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5章 白马蒙尘(下)

穿过这群丝毫没有警惕心的白马军，小兵来到山坡最高处的一小片空地。

出乎意料地，他一眼就看到了阿瞒的身影。阿瞒并没有出事，依然好端端的，就坐在那里。

可是，既然你好端端的，白马军……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他可是信任着阿瞒，相信这个小小的孩童，凭着自己保护他人的意志，以及无与伦比的天资，会带领着白马军，在这乱世绽放光芒，才会在当时将一切都传承给阿瞒，选择和郝萌一起同归于尽的——虽然最后他和郝萌都没死就是了。

但是如今，阿瞒却辜负了他的期待。

他难以想象，那样善良勇敢的阿瞒，怎么会让白马军变成这个样子的？

他站在草丛中，默默地看着阿瞒，仿佛要从阿瞒沉默的身影中看出答案。

然而阿瞒就坐在那里，始终一动不动。阿瞒当然不会发现小兵的存在，但他却也像看不到外面的世界，与世界隔绝般，孤独地存在于那里。

小兵从阿瞒的身上，最终看到的，是死寂一般的黑暗！

“呵，这个小子……已经废了……！”

郝萌在后面冷笑。

小兵猛地回头瞪向郝萌：“——你说什么？！”

“你不明白吗……？这不是一看就知道了……那个小子，被战场给压垮了啊——！哈哈，这并不稀奇，像那样的废物，在这个战场上……到处都是啊！”

郝萌发出了恶毒的笑容，但却让小兵心中陡然一惊。小兵也发现了，那确实是随处可见的景象。战场之上充满痛苦与绝望，被那些东西压垮的人，就会变得像这样死寂而崩坏。

小兵因为那是阿瞒，而在一开始忽略了这点，但回过神来，那只不过是最最寻常的景象。

阿瞒……被压垮了……！

这个小小的少年，终于承受不住战场上的巨大压力，首先开始了崩坏。而随着他的崩坏，就如同瘟疫的蔓延般，整支白马军……都垮掉了！

“可是……为什么……？”

小兵难以理解。

“阿瞒……他曾经是那样的坚强……无所畏惧……比从前的我还要坚强的多……他为什么会……”

“为什么会变成一个废物吗？”

郝萌冷笑着，眼神却突然变得认真起来。

“你也许不是很了解，但是我要说，比你还要坚强……那是不可能的！”

郝萌过于笃定的话语，让小兵惊讶地望向郝萌。

郝萌冷哼道，眼神却是出奇地认真：“你见过还有哪个小兵能够整天与武将作对……还能愈败愈战，愈挫愈勇，不断地成长……到最后，甚至超越了武将？”

“诶，这个……呃——”

出乎意料的发问让小兵不知如何作答，而郝萌的表情却也不是在赞扬小兵，他就像仅仅在陈述一个事实一样。

“只有你——！！”

“不，我只是……”

“运气好？你想说这个吧？别开玩笑了！从遇见你的第一天起，你就已经是天下第一小兵比武大会的冠军，我不知道你以前经历过什么，但你是真真正正从腥风血雨中成长起来的小兵，而那个小屁孩经历过什么……？无非是在你的庇护下肆意妄为罢了，要说他比你坚强——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小兵不禁沉默了。

不得不承认，郝萌说得很有道理。之前确实是他太妄自菲薄了，他那些出生入死带来的宝贵经验，是刚刚踏入战场的阿瞒所不能拥有的。他走到如今这一步，花了七年！而阿瞒，接触这个残酷的世界，满打满算才一个月罢了！这样的世界，对于一个还未真正长大的孩童来说，太过于残酷了……！

小兵回头道谢：“谢谢你，我明白了……不过，真没想到，你对我的评价这么高呢？”

“高——”

郝萌的表情闪过一丝不自然，随即又恶狠狠起来。

“哼，不过是说你在小兵当中算不错的罢了！你可不要搞错了，在武将的世界当中，你还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虫子！”

“是是，我知道！”

小兵随口应着。自己还远远不如武将，这是勿需多言的事实，不用郝萌说他也知道。

他又将目光投向那边的阿瞒。也就是说，果然是自己对阿瞒期望太高了。对于一个十一二岁的孩童来说，压在他肩上的重担太重了，所以才会将他压垮，让他变成现在这副颓废的模样。对于这样的阿瞒，自己着实不能再责怪什么了，反倒说，自己还应该向他道歉才对，道歉自己将那么多的重担，都压在了他一人身上。

这样的话，果然还是……

小兵叹了口气，转过头对郝萌肃容道：“抱歉，我还是想……”

“还是想和那小子说句话吧？”

郝萌没好气地打断小兵，然后断然拒绝道：“不行！你答应过我的——只是看一眼，绝不多事！”

“我知道我答应过，但是现在的情况你也看到了……阿瞒太可怜了，我实在没办法放着他不管……！”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不行就是不行，那种没用的废物，让他自生自灭好了！”

“不！你怎么这么残忍呢？那么小的孩子，你竟然说得出让他自生自灭这样的话，他还是个孩子啊——！”

“哼，上了战场还说什么孩子？这战场之上——谁不是抱着死的觉悟在战斗的？！生死交锋之中，谁管你是妇孺还是孩子？！”

“即使这样，那也太残忍了——！不行，我要去和他说句话，就算答应过你也没办法了！”

“是吗——？既然你决定在他面前暴露身姿，那我只有——将他给灭口了！而且……要是你不小心被更多人看到……看到的人有多少，我就杀多少！！”

郝萌话中的冷意让小兵浑身冰冷，刚刚踏出的脚步仿佛在地上扎根，再也动弹不得。

小兵猛然回头怒视郝萌，他难以置信郝萌会做出那么残酷的事。

而郝萌当然毫不相让地回瞪回来，眼中是深不见底的恶意。

然后小兵发觉了——对啊，眼前这个家伙，就是会毫不犹豫沾染鲜血……刽子手般的存在！

这样的话，哪怕阿瞒在自己眼前饱受折磨，真的没办法去向他伸出援手吗？

不是那么复杂的举动，也许只是抱住他，轻轻拍拍他的头，就能让他从死寂中复苏过来——然而自己却做不到！

心中的纠结与难过，让小兵狠狠咬牙。

突然，一个脚步声传来，郝萌一拉小兵，将他拉入草丛之中。

那是冰冷坚定的脚步，在这个充满迷惘心灵的山坡上，却像浑水中的一颗顽石般坚定不可动摇。

小兵看到，那是石头，也就是云溪的弟弟——云石。

果然只有这个家伙，即使所有人都动摇了，他的表情却还是与从前一样的正直与坚定！

看到了云石，小兵的心里突然轻松起来。是啊，还有这个人守护在阿瞒身边——如果是他的话，一定可以代替我，照顾好阿瞒的吧！

仿佛是回应着小兵的期待，云石走上前去，将一件长袍披在了阿瞒的身上。

阿瞒浑身一颤，抬起头来。

云石沉沉道：“想清楚了吗？”

阿瞒目光抖动地看向云石，想点头，却僵硬了一下，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云石目光仿佛磐石一样冷硬，就这么漠然地看着阿瞒道：“你该想清楚了……！都已经过了这么久了——自从小兵大人死去以来！”

阿瞒骤然听到小兵的名字，身体更加剧烈地抖动了一下，随即像是有些寒冷般缩了起来。

小兵这边却是愣住了。阿瞒的反应再明显不过了，他以为阿瞒是因为肩上的重担而消沉，谁知道阿瞒却是因为自己的“死”而痛苦！

云石继续道：“已经没时间了——吕布军押送着百姓，明天早晨就会从这里路过，你再不下定决心，就没办法去救那些百姓们了！”

阿瞒低着头，目光变得颤抖起来，像是在因云石的话而纠结，又像是在害怕着什么。

看着阿瞒的样子，云石的脸上也似乎闪过一丝犹豫，但他马上又坚定起来，深深道：“你要畏惧到什么时候……？别忘了，你可是小兵大人的弟子啊！你的肩上，到底背负着什么样的使命——？！如果你真忘了……那就摸摸你的肩上——你现在正披着什么——？！”

阿瞒看向自己的肩膀——那是一件破旧的长袍——阿瞒浑身一颤，伸手缓缓地摸向那件长袍，脸色变幻了起来。

小兵在旁看得清楚，那是自己留下的长袍，也就是——“传说”的长袍！

这件可以遮蔽面貌的长袍，就代表着“传说”的职责！

长袍上仿佛带着某股让人安定的力量，轻抚着这件长袍，阿瞒的身体终于停住了颤抖。

“我……”

阿瞒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低沉，却是欲言又止。他似乎想辩解什么，却还是选择了放弃。

云石似乎有些惊喜，急忙道：“你终于肯开口了……！你到底想说什么，说出来啊！”

阿瞒又犹豫了片刻，脸色挣扎了一番，终于抬起头道：“我不行的——！”

“什——什么？你说什么——你为什么不行？”云石怒道。

“因为……因为——师父不在了啊——！！！”

阿瞒大声喊了出来，眼泪却止不住地从眼中涌出来。

“父亲不在了……母亲不在了……师父……师父也不在了……！我能做到那些事……一直没有害怕……一直很勇敢……都是因为……因为……师父他……在我身边啊——！！！”

“可是——师父却不在了！我也……我也不知道……我还能……做些什么了……！”

仿佛要将心中的委屈大喊出来般，阿瞒大声地哭诉起来。

小兵在旁听得清清楚楚，只觉得心痛之极。

“不，你能做到的！你一定能做到——因为那个人，已经把他的一切，都传授给你了——！如果是他的弟子，一定能够做到的——就算是带着我们打败吕布军，救出所有人，一起共建一个没有压迫的幸福乡——也一定没有问题的！！！”

云石也大喊起来，像是要将决心传递给阿瞒。

“我也知道我接受了师父的传承——正因为如此……正因为如此，我才不能输啊！”

阿瞒泪流满面地看向云石，眼中是说不出的恐惧。

“师父从来没有输过——他是天下第一的小兵，他是‘传说’，即使面对武将，他也不落下风——！那样伟大的存在，作为他的弟子……我也——不能输啊！”

“但是……我真的好害怕输……！没有了师父……就算输了，也不会有他来帮助我……！如果输了……不但保护不了所有人……连‘传说’的威名，都会毁于我手——！我真的——好害怕啊！！！”

小兵猛地倒吸一口气，他终于明白阿瞒踌躇不前的真正原因。不只是因为承受不了重担，不只是因为自己的死亡，更是因为——他无法接受失败！

他还没有真正地败过……在他的眼中，自己也没有败过……而在世间的传闻中，“传说”更是从无败绩！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更加害怕失败！

因为害怕失败，所以无法勇于承担！

而这样，就从一开始，就彻底地败了啊——！

小兵咬着牙说道：“这傻孩子——”

如果有什么办法告诉他就算失败也没关系……就算很难，只要勇敢去做，就没关系……如果能将这些心情传递过去……

小兵拼命地思考起来。

不能和他见面，也不能和他说话，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如果只是那种心情的话……只是这么短短几米的距离，一定——一定能够传达过去！！！

小兵猛地浑身一震，金光闪现，一股坚韧不拔的气势从他身上涌起。那是以他的“逆道”为核心的气势，其中蕴涵了百折不挠、愈挫愈勇的力量！只有这股力量，他还没有真正地传授给阿瞒！

“用心感受吧，阿瞒——！这是师父我——传授给你的——最后一课！！！”

连郝萌都来不及阻止，强大的气势疯狂地涌向那边的阿瞒，仿佛要将那个小小的身躯压垮一般——！

但小兵却在心中狂吼：“站起来——阿瞒！！！”

那边云石喊道：“——是谁？！”但却被这狂猛的气势拦住，根本过不来。

只有小小的阿瞒，仿佛身处于暴风的中心，却偏偏感受到一股充满生机的力量。

“师……师父……？”

阿瞒疑惑着，将目光投过来。

小兵隔着草丛，仿佛在和他对视。

不能见面，也不能说话，但只是这样，也能够将我心中所想，传达给你吧……？

因为……我是……你的师父啊——！

站起来——阿瞒——————！！！

仿佛真的有所感受，身处暴风的中心，阿瞒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站了起来！

他的身体四处裂开伤口，小兵施加的，绝对不是轻易就可以挣脱的力量，但是他却仿佛感受不到痛苦一样，一点点站得更挺更直！

最终，在云石惊讶的注视下，阿瞒颤颤巍巍地——挺直了腰杆——！

这一刻，风暴骤停，无端的风，将小小身影背后的长袍扬起，那月下的身影，仿佛擎天柱般不可动摇！

云石知道，自己再也忘不掉这一幕。

“师父——是你吗——？！”

阿瞒大喊起来，向前方扑去。

那片草丛背后，却空空如也……

只有被碾压的草屑上，还残留着热度——！

俯下身，阿瞒伸手感受着这股热度……泪水，突然向下滴落……！！

然后，阿瞒猛地起身，擦干了泪水，大喊道：“白马军备战——！明日清晨，进攻敌军，夺回百姓！！！”

云石在后又惊又喜地睁大了眼睛，呆了片刻，也醒悟过来跟着大喊道：“进攻敌军，夺回百姓！！！”

声音在山坡上回响。

一个个身影，站了起来……

“进攻敌军，夺回百姓！！！”

声音慢慢响彻天际——！

沉睡过去，蒙上灰尘的白马军……这一刻，苏醒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