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蜗牛死于谋杀

第35章 蜗牛死于谋杀

开始写作的头几天,许愿经常钻进衣柜里挠门,请求十三放她去隔壁玩耍,十三置之不理。许愿试过假装遇袭尖声惊叫,砸门,哀求,还有无理取闹:“我饿,我要吃饭!”

十三绝情地回答:“厨子休息了,厨房不对外开放。”

“那厕所对外开放吗?”

“只有男厕所对外开放。”

七天后,许愿慢慢进入写作状态,十三也不再那么无情,经常向她描绘美好未来:“我跟你说,小说写得越长对你越有好处。”

“什么好处?钱多?”

“降低离婚率。”

“为什么?”

“因为你的耐性练出来了,能忍。”

连续几个高温天后,露天泳池终于开门营业,许愿和十三每天早餐都去游泳。水很冷,许愿的脚尖刚触到水就唰地逃离了泳池,“冷!冷!我会抽筋的!”她嗷嗷叫。

看管泳池的大叔从她身边走过,很自然地把暖壶里剩的水倒进泳池。许愿看傻了,十三催她下水:“兑过热水了,快去游!”

奋力游了几圈后,冻得硬邦邦的许愿到岸上裹着浴巾晒太阳。毛白杨的叶子刚长出来,娇嫩得还没来得及变得稳重深沉,小风一吹就轻快地刷刷作响,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许愿眯着眼睛,体会着肉体慢慢恢复柔软,皮囊慢慢散开。树影爬上她的肩膀,十三伸出手指抹一下,然后盯着手指看。许愿问他在看什么。十三有点恍惚,说他眼花了,居然觉得树影是绿色的。

磨得泛白的水泥地散发着消毒水味,浴巾则是好闻的太阳味,小时候放暑假许尽楠带许愿去的游泳池也是这个味道,只是水很脏。许尽楠和他的哥们不停地扎猛子,试图偷看成年男女在水下干什么,她那时不敢把头埋进水里,老觉得幽暗的水里有东西潜伏,头拼命仰着,两腿乱蹬,没一会儿就筋疲力尽上岸躺着,肚子象个蝈蝈剧烈起伏。

游完泳去淋浴,许愿发现和浴室一比,泳池堪称温暖。几个组团锻炼的老太太边冲水边呐喊,许愿开始以为老太太们是香山爬多了养成了喊山的习惯,一痛快就要喊两嗓子。等水淋到身上,她也喊起来——彻头彻尾的冷水!许愿哆嗦着去拧热水阀门,左拧右拧就是拧不出热水,后来她想明白了,要么压根就没有热水要么这不是阀门是保险箱的密码锁。许愿咬紧牙关在水中窜进窜出,很快连指甲盖都变紫了。旁边的老太太被她晃得眼花,干瘦有劲的手攥住她胳膊向她传授经验:“别躲,使劲喊就没那么冷了。”

大概许愿有受虐倾向,她喜欢上游冷泳、洗冷水澡这项运动。长跑和游泳都是孤独的运动,但长跑令她发疯,游泳却令她平静。

说也奇怪,许愿的痛经貌似好了,再也没犯过。十三很肯定地把功劳算在自己头上,“赖我。”

大姨妈虽然放过了许愿,小衰神却上了身,许愿走背字走得有点邪门,先是袜子滑脱脚下拌蒜,摔了一个大跟头,嗖的平飞起来,啪的拍在地上。她当时就觉得自己被拍扁了,花了好一会儿等待身体恢复厚度。

十三听到动静赶过来时,许愿正以慢动作从地上爬起来。十三仔细检查了许愿的胳膊腿儿,发现右膝盖有点不对劲,许愿却不肯去医院,她说能跑能跳为什么要去医院找不痛快呢?她嬉皮笑脸地告诉十三:我大伯在内蒙生活过,有经验,他说跌打损伤、内忧外患,全靠抗。

十三觉得不可思议,这句话他父亲在他小时候也说过,他父亲还说过“是人三分毒”,证据居然是一首诗——《对统计学的贡献》。

一百人当中

凡事皆聪明过人者

——五十二人;

步步踌躇者

——几乎其余所有的人;

如果不会费时过久,乐于伸出援手者

——高达四十九人;

始终很佳,别无例外者

——四,或许五人;

能够不带妒意欣赏他人者

——十八人;

对短暂青春存有幻觉者

——六十人,容有些许误差;

不容小觑者

——四十四人;

生活在对某人或某事的持久恐惧中者

——七十七人:

能快乐者

——二十来人;

个体无害,群体中作恶者

——至少一半的人;

为情势所迫时行径残酷者

——还是不要知道为妙,即便只是约略的数目;

事后学乖者

比事前明智者

——多不上几个人;

只重物质生活者

——四十人(但愿我看法有误);

弯腰驼背喊痛,黑暗中没有手电筒者

——八十三人,或迟或早;

公正不阿者

——三十五人,为数众多;

公正不阿又通达情理者

——三人;

值得同情者

——九十九人;

终须一死者

——百分之一百的人。此一数目迄今未曾改变。

每次十三提起他的父亲,许愿都很矛盾,十三的父亲令她发怵,但她又希望甚至感激十三能跟她谈论这个人,她无法去到他小时候拥抱他安慰他,她能做的只有在他偶然提起童年时忍耐这些带着芒刺的记忆,她愿意承受这些,那是她惟一能为他牺牲的。

月底许愿回父母家吃饭,饭后洗碗的时候居然被一个小小的饭嘎巴刺进了大拇指的指甲,她当时忍着没声张。等回到检验二科时手指头都肿了。十三带她去医院看急诊,医生说先拔掉指甲清创,再静养等甲床重新长出指甲。许愿暗暗担心会留疤痕,又想到最近要是长针眼就麻烦了。大伯父传授给她一个秘方,长针眼时只要在大拇指指甲上划个十字就能消除,如果没有指甲的话岂不是无用刀之地了。接着许愿又暗自庆幸伤的不是中指,还是可以出中指骂人的……胡思乱想没个尽头,一抬头看到十三忧心忡忡的神情,许愿忍不住说:“喂,静养不是不说话,跟我说说话啊。”

十三冒出一句:“咱们去庙里烧香吧。”

许愿很吃惊:“没想到你居然会迷信。”

“这不是迷信,我一直认为人工智能应用在宗教和中医上大有可为。”

他俩被西医赶出了诊室。

好不容易等到手指可以沾水,许愿迫不及待拉着十三去游泳,再不抓紧夏天就要过去了。

新长出的指甲很丑,许愿总是将手藏在口袋里,还狡辩这是因为她是个内向的人。十三故意在她兜里放了枚硬币,戏称那是许愿池。泳衣没兜没地方藏手,十三从许愿那一堆花草中摘了片紫苏的叶子裹住许愿受过伤的拇指,再套上枚镶了磷灰石的细戒指,看起来十分别致。游了几圈后,许愿突然发现戒指还在,紫苏叶子没了。她把脸埋进水里四下张望,看见泳池一角有两个穿着潜水服的人。许愿以为是清洁池底的工人,好奇地潜过去。游近了,那两个穿潜水服的人齐齐转头看她,许愿的心咯噔一下莫名狂跳起来。她开始反向划水,想退回去,那两人却开始向她移动,并向她伸出手。阳光消失了,那两个人象两只乌贼,身形曼妙又迅速地靠拢。许愿奋力蹬腿向上冲,还是被其中一人抓住了脚踝,另一个则包抄到她身后把她抱住。许愿大惊,连呛了好几口水,连胃里也冷了。

等十三赶到,那两人拥着许愿浮出水面,掀开头罩大笑,原来是小谢和程一。这是催眠事件后,许愿首次见到程一,他留了一脸黑魆魆的络腮胡。许愿被吓得脸都白了,她摆脱他们冲向十三,整个人挂在十三身上,死死搂住十三的脖子不撒手。

上岸后许愿花了很长时间洗漱,久到旁边的老太太以为她的水管出了热水。换好衣服出来,程一等在门口跟她打招呼:“吓到你了?对不起啊。”

许愿没给他好脸,踢踢拖拖地向前走。十三走在她略前一点,小谢和十三并行。

“道歉虽然没用,好歹是个态度,”程一伸手阻拦许愿:“象我这么内向的人……”

许愿惊诧于他的厚脸皮,她停下脚步,“内向?你?”

“真的。你看到的都是伪装,我其实非常内向。”

许愿撇嘴:“你连兜都没有。”

十三和小谢在前方站定了等他们,十三听到这句眉微扬,嘴角弯了一弯,笑意漾出来。许愿恰恰看到,眼睛亮起来,十三轻抬手臂,右眼不易察觉地瞬了一下,许愿心中一甜,又马上垂下眼帘掩饰雀跃,自以为不露声色地紧走几步握住十三的手,但她的小动作哪里瞒得过另两个人的眼睛。

呼的一下,整个夏天的热严丝合缝地贴上程一的皮肤。他放慢呼吸,问许愿想不想要辆MINI。

许愿虎着脸说:“不要。”

“不要钱。我前阵子做个项目,车是抵工程款的,车况不错,很新。”

“不要!”

“为什么?”

“无功不受禄。”

程一想了想,拿出个透明小盒子,“这个喜欢吗?”

许愿一看,里面是只蜗牛壳,壳上画了很漂亮的彩绘,“活的?”

“当然……不是。”

“不要。”

“为什么?”

“直觉。”

程一耐心地说服她:“这是我亲手画的。”

“真的假的?”

程一的表情真的不能再真:“前段时间我在Haleakala火山顶上露营,那里禁止带入外来生物,大便都要收集好带出去,免得招来别处的蚂蚁。我到了山顶才发现包里不知怎么有只蜗牛,我怕弄丢它,就给它画上了花纹,这些颜色都是我从植物中提取的。”

听着都是一件很费功夫的事,许愿不禁问:“你在那里露营了很久吗?”

程一脸上掠过痛苦之色,“一个月。”

许愿幸灾乐祸地说:“那你应该收集了不少大便。”

“为了减少粪量,”程一说:“大多数时间我都饿着。”

许愿有次和苏苏外出突然腹痛,仓促间进了一家酒吧解决问题。那酒吧附庸风雅,在卫生间门上挂了两幅画作为标识,许愿光猜哪间是女用就费了些功夫,进去发现里面贴了张纸条,用中英文写着:禁止大便onlypeeing,ifyouwanttodoseriousbusiness,out!许愿一边腹泻不止一边在心里疯狂道歉:对不起啊,我也不想这样,我知道这样不对,实在是,实在是没办法啊我,腹泻可不可以约等于pee?冲水的时候许愿十分担心冲不下去,万幸的是,很顺利地冲下去了。但是走出洗手间时,许愿猛的发现外面的地板是透明的,下面是流动的水,她当时脑子突然短路,想到一件可怕的事:人家禁止大便是不是因为下水管跟地板下面的水是通着的?!那么,她的便便,会不会在下一秒浮出来?!据当时在场的苏苏描述,她盯着地板的表情活象见了鬼,等晓得她在怕什么,苏苏暴笑不止。许愿可丝毫不觉得可笑,不敢便不能便又非便不可乃是天下最痛苦的事。

正是有过这番经历,许愿对程一动了恻隐之心,收下了那只蜗牛。但是程一的反应有点怪,仿佛她收下是给他天大的面子,反而向许愿说谢谢。

许愿连连摆手:“不用谢不用谢。”

“要谢要谢。我一看见它,就想起那段日子。”

“这么有纪念意义,要不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不不!相见不如不见。”

沉默着走了一会儿,许愿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蜗牛是怎么死的?”

“谋杀。”

那天晚上许愿梦见自己在巴黎上厕所。许愿讨厌梦见厕所,她梦见过太多次厕所了,男女混用的厕所,特别脏的厕所,火车上的厕所,摇晃得如此剧烈,人象骰盅里的骰子永远左右碰壁无法蹲下。无论哪种厕所,结局都是不能用。许愿在“做梦去吧”混的时候,那个琥珀曾经分析过许愿关于厕所的梦,说她在压抑某种被认为不正确的欲望或是在逃避真实的感觉,琥珀还特意强调“不正确”不是“肮脏”,她认为许愿面临某种困境,这个困境可能是外界和自我认知之间的矛盾,也可能是一个不能被接受的选择。

这次梦到的巴黎厕所有点不同,不脏也不是混用,够明亮又不用担心被偷窥,镶嵌的是彩色毛玻璃。但许愿疑心马桶是假的,下部其实是封死的,验证的方法只有亲自试试,但如果她的疑心是真的,试的结果可不怎么美妙。许愿就这么矛盾地坐在马桶上耗着,和左邻右舍聊天。突然有两个男人闯进来,其中一个把另一个杀了,杀戮过程参考《老无所依》,血很丰富还稠。许愿逃出厕所,心里知道不能跑,要自然地混在人群中不引人注目地离开。她脱下外衣卷成一团送给一个街头露宿的姑娘,又把头发散下来。走在她前面的女孩穿着露背裙子,图案很摩洛哥,象《谍影重重3》里的地砖,腰上有个纹身,和裙子一样的花纹。回到住处许愿和十三说起自己的遭遇,周围有很多外国人,她小声问十三:他们懂中文吗?十三说不知道,许愿试探着说了句:他有枪!所有人一起回头。得,都听得懂那就没法说了。许愿问十三是不是应该搬家。十三冷着脸反问:你连地铁都不会坐,往哪搬?许愿悻悻地走开,看到大乔和几个人在排练舞蹈,大乔认真地围着一双不配对的鞋翻滚,练功服有洇出的汗印。许愿想走过去找大乔,在一道帷幔后面听见十三对什么人说:你别搞她,她对我有恩。许愿心想:什么恩?我怎么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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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滚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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