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京城明珠
红袖招的姑娘们伺候公子哥们饮宴时,没少听到议论京城明珠。他们的口气也是带着庄重的,不像面对她们,肆意狎昵,口不老实,手更不老实,浑看不出来那些对着妓子们上下其手的男子,心里也有朝圣般爱慕的白月光。
就是这片月光,今儿个,就要踏入红袖招,沦落到她们这滩污泥里了。也不知那时候,那群公子们,会是哪副面孔。
当然,现在最好奇的,还是这位京城第一美人,长得哪般美貌。
舒灼华此刻,是没有美貌可言的。衣裳是破旧的,脏污的;板结的头发连同脸上的污垢,像一个铁头套蒙在头上。被差役拉下马车时,脚没有防备向前一迈,竟把脚上穿了几个月的单鞋给挣破了,露出的脚趾看不出颜色。
红袖招的掌事妈妈阿绿迎了出来,和官差做个交接。舒灼华和她母亲余氏,都被判卖入教坊司做官妓的。这些年朝廷改制,教坊司和附属的妓坊分开来了,舒灼华和余氏就被直接送到红袖招来了。
一群花枝招展的姑娘嘻嘻哈哈涌到门口,舒灼华知道,她们是来看她的。
那就看吧,她也没有力气瞪谁一眼,把谁赶走。到底是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子,觉得她们的眼光直勾勾地要吃人,手便紧紧抓住母亲的手,有了点依靠。
跟着阿绿进门的时候,姑娘们都退了好几步,没看出京城明珠有多美,臭倒是真的。几个月没洗澡,是仙女也得发臭。
头牌丹娘的丫头芬芬就有些庆幸,劫后余生般说:“丹娘,放心,她没你好看。”
这话声音不算小,舒灼华和余氏都听到了。余氏全身一震,手指甲都攥进舒灼华的肉里。
阿绿瞪了芬芬一眼,赶小鸡一样赶姑娘们上楼:“有什么好看的!以后都是一锅里吃饭的姐妹,有的是相处的时间。现在都给我吃点回去补觉!晚上谁要敢懒洋洋敷衍贵客,小心身上那张皮子!”
姑娘们都是听惯了的,笑嘻嘻跑了。余氏听在耳里,却比进了油锅还厉害,饶是几十年的大家历练,也软了腿脚,又把心硬起来。
舒灼华的手都被余氏无意识地掐得麻木了。她掺牢母亲,听阿绿指挥,往后院去洗漱。
一进了门,只剩下母女俩,余氏就抓紧舒灼华,压低了声音:“蓁蓁,跟娘走!”
走,就是死。
江南余家的女儿,舒万里的儿媳,舒恭之的发妻,她是万万不会在妓院偷生的。牢里困了几个月,什么折磨都承受了,进妓院,是真的不能忍受的。
还在牢里的时候,余氏就想明白了,找到机会,就自己了结吧。舒万里在朝堂上树敌无数,那些人会怎么侮辱磋磨舒家的女眷,是谁都想得到的。
“午时过了,蓁蓁!咱们快着点儿,还能追上你爹。”
舒灼华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她看着眼前形容枯槁的母亲,多么想跟她一起走。踏进红袖招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这是个没有底的深渊,她是爬不出去的,只能不停下沉。死,是唯一的出路。可是,死是最容易的事情。
“我们死了,呦呦怎么办?”
呦呦,她才十二岁,贪吃爱玩,抄家的前一天,还因为余氏不让她吃太多酥酪赌气,闹着连晚饭都不吃了,舒灼华哄了半天才给哄好的。
在牢里,这孩子病了几回,每次都恨不得她真的去了,好不受这人间的罪,偏偏她又挺了过来。大家都知道舒家这回是不成了,只有她一直相信,祖父没有罪,没罪的人不会被砍头的。
就是这么一个没见过一丁点黑暗的小姑娘,半夜被硬生生从余氏怀里扯走了。说是好几年前,舒万里替她和定远候府定了婚约的,洪元帝也认了,让接回去,以后就是定远候府的孙媳妇了。
余氏眼睛血红,嘶声道:“她有她的命!定远候府认她,她不能有当官妓的娘亲和姐姐!要不认她,她她也万万不能到这里寻我们。”
舒灼华拼命摇头:“不是这样的,无论我们什么样,她只想要我们活着。活着才有希望啊娘。”
“什么希望?还有什么希望!”余氏像是用仅剩的生命爆发出一声哀鸣,“都没了啊!舒家顶门立户的男丁,都没了!你爹你爹都没了,我活着做什么啊,我怎么还活着啊!”
眼泪喷涌而出,舒灼华拼命抱住脱力的母亲:“二堂弟还活着,我们还活着!我们舒家还有人,娘,舒家还没完。”
余氏已经听不见她说什么了,她太虚弱了,牢中的日子已经耗尽了她的精气神。和丈夫琴瑟和鸣这么多年,内心是有感应的。舒恭之被砍头的那一瞬间,她离得很远,却觉得自己有一部分魂魄也跟着走了。能强撑着走到这里,不过是念着,要带着蓁蓁一起走,不能把她留给这吃人的人间。
舒灼华磕磕绊绊把余氏扶到桌边坐下,倒了杯冷茶,喂到她嘴里,茶没咽下去,洇出一口血来。
茶杯落地,摔成几片。舒灼华抖着手去擦余氏嘴角的血迹,眼泪拍打到余氏脸上:“娘,娘”和我一起活下去,等下去,还有盼头的,还有的。
余氏最见不得儿女流泪,心里一恸,大口大口的血涌出来。
舒灼华怎么都擦不完母亲嘴角的血,慌忙要往外走:“没事的娘,我去找大夫,我去”
余氏死死扣住舒灼华的手:“蓁蓁,听娘说”
舒灼华摇头不听,甚至要去掰开母亲的手:“大夫来了我再听,娘,我要去找大夫,让我去吧娘娘”
“听听我说,听我说”
舒灼华滑跪在余氏面前,泪如雨下。
余氏摸摸女儿的脸:“可怜我的女儿,没投生到好门庭,爹娘连累你啦。”
“不是的,没连累,娘,您别说话了,歇一歇,啊,您歇一歇就好了。”
余氏眼里都是怜惜:“都羡慕我生了个好女儿。生了你第二天,眼睛一睁,大家都看楞了。花苞样的人啊,见风就长,又俏,又乖,又灵。你爹睡到半夜就爬起来愁啊,这么个闺女,只想搁心窝里疼啊,要是有天嫁人离了家,可怎么办呢。”
“娘啊,娘啊”
“你长成这样,在这里,怎么办呢?”
舒灼华胡乱擦擦眼泪,手往地上摸索,捡起一块茶杯碎片,眼睛一闭,就在左脸上重重一划,哗地开了道血口子,割得太深,皮肉都卷曲起来。
舒灼华扔了瓷片,握住余氏的手:“我会护好自己,您您和爹,不要担心我。这下这下好了,爹总算有时间陪您到处去走走了,等见了爹,和他回江南看看,再看看漠北,别惦着我,也别惦着呦呦,我们都会好好的”
舒灼华说不下去了,抱着余氏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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