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秘密
风凉似刀,炉火如豆。
长平城外老虎沟,高低错乱的房屋,统一刷成了或黑或灰的深色。搭配着地上淡淡的落雪和天边那轮清冷的月色,构成一幅黑白分明的画卷。
在一处不起眼的石屋前,冷冽的西风把门前木杆上的一串葫芦吹得东倒西歪,连带着屋檐上的茅草,也跟着颤动不止,几欲破空而去。
远处的角楼上,有守夜的士兵,在寒风中枯燥的敲响了手中的梆子:“邦--邦--邦--”
夜半三更。
石屋里,一位年约十六七岁的少年,盘膝坐在炉灶前,右手握着本卷在一起的书籍,在左手上轻轻的拍打着,两眼呆呆地望着炉中几乎燃尽的柴火出神。
“滴答--”
一团冰冷的雪水,终究渗透了屋顶上那层薄薄的茅草,从房顶快捷的滑下,准确的落在少年后颈上。突如其来的凉意让少年迅速回过神来,身子猛地一挺,抬头看了一眼房顶,苦笑一声,喃喃自语道:“看来明天又要去修房顶了,这才刚下雪,就不知道修了几次,真不知道老板娘到底怎么想的......”
“你说说看,我到底是怎么想的,我瞧瞧你猜的对不对?”伴着清冷空寂的声音,屋角门帘掀动,一名白衣似雪的女子,轻盈优雅的从屋角里间走了出来。
少年回头望去,登时看见了一张精致至极的脸庞:眉眼如画,红唇似火。两道淡淡的秀眉仿佛云笼雾罩的青黛,微微锁在一起。
吹弹可破的俏脸上,带着几许淡淡的寒意,像极了门外半空中那轮皎洁的明月。
“老板娘。”尽管长久盘坐让两腿有些发麻,少年还是快速站了起来,微微低头,眼睑半闭,似乎不敢正视那张倾国倾城的面孔。
女子没有搭理少年,慢慢走到炉灶前,漫不经心的看了仍在冒着热气的大锅一眼,饶有兴趣的开口问道:“怎么还没睡?”
少年手里的书卷捏的更紧,清清嗓子,低声解释道:“咱们店里的小菜已经不多了,我想趁着夜里没人抓紧时间煮上一点......”
“这可不像你的作风,”白衣女子的眼神里透出一丝戏谑:“以前我可从来没见你这么勤快过,若是平常,你可早就睡下了。”
少年脸皮微微发红,或许没有想到这位女子竟然如此聪慧敏锐,只好再次开口分辨道:“白先生前两天借了我一本书,挺有意思的,我白天没时间看,就想.....”
女子指了指少年手里的书卷,眼里的笑意再也隐藏不住,开口讽刺道:“原来苏蝉苏大才子的本事这么大,把书拿反了居然还能看的下去!”
苏蝉眼睛滴溜溜的转了几轮,认命般再次把头垂下,小声分辨道:“不知道怎的,我就是睡不着,再说,”那张清秀的脸孔又一次抬起,炯炯有神的目光毫不避让的落在眼前清冷的女子身上“时辰不早,老板娘似乎也是第一次这么晚没睡吧!”
女子对苏蝉的解释充耳不闻,慢慢走到门前,微微拉动门栓,推开一道细细的门缝,仰头望着天边的明月出神,只是脸上再度恢复了清冷的神色。
良久,女子幽幽舒了口气,伤感的叹了口气——
“腊月十三。”
“是啊,今天是腊月十三,”少年慢慢的揭开锅盖,用一柄长长的铁勺在锅里小心翼翼的搅动“还有不到二十天,就要过年了。”
过年。
女子微微一呆,接着强行展颜一笑,开口强辩道:“过年有什么好的,不过又大了一岁罢了!”
“我也讨厌过年,”苏蝉嘴角微微抽了几下“自从十年前神武皇一统天下,这世上又多了多少孤儿寡母,我挺想过年的,只是那些家人朋友现在又在哪里呢?”
两人无语良久,只有铁锅里传出阵阵缥缈的白雾,摇曳着飘向空中。
“可还有酒?”女子未曾回头,只给少年留下清秀瘦削的背影。
“咱们是开酒馆的,当然有酒,”苏蝉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撇了女子一眼,愤然说道:“就是酒的品质未必好,主要是老板娘你酿酒的时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完全不把那些客人放在眼里......”
女子微微皱眉,转过身来,冷笑道:“那些酒鬼懂什么叫作好酒?”话语间,女子身上突然散发出了一种天下唯我的傲然:“普天之下,又能有几个人配的上喝我南宫小娟精心酿出的美酒?”
苏蝉似乎被老板娘莫名而来气场吓了一跳,身不由己的退了一步,死死挡在女子和炉灶之间。
素手轻扬,长长的衣袖仿佛一条矫健的白龙电射而出,在屋梁上一盘一绕,长袖垂下,南宫小娟手里赫然多了一个精致的酒坛。“这坛君子醉,已经在房梁上沉了整整十年,以前之所以不肯好好修整房顶,就是为了让这酒多吸取些天地灵气,日月精华,你可懂了么?”
苏蝉愣愣的看着眼前的女子,又仔细看了看凭空出现的酒坛,突然脸色一变,指着女子颤声道:“原来你是神仙!”
南宫小娟脸色不由自主的呆了一呆,用一种打量白痴的眼神上下看了苏蝉半响,悲愤的摇摇头:“神武皇治下,以武为尊,像你这种年龄的少年,无不以舞刀弄剑为荣,只是怎么会出了你这个对修炼一无所知的怪胎?”
苏蝉亦是回过神来,看着南宫小娟手里的酒坛,选择性的忽略掉老板娘的讽刺,笑嘻嘻问道:“老板娘,这酒,是你请我喝的?”
南宫小娟未能想到这少年思维居然转换如此之快,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不错不错,”苏蝉抚掌大笑,让出身后的铁锅,“今天下午张老三在澜江里抓了一条怪鱼不敢吃,在集市上卖了半天也没人要,气恼之下拿着鱼在我这里换了两碗酒,我方才刚刚做好,用来配你的美酒想必是很好的。”
“原来你想偷吃,怪不得现在还不肯去睡。”南宫小娟带着几分笑意,走到灶前,轻轻提起锅盖。只听身后苏蝉摇头晃脑补充道:“天下之大,唯有美酒美食不可辜负啊!”
一尾赤鳞金尾的鱼,被几根横七竖八的筷子架在水面上蒸的正紧,配合着一股股蒸腾而起的白烟,那鱼仿佛活了一般,在缭绕的烟雾里摇头摆尾。
“信鱼,”南宫小娟脸色微变,一眼就认出了鱼的来历。
“原来它叫信鱼,”苏蝉点了点头,“名字很好听,就是不知道能吃么?”
“这种鱼每年腊月逆流而上,游到澜江里,一身油脂在千里奔波中消耗的一干二净,蒸着吃分外鲜美,万金难求,是种及其难见的江鲜。只是,”南宫小娟的面色再次笼上一层薄霜,一双暴露在外的玉手也开始发出莹莹碧色“你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市井少年,怎么知道这鱼要蒸了吃,而且还是要带着鳞一起蒸?”
“我说是我猜的,你信不信?”苏蝉毫不在乎的耸了耸肩,露出一副无赖油滑的神色。同时开口反问道:“你也不过是位普通的酒肆老板娘罢了,最多比其他老板娘漂亮俊俏一些,你又怎么知道这鱼要带着鳞清蒸才好?”
不知怎的,明明眼前这位爽朗狡黠的少年是个普通人,却给了南宫小娟极大的心安,双手渐渐恢复成原色,重新退回长长的衣袖中,脸上的寒意瞬间退的一干二净,笑着开口:
“信,当然信。”
鱼鲜酒醇。
一张油腻的木桌旁,南宫小娟和苏蝉吃的异常欢快开心。或许饮酒的缘故,两朵粉色的酒花浮现在南宫小娟的脸上,给这位平时冷若冰霜的女子添上浓浓的生活色彩。
“苏蝉--”
“恩?”
“我觉得你虽然年龄不大,可是身上有种老气横秋的味道,”南宫小娟伏在桌子上,醉眼迷离:“有时候甚至比街尾那名白先生还要迂腐,你说,你是不是个返老还童的老妖怪?”
苏蝉微微叹了口气,犹豫着解下身上的麻衣,轻轻披在仍在吃吃乱笑的南宫小娟身上,无奈的摇了摇头:“老板娘,时间不早了,你也喝得不少,还是早点休息。”
“踏--踏--”
酒足鱼饱,走到门前的苏蝉双手猛地一顿,眯眼远眺,远处角楼上,不知何时换成了一盏赤红如血的灯笼,街角处,赫然转出了一队黑衣玄甲的兵卒,沉默而坚定的向着酒馆慢慢走来,就像一座移动的冰山。
月色冷如水,寒光照铁衣。
“是谁?”南宫小娟酒意顿消,双手又一次按在厚实的桌子上,发出冷凝之极的光彩。双目宛如夜空中的寒星,熠熠生辉。
苏蝉用尽全身的力气,把门栓重重合上,紧紧闭上房门,又不放心似的用肩膀死死顶住那几片木板,挤出一个生硬的笑脸:“不是找我们的。”
“到底是谁?”
“鹰扬军。”
南宫小娟沉默许久,终于慢慢开口:“这等国之重器,怎么来到老虎沟了?”
“我也不知道,”苏蝉的脸色白的惊人,青紫色的血管在苍白的面孔下时隐时现,太阳穴上的青筋暴出皮肤,宛如一条条青色的小蛇在痛苦的挣扎扭曲“只能说,老虎沟的水太深了。”
南宫小娟又是沉默,许久,溘然长叹一声,自言自语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眼波流转,情绪无比纷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