗紧闭,下人们都已经被屏退了,所以显得静悄悄的。
云季牧坐在海棠雕木的圈椅之上,下首便是紫毫和陈墨,紫毫随身的小童也被叫退,因此古砚便留在一侧照看。云篆和青螺坐在他们对面,只等着紫毫开口。众人都这样静默着,屋内暗处有一点隐隐的火光,散发出一律清幽的香气。云篆知道,在那里供奉着亡母丁筠的牌位,所用的香火中添加了竹叶,是日夜不能断的。
就这样过了约有一刻钟,紫毫尚未开口,眼中已经泛起泪光,道:“我的出生就是一场孽缘。”
云篆听了,心中不忍,道:“你好好的一个人,不要总是这样讲,无端腌臜自己。”
紫毫道:“我的母亲本是一户普通渔家的女儿,我外祖母精通文墨,又擅长音乐书画,从小就教母亲读书识字,虽然家庭并不殷实,但是一家人父慈母爱,也算美满。我母亲年满十六那年,渔村正闹洪灾,又赶上兵乱,我的外祖一家人携带行装,背井离乡,一路逃荒。一日,途径一处,我母亲竟然被林公寨的贼人撸劫而去。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心急如焚,四方打听,幸好求得一名武艺高强的侠客,那人是外祖母的故旧,只身闯入匪寨,将母亲解救出来。母亲受劫多日,早在寨中受了贼人羞辱。”
云篆、青螺、古砚本为得救一事松了一口气,但听到此处,不由地怒恨交加。青螺双手绞在一起,云篆更是手指抓住桌案,只听得滋滋的声音。
“母亲回来,心有余悸,日夜难安,常常被噩梦困扰,不久之后就生了一场重病。外祖母只得请了郎中来瞧病,如同晴天霹雳,这才得知母亲已经身怀有孕。母亲几番寻死,都被外祖母拦了下来,外祖母说,死之容易,生之困难,可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母亲听了才去了寻死之心。外祖父气愤不过,报了官府官府不加受理,只得只身去林公寨说理,却被打了回来。外祖母外祖父一家人哭天喊地,只觉得天地无情至此,江湖远大,无处安身。”
云篆忽然一下子明白了紫毫所言的“孽缘”是何缘由,他似乎一下子看到了紫毫撕破了面目皮肤而展露出来的血淋淋的内心和来路,不禁有些心痛,眼中忽然就觉得眼前的烛火朦朦胧胧的。他不由地抬起手揉揉眼睛,这才发现身边的青螺早就是泪流满面了。
“我出生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风大雨大,一家人找不来产婆。母亲疼得死去活来,中途晕死过几回,幸好在邻居大婶的帮助下,才终于生下我。我的外祖母常说我的出生就是受苦的一生,因此给我起了一个名字‘亦苦’。就在众人以为肯受苦肯吃苦就能平安下去的时候,林公寨的人出现了,他们一出现,就把尚在襁褓之中的我给抢走了。原来自从外祖父上林公寨去评理,林公寨就派了人监视一家人的行踪,直到得知母亲生下一个儿子之后,他们就把我要抢夺回去。外祖母气不过,便写了一封书信,寄给在武当山学艺的故友,请他下山援助。母亲尚在月子中,日日痛苦流涕,有一日趁外祖母不注意,自己一个人居然偷跑出来,寻到林公寨,苦苦哀求,求得寨中收留以便能时时照顾我。”
悲惨的回忆让紫毫痛断衷肠,一时哽咽着说不出话来,由于气息不稳,一下子便咳嗽得喘不过气来。云篆起身低下身子,一手从怀中拿出手帕,轻轻地拭去他的泪水,一手轻抚着紫毫的胸膛,帮他理气。云篆自小缺少母亲的疼爱,此刻的心里如同打翻了调料瓶,鼻子里一阵酸,一阵苦,五味杂陈,百感交集,故意扭转头,不忍紫毫看见自己眼中的泪水。
紫毫喘了好一阵,才又道:“母亲甘愿留在林公寨,外祖父外祖母也勉强不得,只能不时到林公寨加以探望。我爹就是林公寨的寨主,我虽然不是我爹的长子,但打小就是混世魔王,在寨中天不怕地不怕的,为此我爹总是夸口我这样的脾性,才最像他。母亲虽在我身边,却根本教养不了我,我每日里就跟着寨中的人调皮捣蛋,偶尔玩乏了才在她那里住一晚。我每次过去,母亲都格外开心,变着法儿要给我做些好吃的,她煮的阳春面尤其好吃。母亲总是叫我我的乳名亦苦,我那时候不懂,觉得这个名字又难听有拗口,只是看她日日照顾我,也不好驳斥她,后来听得烦了,便更少去了。我倒是常常到我爹那里去,虽然上头有两个哥哥,但我爹还是偏爱我,每日早上带我练功习武,舞枪弄棒,高兴的时候,哈哈大笑着说我就是林公寨未来的继承人。这样的话,一时还不觉得,但时间一长,寨子中就有了很多流言蜚语,只是那个时候我才不过五六岁的年纪,并不察觉。直到我到母亲那里去的时候,才发现母亲手臂青肿,显然是被人虐待,一怒之下,我便把整个寨子都搞得翻天覆地,要找出来对我母亲下狠手的人。肯定是大娘等人见我在我爹面前得脸,就背地里作践母亲。我吵到寨上,本想父亲能为我打抱不平,却不想自己碰了一鼻子灰,被我爹甩了两个大耳刮子。我跑到母亲那里,恨恨地责怪她不思进取,只配被人欺负,她抱着我哭得不休,却始终不辩解一句。我赌气就留在母亲那里,好几日不见人影,我爹反而寻我来了,他好言相劝,母亲居然也难得从中劝和,我们父子才重归于好。母亲被接出下人的居所,我爹新安排了房子给我和母亲居住,有时候也常过来小坐片刻。我爹有时候会带着我进入祖堂,教我各种祖传的本领,在那里有很多新奇的东西,有木制和铁制的机关,有稀奇古怪的武器工具,父亲觉得我很有天赋,还教我轻功、倒挂、平衡、缩骨各种武术技巧。有时候,外祖父外祖母也会到寨子中来,外祖母擅长书画乐器,总给我带个竹箫、口哨的,我也是一时玩玩,浅尝辄止。外祖母见我们吃穿丰实,说虽然身处草莽之地,好歹总算苦尽甘来,也替我们高兴。再后来,母亲又怀孕了,这一胎,她生下了一个女儿。我上有两个哥哥,并无姐妹,我爹初得掌上明珠,甚是高兴。只是母亲当年月子中悲苦劳累,身体底子受了损害,生下这一胎,身体每况愈下。寨中众人伺候并不体贴,外祖母得了我爹的允准,接了母亲和妹妹下山休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