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断肠别情
()夜色渐浓,如水凉风从窗外飘进,轻轻地拂动着屋内一点如豆苗般的灯火,人的身影,在昏黄的光息中,摇曳颤栗,孤寂而清冷。
花如言倚在桌旁,一手支颐,眼睛茫茫然地看向屋外,廊中,洒落一片银白的月光,褪不尽周遭的灰暗,或许是及不上一盏灯笼的明亮。
那酉时的灯笼,或许,并不会在自己房前燃亮。
她站起了身来,走到窗前,风丝丝凉沁地扑在面上,牵起些许寒意。
隐约听到从不知名的方向传来悠扬的笛声,若有似无,当不在意时,婉转如啼的笛声幽幽萦绕于耳畔,当凝神细听时,又似韵音全无,妙响远去。正失落间,复又闻得一阵清悠之音,不由心感怡然,未免生了向往之意,脚下情不自禁地往屋外走去,细细地辨着笛声传来的方向,希望可以寻找到那一个佳音轻送之源。
渐渐地,近了,接近了。缠绵中夹杂着哀思的悠亮笛声,清晰而真实地回旋在她的身边,那绵绵的愁绪及触动心弦的如泣似诉的韵调,似揭开了她心底暗藏的一点记忆与牵挂,在这个陌生的角落,在这个陌生的夜晚,一点一滴地重拾。
她身子靠在一根楹柱后,眼光掠过前方凉亭内一个高佻挺拔的背影,清冷的月光泻满亭前,那人的笛声似融进了如华流光,格外出尘动人。
这首曲子为她所熟悉,是王实甫的《别情》,犹记当日与他一别,她眺望他远去的一方,低浅而唱:
自别后遥山隐隐,更那堪远水粼粼。
见杨柳飞棉滚滚,对桃花醉脸醺醺,
透内阁香风阵阵,掩重门暮雨纷纷。
怕黄昏不觉又黄昏,不消魂怎地不消魂,
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
今春,香肌瘦几分,裙带宽三寸。
笛声如泣,她轻声相和,沉沉而唱,几许思量纠缠于胸,忘却一时烦扰。
就在她唱到“掩重门暮雨纷纷……”一句时,笛声嘎然而止。她倏然停下了歌唱,猛地警醒过来,连忙把身子靠在楹柱上,小心地不发出一点声响,以免被那人发现。
“谁在那儿?”凉亭中人语气急促,带一点不可置信的思疑,更有一点期待的殷切。
听到这个声音,花如言微有错愕,想不到竟是荆惟霖!她怎么也无法把这位荆府的主事当家,心思莫测的荆家大老爷,与刚才那凄怨如泣的笛声联想在一起,如他,怎么可能吹奏出如此打动心扉的妙韵?
“到底是谁?”没有听到回应,他却不依不饶,声音中的殷切减袪了些许,更多地带上了符合他身份的凛然。
她暗自紧张,屏着呼吸,耳中细听着他的动静。他踏开了步子,脚步声连续地往一个方向而去,该是寻找。她凝神注意着,手中不觉抓出了一掌心的汗。
为什么要害怕呢?她不免感觉大可不必,却又下意识觉得不能让他发现自己,或许,这样的他,本就是这个家府中的秘密之一,不该被她撞破,既然撞破了,便不该再让他发现罢。
他快步走到了距楹柱数尺的园廊中,如鹰隼一般锐利的眼光在四周环视着,他知道,不会是她,也不会是自己听误了,那么,是谁,会唱这一首《别情》?是谁,会来到这儿,听他吹奏这一断肠哀曲?
她感觉他似乎更近了,只不曾想到,他与她之间,于此时,不过就是一楹柱之隔。
他的目光,慢慢地落定在楹柱旁的青砖地上,目光一下变得深沉起来。
安静,出奇地安静,她听不到他的脚步声,但心头的不安却莫名地加重了,恍如有一种她预料不到的变卦正在伺机等候着她,待她稍不留神,便会陷入未知的漩涡中。
他思虑片刻,终于迈出了脚步,来到楹步旁,当再次站定脚步时,他亦看到了躲在柱后的这一个人,被地上影子出卖了的这一个人。
他有点失望,亦有点意想不到,竟是她?
她转过了头来,愕然看向他,一时藏无可藏,脸上不由有点难堪,也有点无措。
“原来是你。”他沉声开口,眉头微微一皱,想责怪,却又把话压了下去。
她面向他,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强笑道:“我在房中听到笛声,觉得……觉得很动听,便出来看一下。没想到……”
“你会唱?”他打断了她,径自问。
她怔了怔,随即,又点了点头。
他眉头不自觉地舒展了开来,语气放松了一些:“就那么害怕我?我只不过问一句是谁,你躲起来作什么?”他的脸上有一丝难得的戏谑,“我可是你的夫君,不是食人怪物。”
她闻言“哧”一声笑了出来,抬眼看他,竟不似之前所见的冷漠,心下暗奇,口上道:“这府中许多规矩我都不晓得,我可不知道偷听一家之主吹笛,会不会受家法伺候。”
他亦微笑,眸内的深沉渐褪,“这一次不会,下不为例。”
她掩唇而笑,原本积聚于心头的紧张与不安散去了泰半。只是更觉着有些奇怪,不由在想,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那,我先回房中。”她道,他的态度虽比前次温和,但她不清其底里,亦不敢多言其他,告退为上。看到他点头同意,她转身向前走去,感觉到背后似有一种专注的凝视,她想回头望一眼,却又迟疑了,最终,她还是离开了他的视线,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