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拒外扰福帅赴藏边 临大祸学士急测字
第二日一大早,乾隆便在养心殿召见了和珅。国泰于易简伏法朝野震撼,福康安平邑大捷,六部大臣弹冠相庆,皇十五子颙琰在山东政声雀起,平邑的善后事宜也料理得当,各地天理白莲红阳教徒正月十五小打小闹略有折腾,也都平息得无影无踪。照和珅的想头,乾隆没有什么大的心事,该是一副精神焕发的模样。但乾隆看去却有些憔悴,脸上的肌肉也有点松弛,眼圈也有点青黯,已经三月中旬时分,外边艳阳和风,很暖的天气了,还穿着青缎面银鼠皮褂,套着小毛羊皮袍,盘膝坐在炕上听和珅奏报。和珅坐在暖阁隔栅子前的小杌子上,看着自己的奏事本子款款而言,有想引起皇帝留意的事加重语气再停顿一下,不时偷觑一下乾隆脸色,接着再说,足足多半个时辰才奏毕。暗嘘了一口气,恭恭敬敬的,像个童蒙小学生向老师交窗课本子似的,双手把奏事本子捧递给王廉,说道:“这是奴才在济南作的札记,在外头事忙得乱蜂蜇头,皇上布置的书也没有读完,就这个敷衍皇上,奴才很不安的,请皇上御览。”
“你很有心嘛!字也有长进了。”乾隆接过随便翻了翻就放下了,“我们满洲人就这一宗儿令人头疼,吃祖宗饭自己不争气,想起来又恨又没法子。吟风弄月寻花问柳都是好样的,说到经济、生民度支他就一窍不通!”和珅接着这个话茬赔笑道:“皇上说的是!和琳原来想谋山东布政使的差,奴才就没好话给他,布政使是什么官?上马管军下马管民,还管提调官员,你懂?你能么?——皇上既说到这里,也触了奴才心思,在德州府奴才兴了土木,在济南又照样办理,有人说奴才是个言利之臣,也引了四书的话说‘古之所谓民贼,今之所谓和珅也[1]
!’”乾隆听着已经莞尔,说道:“不要理会他们!再有人说,你就说‘今之所谓和珅,即今之所谓“良臣”也’!”
这只是顺口而出的借语调侃,不是乾隆的真正考语。但有这句话,和珅一颗心已经平落下来。他原最担心刘墉福康安在这里说了什么,恐惧钱沣在他杀国泰于易简的事上作文章,现在看来,这些人似乎不屑于背地里下蛆,至少乾隆恩宠自己的心没有减退,而且这话传出去就是“美誉”,能遮挡多少是非……循这样的思路,那么要“固宠”就只能更加小心走棋步儿,因沉吟着说道:“‘良臣’二字奴才不敢当,但跟着主子这样英绝千古的帝王,熏陶之下或可略有造就。奴才粗算一下,仅济南德州两地建市敛银,加上工银补赈,可以省下国库七十万两银子,于一省而言也是一笔可观数目。奴才的小见识,‘重农抑商’是礼之经,但山东天灾人祸百姓嗷嗷待哺,不宜抱着‘经’胶柱鼓瑟的,所以有这样的权宜之计。细想想,有些大臣不以奴才为然,立意还是正的,奴才忧谗畏讥,也还是立德立品不能自信的缘故。又怕各省有所效仿,所以求皇上下旨,明白奴才苦心,说明山东政务不足为训。这样,奴才就安心了。”
“你算得上心细如发。”乾隆笑道,“话说明白了也就结了,特意下旨反而要招物议。也有人说修圆明园劳民伤财嘛!你不必在心。”和珅躬身道:“‘劳民伤财’四字是糊涂话,且不论国家兴作的本意是彰明治化,就实情说,有些赤贫农人工匠手无分文,只有‘劳民’才能挣钱糊口,国库充盈,串制钱的绳子都烂掉了,借修园工程散财于民,那是天大的仁政,‘伤财’伤的其实是库中无益余银。这一条,衮衮诸公没有想得清楚。”
乾隆原本想召见一下和珅,旋召旋退再议别的政务的。前听和珅奏陈已经神注,后边“劳民伤财”印证发挥,更将朝廷财政说得鞭辟入里,都合契进入以仁治国的孔孟之道,这就不是“精明练达”四个字能够局限的了。他用赏识的目光看着和珅,只觉得越看越面善面熟,心里暗思,男子女相卿相之貌,天授的宰相材料来辅理朝务的。因见他项间隐隐有一条肉色红线,便问:“你耳下那条红痕,是冠带勒的么?”
“这个?”和珅冷不防被他问出这个,不禁一怔,下意识地摸摸颏下,笑道,“这是胎记。他们都以为奴才帽带子勒得紧。曾和纪昀说笑,他说奴才前世准定是个悬梁上吊的女人,奴才说是个老农,戴着雨笠死在地头托生出来的……”乾隆笑道:“将军戴盔,也有这个印痕的……”他目光游移,仿佛在记忆中搜寻什么,终于没能想起什么,又把话题拉到朝务上,说道:“傅恒英年早逝,像他那样的文武全才,熙朝雍朝能比得及的不多。你和钱沣现在跟上来了,一是要努力,二是留心自己身体,要预备着给朕的下一代出力。钱沣不能在京官任上久留,已经有旨让他去云南当总督,两年之后再调回军机处,一则他能历练,二则循级晋升少些口舌。”和珅道:“奴才也想过,从崇文门关税上头调军机章京,又进军机大臣,升得太快了,不拘哪一省去做巡抚,有了政绩再上来,似乎更好。”想了想,又道,“军机处有阿桂、纪昀、于敏中、刘墉,还有李侍尧也是顶尖人才,人手尽够用的。奴才少不经事,还该再考察历练一下才是。”
乾隆因坐得太久,挪身下炕来,端着茶杯在地下踱步疏散筋骨。王廉提着银瓶进暖阁来要给他换茶,乾隆道:“好好的乌龙茶,你就是沏不出味道来。王八耻虽然不成器,侍候差使比你巴结用心得多!跟着街上的茶博士王八头们学沏茶,能学出来?你去问问汪氏陈氏,得便儿到傅府向公爷夫人领教一下茶是怎么沏的!纯热水翻滚着沏出来只是个扑鼻浓香,它不收敛!没有内蕴,没有余香!”口虽这样说,还是递过杯来,王廉一边倒茶,红着脸道:“奴才这就学去,下次再制不出好茶水,万岁爷抽奴才耳巴子——这是上回听主子说容主儿的茶好,奴才照法子办的……”“和卓氏联是当客人敬在宫里头的,她就倒出白开水朕也会说好!你白长了颗人头,不会想事儿——去吧!”乾隆数落他几句,啜茶一饮,笑着对和珅道,“人才岂可一概而论?桓公如无管仲不能安其邦,如无梁丘据何以乐其身?无易牙不得快其口,无竖刁开方不得娱其心。无鲍叔牙呢?又不能去其佞!比如说王八耻去了,朕就吃不上好茶,这点子口福也就没了。朕原是想你留在山东兼这个巡抚或设个总督衙门安你这尊神,但军机处没有精于理财的。国库虽然充盈,内廷支用却还是捉襟见肘。议罪银子这一项,要没有清廉务实善理财务的来管,那要出大事情。放纵了不得了;收紧了,这么大宫掖,这么多的贵人,连老佛爷都受了委屈,也不成个体统。你来管着户部、工部、内务府,可以几头照应,于敏中是吏部,刘墉是刑部,有阿桂掌总儿,诸事就妥帖了。”说着,见王廉进来禀道:“阿桂纪昀和于敏中递牌子,在垂花门外请见。”
“和珅跪安吧,你刚回京,歇息几日再上值。”乾隆似乎犹豫了一下,看着和珅躬身却步退出去,问道,“纪昀也进来了?”
“是。”
乾隆哼了一声,说道:“叫进吧。”说罢返身上炕坐了。隔玻璃窗见和珅与三人在琉璃照壁前觌面相逢,和珅笑着说了句什么侧身让三人先行,乾隆默然不语端起杯啜了,嚼着一片茶叶等他们进来。一时外殿帘栊响动脚步杂沓,阿桂在前,于敏中紧随,纪昀走在最后鱼贯而入,行跪见礼。看着纪昀容色黯淡,行步迟缓,腰背似乎也有点伛偻,乾隆蓦地泛上一阵凄楚悲凉之感,脸上却淡淡的,说道:“坐吧!”
三位大臣是来回奏接见玛格尔尼的事的,阿桂主奏,纪昀时而插话,于敏中没有参与,在一旁正襟危坐静听。乾隆也一动不动,直到奏完,阿桂的奏缴礼单送上来,才轻咳一声说道:“这么听来,玛格尔尼只是辞气恭谨,仍旧不肯按例行礼的了?”
“回皇上,”阿桂已看出乾隆颜色沉郁,加了小心说道,“他是化外海域之人,不习我中华礼仪。来北京谒见皇上,是求恳恩准英人进内地来商贸行贾。席间谈话也还是有通融余地的。奴才在一旁思量,这些人惟利是图,晓之以利害,不难就我范围。”又将福康安和玛格尔尼斗口的事说了,“他还是怕福康安的。”
乾隆听了,问于敏中道:“你怎么看?”
“英国人是得陇望蜀之辈,其奸诈比之罗刹国有过之而无不及。”于敏中正容说道,“觐见皇上,这是多大的荣耀,他心里想的是‘做生意’‘传教’——他们和西藏也想做生意,**和**拒绝了,就派兵打不丹来威胁!这是阴微小人,断不能让他上头上脸。他不行跪拜大礼,就请他离境!”纪昀说道:“于敏中说的是,臣近日恭读《圣祖实录》,康熙二十四年开海禁设海关,待到五十六年又下禁海旨意。其实就贸易而言还是盈利不少的,为什么又禁止了?这里头最要紧的是华夷之防。英咭唎国看来不是易与之辈,看他的东印度公司售***,看他觊觎西藏,看他这个玛格尔尼一头谦辞卑躬,一头又不肯如仪行礼,在在处处都透着叵测奸诈,我们自有三教,种种邪教禁还禁不及,他们还想弄些洋和尚来传天主、耶稣!皇上,银钱是小事,我们中华博物,除了些富户购置洋货装幌子,买不了他们什么物件。这传教一事可非同小可,熙朝上书房大臣索额图就信天主,非圣无法,闹出多大的事,这很可虑的!他若不行三跪九叩礼,有了这个先例,天下臣民百姓就会以为礼防也有例外,领属藩国效仿起来,朝廷又如何置辞呢?”
这些议论,我们今日之人听来当然可笑,但当时的人说起来恳切认真,听的人也都觉得是忠忱虑国之言。“礼防”是三纲五常之本,乾隆愈听愈觉精辟,但他思虑多日,决意今日下旨逐黜纪昀,不能假以辞色,就他心底里还是热望玛格尔尼能向化从礼,因呆着脸道:“这都是老生常谈,不疼不痒的有什么实用?你纪昀一口一个‘礼’字,其实礼之大要在于精白纯粹事国事君。你纪昀自问够得上么?”这一下突然发作,正在议政间毫无征兆说出来,虽然不是声色俱厉,但罪名却是不能精白纯粹事国事君,这就犹如泰山之重直压下来!几个大臣立时惊呆了,殿里殿外的太监侍卫也都唬得身子一矮!
“臣焉敢不忠于事国事君?!”纪昀尽管早有预感,乍闻之下还是大惊失色,心里一个惊悸浑身寒颤一下,就杌子前屈身跪下连连叩头,脸色青黯苍白得令人不忍逼视,颤声说道,“一定有宵小之辈从中拨弄是非惑动天听天视……臣愚鲁粗质一介书生,跟从皇上数十年,从不敢有这样大不敬心思的……求皇上圣聪明察……”他的声气已变得惊惧颤栗,众人听得心里一阵阵发瘆……
乾隆沉默着,手里把捏着汉玉扇坠儿,看也不看众人一眼,说道:“朕已经容忍你多时了!升官,你是极品大员;赏赉,从来你都是头一份,你身为文臣,还能和侍卫一例用胙肉,国是大政顾问垂询,问天良是把你当股肱心膂无双国士用的。受恩如此,你怎么报的?私纵家人通连官府,为芥豆小事伤害人命,成话么?给河间知府写过信没有?——你不要忙着辩,还有,朕赏过你三处庄园四处住宅,为什么还要在外地购置住宅田产?卢见曾的案子里有没有你的份?和户部吏部有没有关照?”他说得动了真气,手指连连拍案又问,“卢见曾隐匿家产,是谁把抄家消息透给他的?还有更甚的,傅恒病重病故,这期间你说没说过‘傅六爷一去,大清成多事之秋’?说没有说过‘军机处群龙无首’?!宫掖家务你也有高论!‘容妃宠信过于杨贵妃’,是不是你的话?你置朕于何地,又视朕为何如人主?”
纪昀万没有想到,自己与家人门生子弟平日筵嬉酒热私语的话都一一传入乾隆耳中,心知早已陷入不测之地,听着乾隆排炮似的连连质问,头一阵阵发蒙,已是浑身冷汗湿透重衣。但他毕竟是久历仕宦饱经沧桑的人,一阵混沌之后心思清明,如果真是“大不敬”的罪名,想再见乾隆一面比登天还难,因叩头道:“纪昀有通天之罪,皇上诛之弃于豺虎不足以蔽辜……但求皇上默察臣心,原是放浪不羁之人,公论私情,臣视皇上如化日皎月,千古不遇之英纵圣主,昀固不肖,从未敢稍存慢渎之心的……”他说得触了自己情肠,惊悲哀恸还夹着委屈无以自白的心情一齐涌上胸臆,泪水已经夺眶而出,伏地颤栗难以自胜。
“本来要刘墉去传旨给你的,要查看你的家产。你既然来了,当面说开也好。”乾隆说道,“且回去闭门思过,回头还有旨意给你。从现在起不要到军机处和四库上当值了,但你的职衔还未免去,有事可由刘墉代奏。朕知道你们素来交好,对他的为人你应该放心的。”他顿了少顷,又道,“你退下吧!”
“罪臣纪昀谢恩……”
纪昀深深伏下身去,叩了头艰难地站起来,泪眼模糊地又看乾隆一眼,低下了头,蹒跚着脚步退了下去。
“还有李侍尧,今天也由刘墉传旨。”乾隆端起杯啜一口茶,皱了皱眉头愠怒地说道,“这是什么茶!”——顺手连杯子从暖阁隔门扔了出去。“啪”地摔碎成几片,三四个太监吓得浑身哆嗦,跪着膝行上去收拾瓷片茶叶用小墩布蘸揩着金砖地面。乾隆接着说道:“他的事与纪昀不同,倒与国泰仿佛!广州十三商行是他奏准封锢销号的,但李侍尧从来就没有真正管好洋务,十三行只是明里转了暗里!朕拿他当先朝的李卫信任使用,可他一直在欺瞒朕!奉调北京,他又怕新任广督查知他的隐情,又先走一步代十三行陈情,还受了人家十万银子,他单作一次生日就收了三百两黄金——这样的人,再有才也不能留!——要交部议处,人发狱神庙羁押,部议之后,该用典刑,朕也救不了他!”他转脸看定了阿桂:“你怎么看?”
终于来了!阿桂被他问得身上一颤。从他回京,已经隐隐地感到军机处要出大事。像是天上层楼狰狞的乌云在逼近,电闪雷鸣都隐在云后,种种小路信息都是冲着李侍尧和纪昀来的,又有什么“傅恒病倒重起炉灶”的传言像水底暗流般时时袭来。福康安带丧请缨获允他已经暗地松了一口气,待得胜还朝,恩隆礼遇宠眷优渥觉得比傅恒还加了几分,他已是放下了心,觉得稳下来了。不料这乌云中的闪电还是击了下来,一点也没有犹豫,一点事先哪怕是暗示也没有,一下子就击倒了两个红极万方的中枢大臣!方才乾隆一番厉色陈述中他才从懵懂中惊醒过来,已觉得自己这么端坐着不合时宜,见问自己,忙长跪了下去,叩头回道:“皇上雷霆之怒,奴才还在惊慌不安,一时还不能从容思量。他二人的事以前只是稍有风闻,奴才也有点出乎意料,想不到竟如此重大。”
“纪昀就是军机大臣。李侍尧是你举荐的人,军机处理应回避。”乾隆冷冷说道,“乾纲自在朕心掌握,未必一定先给你们招呼。于敏中也是一无所知嘛!当时调任李侍尧来京,于敏中也建议过的,恐怕也要给你们一点处分。”
于敏中也早就坐得背若芒刺,忙就身前一步跪下,和阿桂一同谢罪:“求皇上重重惩处……”
“功是功过是过,浊者自浊清者自清。这个以后再说。”乾隆说道,“你们还要办差,不要心里总想着自家处分。莎罗奔的儿子侄子们现在金川又闹起事来。这和西藏局势牵连有关,藏中黄教和藏王内起纠纷,还夹着东印度公司在里头闹鬼,与西域准噶尔部蒙古也勾扯在一起,这都是军机处的‘军机’正务。调理不得当,或者西边闹出大乱子,朕已经六十五岁的人了,还要被迫御驾亲征!那你们军机处该当何罪?朕想见一见玛格尔尼,也有这个羁縻的意思在里头。你们与和珅刘墉还可以再想一些法子,福康安又要带兵到金川,他已经派了三千骑兵到打箭炉驻扎,一为防着小莎罗奔和藏中反叛联络,二来造成形势逼英国人印度人从不丹撤兵。你们和福康安约见几次,他有什么需办事务,不可有丝毫怠忽!明白么?”
“明白……奴才、臣等遵旨!”
二人叩恩起身,正要辞出殿去,乾隆摆手示意暂留,又道:“纪昀前日从顺天府试上下来,奏说今科取中的贡生,里头有个叫皇甫琰的,取在第十二名,籍贯履历在礼部存根上查不到,他现在正待罪,你们向礼部关照一下,不要再查了。那是十五阿哥颙琰,朕暗地送进贡院参试春闱的。”
“有这样的事?”阿桂脱口而出说道。于敏中也一怔,惊讶地望着乾隆道:“十五爷在山东,没有回京交卸差使呀!”
乾隆原本板着脸,见二人目瞪口呆,不禁泛上一丝得意的笑容,说道:“要让你们知道就麻烦了,又不敢去关说,又担心他考不取面上无光,所以只能密地办理。他自己——”他右手伸出两指晃了晃,“他自己提考篮进场,密封阅卷,自己挣得的第十名,全部誊送进来,朕把第十名向后压了两个名次,谁知恰恰就是朕的儿子!”他微笑着,不知是赞是叹,又道,“还算孺子可教吧……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见乾隆转怒为喜,二人心头也都一宽,想想也为乾隆欣慰,这是件怪事又是喜事,少不得承颜色笑,阿桂笑道:“万岁爷真能出人意表!这是放在您,要在下边缙绅人家,老太爷高兴得那还了得?七大姑八大姨远亲近邻花红礼酒,放炮树旗杆唱大戏,要很热闹几天呢!”于敏中也笑:“王尔烈这首席也坐得了……这……这有点匪夷所思,臣还有点信不及呢!”
“你去问问纪——问问他的房师就知道了。”乾隆笑道,“前几天老佛爷才知道他入场,还担心怕名落孙山了不好看。朕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念头,十五阿哥资质在阿哥里头只是中平,想看看儿子们和举子们文章上下如何,他进进场,也知道读书人场屋滋味如何,这没什么坏处……”他这才想到本来要说的话,收了笑容说道,“毕竟这事耸动物议,张扬出去没什么好处,只你两个知道也就是了。告诉他们不要查了。”
两个人也都明白过来,忙答应称“是”,于敏中道:“既然如此,不用再知会礼部,十五爷殿试可去可不去,他们历来规矩,会试之后存档,外人一些儿也不知道的。特意去说,反而使人疑心:这人怎么了,军机处来人说话?”阿桂道:“十五爷已是贝子王爷,这功名只是试他才学。他不宜再去殿试,一来太较真儿,二来往哪里安排名次呢?”说罢,见乾隆无话,二人才辞出来,回想今日见驾。犹自一惊一乍忧惧带喜,乱七八糟的品不出滋味来。
……纪昀头晕目眩,软着两条腿出了养心殿大院,兀自心里空落落茫茫然。他像吃得酩酊大醉的单身汉,踉跄得走不稳步子,一步下去犹如踩在松软的棉花包上,慢慢挨出永巷口,一阵熏暖的东南风从天街漫地扑面入怀,才知道此身已在军机房不远处。他手哆嗦着,似乎要掏怀表看时辰,半途里又无力地放下臂来。刺目的艳阳照得三大殿和左边的乾清门一片辉煌灿烂,融融的阳光洒落在广袤的天街上,一片金色耀目刺心。因身上冷汗未退,一阵风又吹过来,他觉得前胸后背倏地一凉,一头强自收摄心神,一头思量着该怎么办。若在以往,他连想都不用想就去求见傅恒,但现在……等着阿桂、于敏中?于敏中为人落寞难以托靠,阿桂是举荐李侍尧的人,说不定也要吃挂落,自身难保的人,何必去见?尹继善死了,“五爷”弘昼也死了,和珅是对头,刘墉是奉旨抄家的主官——指头屈尽,原来自己无人可见,也无情可说!回家去,说不定刘墉已在府中等着,进门锒铛一锁就得进养蜂夹道——算来自己的自由也只是顷刻须臾弹指即逝的事了,何必急着到军机处,眼下自然还有人挑帘子,但进去一群章京请示公务,怎么料理!——告别?圣旨还没有下,还会惹出是非……望着蓝莹莹的天空,金碧辉煌的宫阙,他突然领悟了什么叫“天罗地网”,什么叫“人生三尺世界难藏”!
“那就听其自然吧……”
纪昀心里一阵凄楚,转身向景运门走去,既然没有什么门路可以投奔,那就赶快回家,“阅微草堂”里还有不少书稿,要赶紧整理,从《四库全书》房借来的书有些还是禁书,还有平时与亲朋好友往来的书信,虽说都是平常言语,这个时候极有可能被抄进磨勘御史手里,天知道这些“魔王”们鸡蛋里挑出什么骨头来——蓦然间,又想起夫人马氏的堂弟这科春闱中了贡生,约好了午间到府拜谒,府里少不了一干房师门生酬酢热闹。他心里猛地一紧:这还真的得赶紧回去料理!想着,脚下已加快了步子,一路多少官员纷纷给他鞠躬让路,竟都视而不见。
纪昀的新府邸在紫禁城正南偏西的樱桃斜街,离着西华门不足三里之遥。落轿下来看,天色刚刚过午,阳春暖月时分北京人极少昼寝午睡的。这是背街小巷,稀稀落落的茶馆里有人说书、有人算命、有人讲买卖讨价还价,卖油炸果子的还有背糖葫芦串子的懒洋洋沿街叫卖,小孩子们成群结伙扯着风筝线满街乱跑,你绞了我的线我碰了他的风筝大喘气儿争吵叫闹,夹着叽叽咯咯的推打说笑,南边就是八大胡同,熙攘和煦的街衢里隐隐还听得调筝弄弦鼓笙吹竽的声音。待离府还有一箭之遥时,纪昀在轿窗中一闪眼看见一间拆字摊儿,心里一动,又待走了几步,用脚蹬蹬轿底,大轿一滑一顿便停下来。他摸了摸头,那只珊瑚顶子在养心殿仓皇退出时根本就没戴出来,这才明白自己出西华门时太监们何以那样诧异,不由暗自苦笑了一下:看来我竟不如个不更事少年,昏了头乱了方寸了……就轿中脱下袍褂,只穿一身酱色湖绸袍子呵腰出轿,吩咐道:“你们就这里等着,不要报家里知道。”踅身回了拆字摊上。
这是个只有一间门面的小拆字店,纪昀来来回回轿子从这里过了无数次,竟从来没有留意过它的存在。此时看得真切,迎门是一张小桌,靛青台布上笔墨纸砚香炉签筒书帖纸卷一应俱全,满屋淡青壁纸裱糊得平平展展,正中悬着一幅《孔子问礼》图,下面常例是太极八卦,旁边一幅竖条,上写:
亮工绪余道立文心
八个茶碗大的字端楷正书清雅绝俗,此外了无长物。一位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半躺在藤椅上,一手把着扇子一手捏着念珠闭目养神,听见脚步声才睁开眼来,一边打量纪昀一边长揖,伸手让坐说道:“尊驾容色惨怛,忧急煎虑见于眉宇,要解心中九转回肠,当求圣贤触字之妙!承看顾,请坐!”
“先生清范,令人一见忘俗。”纪昀不知怎的,听这几句掉书袋子酸文,极寻常的几句话,心里竟一下子安定了许多。一撩袍摆坐了桌子侧畔,嘘了一口浊气,已是清明在躬,含笑说道:“入门休问荣枯事,但见容颜便得知。学生却有难解之忧,近危远愁望门投止,愿先生有以教我。事急,不容细推,即请用周亮工字触之学为我一断休咎——这是卦金,敬请哂纳。”他从袖中摸出约一两重一只小银锞子轻轻放在案上,又道,“实不相瞒,我就是这巷中住的纪学士,如今罹罪在身。此时无暇与先生坐而论道,就请先生指点迷津。”
那先生却不甚惊讶,点了点头说道:“大人还穿着朝靴,又刚从大轿上下来,学生已经知道了您的身份。既然事急,就请赐下字来,不用六爻仔细推算了。”纪昀问道:“拆字可是应响灵验的么?”先生熟视纪昀良久,笑道:“相公识穷天下,不知六书之学?六书之学妙于会意,哪个字没有‘数’?秉心诚意,合三体、合六体其应如响!小篆变于李斯,说文昉于许慎,开后人离合相字之学,难道只是用来玩味取乐的?如相信不及,只好请大人另觅高明了。”纪昀忙道:“不不,岂敢呢!我与先生近在弥密,一向疏于照应,听先生方才清教,原是位饱学之士,临时来抱佛脚,心里很惭愧的——请教先生尊姓大名?”
“不敢,姓董,名超。”
“学生孟浪,就请用尊姓尊讳卜学生吉凶。”说罢提笔在纸上端楷写出来。只心中余惊未息,手发抖,笔画有点不稳。
董超取过那张纸仔细审量,许久,一笑说道:“纪大人放心,于您性命决无妨碍。这个‘超’字,是‘召走’合体,‘董’字是‘千里草’,您要远戍了——‘召字’无言字旁,必是口传诏谕,现在正‘走’,还没有传到府上。谪戍应在千里之外,草茂之地无疑。”
千里之外草茂之地,可说黑龙江,可说温都尔汗草原,也可说云贵烟瘴之地。纪昀呆了一呆,又提笔写了一个字递上去,说道:“还请再加详断。”
“嗯,‘名’字,”董超看着沉吟良久,说道,“此字下为一‘口’,上为‘外’字偏旁,大人远戍戍所,当是口外,曰夕为西,必是西域。”
“是见高明——还要问,我能不能再回来?”
董超又看那字,说道:“以‘名’字形状,与‘君’字仿佛,和‘召’字也形类,将来一定要赐还的。”
“能测测是哪年回来么?”
“‘口’字是‘四’字缺笔。详这字寓意,大约不足四年您就能蒙恩归来。”董超皱眉说道。
纪昀默然点头致谢出店……四年,这是个不短的时日,而且远在西域万里迢迢之外……但纪昀此刻却巴望着这是真的——此刻,他觉得自己是撩高站在广袤无垠的旷野上,漫天的乌云笼罩穹庐,令人心胆俱碎的雷霆震耳欲聋,火鸟金蛇和珊瑚枝一样的闪电就在自己头顶追逐着跃动奋击。这闪电已经击毙了国泰于易简,现在轮到了李侍尧和自己!想想看吧,雪上加霜!他轻咳一声,便听门洞里有人说道:“老爷回来了。”接着一条小白狗“噌”地蹿出来,低声呜呜着摇尾巴过来撒欢儿,蹭着他脚边儿又擦前蹄子又拽衣角,忽地掉转头汪声儿叫跳着又蹿回去报信儿,半道里却又飞跑着踅转身来绕膝转旋儿……老仆施祥、魏哲、刘琪已带着十几个长随迎了出来。
有的时候,人的脸就是一部书,一台戏,千言万语无限心思情愫都一目了然。纪昀一进门便知家人已经得知了凶耗,他瞥了一眼天井院中左右厢房下站着的家人,又看正间堂房。外面太亮,房中黑暗得物什人物都不甚清晰,只见迎门的几张桌子上摆着的菜肴酒具齐齐整整,都还没有动过,便知筵席还没开人就散了。因见刘保琪葛华章,还有三四个新中的贡士从屋里迎到滴水檐下,纪昀感激地向他们点头笑笑,却蹲下身去抚摸那条狗,问道:“喂过它了没有?——四儿,别咬我的手!”那条叫四儿的狗“汪”地叫了一声,跑进屋里立蹄子攀那桌腿子。
“今儿累你们空走一趟。”纪昀这才和客人攀话,他的神色语气都已完全镇定下来。从容得像刚刚睡了午觉起来,下午要去赶赴一个约会:“原打算今日叫上保琪,文华殿那里有几篇已经写好的评传、考校注解草稿,要你再校勘一下送呈御览的,还有借来参阅的旧旨稿也要缴还皇史宬。你来了正好,省了再派人去交待了。我这里书房里还有几本书,给总校编纂房打过借条的,你现在不便带走,且留片刻吧。我估着刘崇如也就要到了,传过旨意经他准允,你才能带东西出去。”又吩咐,“老施叫你家里的进去禀夫人知道我回来了。还有沈氏、郭氏、卉倩、蔼云、明轩她们几个,把后头太太念经的佛堂腾出来,让夫人搬进去,她们就在佛堂侍候,刘大人来传旨必定有照应的。还有账房上的人不要在这院里,回去盘账,把现银都预备好,等着钦差清查发落。”
家人们起初见他没事人般逗狗玩,以为事情不大,听到后来都又紧张起来。见账房的人回去,满院的人慌乱着各自回房拾掇东西,乱得一群没头苍蝇似的,好一阵走得精光。几个新进考中的贡生也都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和这位太老师搭话。纪昀见他们尴尬,一笑说道:“你们是刚进龙门又入虎穴哟!见见这个世面也好。这就要殿试了,本领大小是一回事,还要看各自的际遇造化。我如今这样子是不能给你们什么‘教诲’的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要牢记这一条,不管选出来做什么官,好生本分做事,沉浮荣辱不要太认真计较。”又拉着手一个个问名字,葛华章僵着舌头一个个介绍:“他叫马祥祖,他叫曹锡宝,他叫方令诚……”纪昀一一点头拍肩勉励,笑着问葛华章:“你说的还有个叫惠同济,叫吴省钦的,他们没来?”
“来了的,这两个都中的副榜。”葛华章麻子脸上毫无表情,“方才说家里有事,先回去了。陈半江、陈学文兄弟,葛承先、陈献忠怕部里会议,辞了出去,说明儿再过来请安道乏。”刘保琪道:“陈献忠这人我说他故作豪爽大诈似直,您还不信!看看这群人,狼没来,兔子般先吓散了窝儿……”
纪昀不言声听了,一笑说道:“你这人这样说话!不对嘛!本来的是非之地,也不好看相,何必强人所难?”又转脸笑谓曹锡宝,“你文章写得好,连皇上都知道你呢!你们花团锦簇前程,都是好的!祥祖制艺极好,但八股这东西,是入门功夫,现在已经进了龙门,要读点史书,别奏对时闹出笑话来。皇上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好生学习才能略略跟上踪儿。”又笑着谆谆嘱咐几句,道,“保琪暂留一下,大家回去吧……有什么消息不用我说你们也都会晓得的。我的案子自己心里明白,圣上也知道我的,定谳之前就不要来看我了。”
几个人呆呆站着听他娓娓絮絮说话,虽说微笑着却神色黯淡,虽说请“大家回去”,眼中却带着依恋不舍。红极几十年的人,学究天人笔参造化,纪昀文章道德为天下多少读书人瞩目,又是多少莘莘学子心仪向往的楷模啊!看他此刻风范,想到他顷刻之间就要雷霆击顶祸患临头,还在处处为别人着想……刘保琪头一个撑不住泪流满面,曹锡宝几个贡生也都默然神伤,葛华章却愤愤说道:“如今好人做不得!谁让老师文章那么好,栽培那么多人才,又编那个什么黄子全书呢?您终日去围着皇上打磨旋儿,准没人敢暗算您!”
“你们去吧——别说这话,这话不对。”纪昀止住了他,向众人往门口揽手一让说道,“就这样别过了吧。”说罢扯了刘保琪道,“到我书房去,我给你交待事情。”刘保琪边走边道:“石庵公这时分不来,也许圣命有变天心有回呢!”纪昀一哂说道:“哪有那样的事!这是崇如给我留点时辰……”说着穿了二门往西,一个窄门过去便是书房,这里向北几步之遥进小花园便是“阅微草堂”,东北一墙之隔就是内院。听见内院几个女人声气嘤嘤哭泣,纪昀见小奚奴玉保跟着,板起脸道:“你进去告诉她们,有眼泪等我死了再哭!这会子圣命还没下,嚎的什么丧?”
书房的事几句话就交待完了。但钦使不在,刘保琪断不能携带东西出去,想劝纪昀进内院安慰家属,设身处地思量他进去徒增悲伤,此刻实无话安慰,自己想劝纪昀宽怀,也觉能说的话极少。二人觌面枯坐良久,刘保琪只一声接一声叹息,干巴巴解劝着:“老师跟从皇上有年,官场蹉跌也是寻常事,心胸放宽些,皇上恩宠不替,心里爱重您断无疑义……这也是一劫,过去了就好了……”纪昀只是闷头,一锅烟接一锅烟,吞吐得满屋云腾雾漫。此刻他才腾出心思想乾隆那些问话,一件件理着思路准备应答刘墉问话,又转念想是谁在乾隆跟前发难,要置自己于死地,是和珅?是于敏中?……终究都无实在的凭据,想到乾隆虽说待自己不薄,但于想定了的大事,诛戮杀伐从不犹豫。像讷亲那样的“第一宣力大臣”,像张广泗那样功勋卓著的上将,杀起来都毫不含糊,自己一个汉员,撮尔书生一介微命又何足道?……纪昀胡思乱想着仍旧七上八下没有着落。听得外头街上隐隐传来筛锣声“××××,×××××××”是十一声,谓之“文武百官,军民人等齐回避!”便知刘墉到了,艰难地站起身来,见刘保琪满脸惊慌,书房内外十几个家人个个唬得脸色煞白形同木偶,因道:“在正堂设香案。保琪就留这里,家人们都回避,我去接旨……”说罢径自去了。
刘墉已经等在打扫干净了的前厅门口,见纪昀微驼着背迈着呆滞的步子从西山墙根出来,突然心中一阵难过,几步迎下阶来,见纪昀弯倒身子要拜,忙抢上一步双手挽住,勉强笑着道:“晓岚公何必如此?认真论起来我还是您的学生!若问我的本心,宁可挨打也不愿奉这样的差使……方才佳木公派人跟我说了你们见驾的情形,我都知道了,千万要宽心……”
“我明白,我清楚。”纪昀说道,“就请大人宣旨。方才我和刘保琪在后书房交待一些零星差使。”把情由说了,又道,“他理应回避,带的文卷书籍都是我在差使上借阅的,请大人验过放行。”说罢看了看满院鹄立的刑部司官番役并大门里外密密麻麻前来戒严的善扑营军校。
刘墉点头道:“这是理之当然——邢无为!”一个三十岁上下的衙役头儿应声答应着出来叉手而立,听刘墉吩咐道:“你带两个人送刘大人出去。这府里若是还有来访内眷亲友,都由你送出去,不许留难!”他叹息一声升阶入室,在香案后南面站定,却没有诏书,口传谕旨道:“有传旨问纪昀话,纪昀跪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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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语引用应为“古之所谓民贼,今之所谓良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