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江湖好汉的后辈

02、江湖好汉的后辈

鸡叫第二遍时,胡勇和往常一样摸着黑裸着上身从蚊帐内爬起来,顺手披上件外套,从东屋拐到正中堂屋后的灶间,在墙角的水缸内舀起一瓢冷水浇在头顶,趁着水花瀑布般往脸上流淌时,用双掌在脸上胡乱揉搓了两下,再扯过肩上的外套当毛巾,擦拭掉脸上的水珠,随手扔下用过的外套后,抠着眼角残留的眼屎,推开房门走到门外的晒谷场上。

估算着此刻大约的时辰并发了片刻呆气的胡勇,脚底踏上晒谷场坚实、平整的泥土地后,突然感觉自己与隔壁的下乡干部老肇父子最近往来多了,居然像他一样变得有些多愁善感,而少了几分江湖气了!

夏末初秋黎明前的汉江平原深处,暑气已经尽散,清晨微曦的大地笼罩着薄薄的雾气,除了几只不安分的田鸡在“咕咕”叫唤着,大地一片寂静。

胡勇一边深吸着夹带麦草残香的清爽朝气,一边不停摆动着腿脚,旋转着腰肢作些晨练前的准备活动,并随着脖子的左右拧动,无意思地透过黎明前的黑暗,环视起周遭朦胧的景至。

稍稍活动了一下腿脚,沿着晒谷场溜达了几圈,就这会儿功夫,透过麦秸垛子后头四方堰周围歪歪扭扭的一排垂柳的缝隙,胡勇就已经可以隐约看到塘堰对岸薄雾后的小樊村了。

胡勇从北屋出来的时候,晒谷场对面住女知青的南屋依旧静悄悄的,但东头牛棚这边,脱帽右派家里却已经有了些动静。

胡勇微屈双腿,双手向前平举,深吸一口气摆了个起手式。之后,双手绕环呈抱球式,微屈右腿上踢左腿,身形连晃,连蹦带跳气势十足地走起了拳脚。他耍的这套拳名曰青龙手,是家传的,他已经练了不止十年了。

胡勇的爸爸是卖肉的师傅,他妈也是同个菜场卖青菜的,所以他属于根正苗红的红五类工人子弟。胡勇家里三个妹妹一个弟弟,他是老大哥。上面除了父母,祖父母也双全。胡勇全家三代九口,挤住在从前外国租界下首的华人区内狭窄里弄的小院落中,一幢石库门房子内靠天井的一间半屋内。

胡勇的爷爷解放前在镖局当趟子手,游走四方,打打杀杀,负过的伤也不知几何。年纪大了,腿脚不是那灵便了之后,又到武馆当过教习师傅,拿早些年的话说,也算一条江湖好汉。解放了,因没文化、身体也垮了,脾气却臭得很,**不好安置,只能他让彻底歇菜。此后老爷子就靠给居委会巡夜贴补家用。好在是胡勇的父亲在街道菜场做了卖肉师傅,母亲也当了卖菜的售货员,各有一份固定工资,总算顶起了家里的一片天。

胡勇是被他爸爸撵到乡下来的。初中毕业那年适逢爆发,他随着一帮红卫兵阶级姐妹兄弟停课闹革命,抄家“破四旧”、批斗黑帮,搞大串联等很是闹腾了一阵。次年,省城发生“钢工总”等钢字号造反派组织与“百万雄师”大规模的武斗流血冲突,他作为“钢”尖兵,率先冲进老保组织的老巢红旗大楼前那一瞬间,给飞身而来身材瘦小、向来不理世事的父亲挡住,拧着耳朵扯回家老老实实蹲了近两年,然后就跟着几百万知识青年一起,插队落户来到了这个偏僻的平原小村落。

走的时候胡勇很安心,毕竟他离开城里后家中就从经济上减轻了一重负担,窘迫的生活状态会得到些许改善;走的时候他也很开心,对于留过一次级,身材相对同时代人更魁梧结实,文化水平勉强达到初中毕业的他来说,能与那些年龄比自己小,毕业后前途注定比自己光明,假如不是爆发平日里只能仰视的同学,以平等身份的一起下放农村,他感觉心态平衡了,所以很是满足。

这趟爷爷亲授的青龙手拳脚,据说是其祖上代代相传下来的,习练到一定阶段,结合运气武动乾坤傲世九重天吞噬星空神印王座遮天将夜凡人修仙传杀神大周皇族求魔修真世界官家全职高手锦衣夜行超级强兵仙府之缘造神楚汉争鼎不朽丹神最强弃少天才相师圣王无尽武装吐纳就能化掌为剑,以腿为戟,携三十六般变化而在实战中少逢敌手。他从七岁上学起开始习练这套青龙手,十岁过后,身体抽条时又开始结合套路练气吐纳,十几年下来,他已可一根指头錾穿一匹青砖、一掌拍碎五层叠摞的红机砖了。

在走拳的当口,他犀利的眼睛透过眼角的余光,已经察觉牛棚的墙壁缝隙中,洒出了几缕手电筒照射的白光。片刻后,随着自己拳脚的收式,漏风透光的牛棚木板门被推开,一个十四、五岁,身材比他矮半头,但因为发育抽条而显得比较消瘦硕长,唇上已长了一层浅绒毛髭的少年,脚步沉稳的走到他的身前,语气恭敬、以变声期的低哑嗓门对他招呼了一声。

“师傅早。”

胡勇没有搭理与其比邻而居、摘帽右派老肇这个叫辄辄的儿子,继续摆了一个骑马档的姿势,深吸一口气,蜕下背心,仅穿宽松短裤,然后高抡起左右双拳,开始有节奏地使劲依次捶打腹部鼓凸成块状的肌肉,并伴随着捶打的节奏,一吐一放调节着呼吸。

“胡师傅。”

少年以为胡勇未听见,以更加恭谨的语气又呼唤了一次。

“自己跟在后面开练吧。”

无奈地被人叫唤了一年多的师傅,性格孤僻、少言寡语的胡勇,也不好意思再对偷师学艺的少年落下面皮。少年跟着他比划着活动起来后,他站直了身体,停下捶打腹部,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跟你说多少回了,咱们之间不是那回事。你要讲客气,叫我勇哥就行。”

“勇哥,爸爸说既然跟你学了拳,不管是否行了拜师礼,总得有个大小尊长,这叫尊师重道。”

“就你家那臭老九右派老爹板眼多。”

“我爸脱了帽,不算右派了。”少年肇辄感觉这话刺耳,小声嘀咕着辩解。

“脱了帽的右派还站在右边,终究也成不了左派革命者。”

“哟或,勇哥能出口成章了啊!”

少年对一向拙言短语的胡勇,居然脱口成章蹦出了这句富有哲理味道的话语而诧异,忍不住讥讽了一句。

胡勇脸红起来。这话可不是他的原创,听多了同屋四眼狗陆一凡糟鄙邻居的酸薄讽刺的调调,他竟然不知不觉中也能脱口引用一两句了。

胡勇很嘴馋,但不是因为好吃而是因为缺油水闹的。

胡勇父亲在菜场切肉、剔骨,操刀的手艺很被人夸耀,不管顾客要秤几两肉,向来都是一刀准;卖骨头时,不管人家要几斤骨头,几砍刀下去不但无需复秤,且连脊骨带排骨的搭配都让人无话可说。看过胡勇父亲操刀且熟读“水浒”的,都难免会联想到“水浒”书中的那个同行“镇关西”,但镇关西是戏中人,胡父却是现实中的存在,这就不得不让人叹服了。

手艺了得,热心快肠人品也好,再加之这个年代吃肉啃骨头都是凭票供应,一年中有回数的事情,所有掌握物资分配权的人,无论高低贵贱都受人崇敬,因此,卖肉的胡师傅在街坊邻居中大大的有名。但只有胡家人自己知道,胡师傅这每天一刀刀下去,待菜场的红案摊子关张后,家里就会变戏法式的跑出来二三两肉,或几根细碎骨头。胡勇的强健体魄,除了长期超负荷的练武而锤炼外,主要是靠着每日里吃肉喝骨头汤打下的底子,嘴巴的刁钻当然也是这样培养出来的。

在小樊村生产队中,胡勇和最强壮的头等劳力一样每天拿十个工分分值,领取最高份额的口粮。与同批插队落户因营养不良而瘦瘦弱弱的那些同伴相比,其个头和身板显得虎落羊群,但他体格强壮也意味着食量大。自己懒散不开伙,每次领取口粮后往村里某户人家一扔强行要求搭伙,他一顿要吃搭伙人家两人的量,搭伙的人家为省出口粮,总拿稀的和没油水的糊弄他,有的干脆直接拒绝。于是过得一阵子,胡勇或吃腻了某户缺油少盐的稀粥,或遭某户人家直接驱逐了,就必须再换一户人家搭伙,所以他长年轮流吃着百家饭,营养难免跟不上趟。

起初饿得眼急了,他免不了趁着天雨夜黑,凭借一身功夫外出扑个鸡、摸个狗补一补油水,好在做事情还算讲究,窝边的草是不食的,只在周边村子,象进村的鬼子似的搞个扫荡。但这年头鄂北没有不穷的农村,一个村一个队能有几只鸡鸭几匹狗?偷吃光了十村八里能跑的小畜生,进村再不闻鸡鸣狗叫,但下地劳作后特别是大运动量晨练加晚练后的饥饿,靠锅里清汤寡水的一日两餐仍是驱赶不走的,他也知道这都是缺油水闹的,但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肇家下放鄂北劳动,并搬到知青点的隔壁插队做邻居后,某一日肇家开饭时,胡勇抱着结实得象铁棒的双臂,蹲在门外的晒谷场上,一言不发、虎视眈眈地瞧着正一口一口慢悠悠、斯斯文文吃饭的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嘴巴不停咀嚼,最后居然大煞风景地饿晕过去了。

当时,少年那个衣履整洁、头发梳理得油光水滑,戴着眼镜的摘帽右派老爹肇飞,凝视胡勇许久并直至胡勇晕厥以后,才沉默着起身拿了一副碗筷放在小饭桌上,又神情淡淡地冲少年点点头,之后由少年出声唤醒胡勇,邀请他一同进了与右派父子之间共同的第一餐。历来自诩泰山崩于头而不改色,刀架脖子能像“红岩”里的许云峰一样心不跳的江湖好汉的后代,当忸怩地坐在小凳子端起碗时,手似筛糠抖心似要滴血,羞愧得黑脸上的肌肉直跳动。

脱帽右派老肇虽然下放到小樊村由贫下中农监督改造劳动,也能够做一些类似侍弄牛羊、浇菜地、写写标语等力所能及的体力活,但他不赚工分,每月到区上的邮局领取国家下发的生活费,有了那笔只相当于其正常工资五分之二,但连公社革委会黄主任都眼红得流鼻血的生活费打底子,三人经常同桌吃肉的机会难寻,但一个月中杂粮饭管饱,隔三差五能闻到鱼香或动物内脏腥味的机会自然也就多起来,此外,老肇还不动声色地私下支付生产队一笔小钱,让生产队每月多提供十斤口粮给胡勇。这些事情胡勇心里都有数,老肇不提,他这半个江湖人更不会将感谢挂在嘴边。

小樊村背靠大白河水库,水库的鱼多得很。同时,鄂北农村饮食习俗接近豫南,乡民们都不食鱼虾、不食动物内脏,乡亲们杀猪斩羊婚丧嫁娶摆酒宴,多余的猪、羊等动物内脏,也都低价便宜处理给了脱帽右派老肇家。于是,江湖好汉的后代胡勇,长途跋涉扫荡远亲近邻的机会减少了许多,相应地到邻居右派份子家串门的机会就多起来。

但吃喝归吃喝,纯正血统的“红五类”卖肉工人后代,与黑色“四类分子”老肇之间是没有共同语言的,这倒不是因为阶级立场的不同才没有共同语言,而是因为脱帽右派老肇满嘴的洋文,开口闭口托尔斯泰、莎士比亚、巴尔扎克,听了让胡勇头晕。胡勇本就是少言寡语的性格,能与人交流的也多半是江湖传闻和市井流言。与老肇搭不上话,胡勇自然只能与秀才那半糙子小子多说几句。十四五的少年,正是喜动不喜静的年纪,且又对江湖和侠客剑士等话题极感兴趣,一来二去,胡勇吃饭时有了个陪聊的,练武时身后就多出个小尾巴。这是他俩友谊的由来,也是毕生情谊的开始。

尽管青龙手是祖辈规定不得外传的家传功夫,特别是练气心法非亲子侄不传。但都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从那时候起,胡勇每天早晚练功时,一个形影不离没有名分的小尾巴,早晚跟在身后依葫芦画瓢比比划划时,他也再难开口撵人。

一年多下来,胡勇的眼里能看得到,那少年的拳脚套路,居然有了青龙手分的形似和二三分的神似,暗赞其天生聪明和领悟能力惊人的同时,也不在自己练功时刻意回避他了。

约莫乡下人一袋旱烟的功夫,走完了每天晨练的三趟拳脚,运气武动乾坤傲世九重天吞噬星空神印王座遮天将夜凡人修仙传杀神大周皇族求魔修真世界官家全职高手锦衣夜行超级强兵仙府之缘造神楚汉争鼎不朽丹神最强弃少天才相师圣王无尽武装吐纳加捶打胸部腹肌几个循环后,天光也大亮了。估计同屋的三个男生和对屋的俩女生都要起床,胡勇抓起地上的军绿背心擦了汗涔涔的身体,转身向男生宿舍走去。

少年见胡勇要走,赶紧停下打了一半的青龙拳,蹑足屏息尾随其后,并悄悄朝他递出一掌。这是青龙手的第五式弓步前伸。

胡勇头也不回,右手向后划个弧,轻巧一捞就抓住了少年出掌的那条胳膊的手肘。

“咦!勇哥刚才这招式是青龙手第十一招吧,怎么看上去又不太象?”

少年并不讶异于胡勇的迅捷身手,而是讶异于其适才那一掌中的变化,不由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叹。

跟胡勇学习过一段时期的拳脚后,肇辄经常运用已经能熟练掌控的掌法或腿法偷袭胡勇,但没有一次成功。

“小屁伢,你以为这样就能占到便宜?练个三五年再来吧。”胡勇嘲笑道

“那未必!明年我就可以了。”少年有些不服气

“练这个有屁用!你爸爸不懂武艺,一个人拿的工资比我们全家合起来还多。好好读书,别整天在村里瞎晃悠。”

“我已经初中毕业了。”

“那就继续读高中。别像勇哥我这样没出息,被人瞧不起。”

胡勇说得有些灰心丧气。扔下少年的胳膊肘,转身朝屋里走

“勇哥。。。”

“有啥事?”

“嘻嘻,听村里樊**说,最近又有知青下队。”

胡勇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少年皱了皱眉头。他估计少年是没话找话。

“关你屁事,你就一回乡务农的。”

“与你有关系。”少年嘻嘻地笑着说:“估计想再偷鸡摸狗,就会被更多人监视和检举揭发了。”

“谁有哪胆子?。。。再说,附近十里八乡哪里还有那些玩意。”胡勇摇了摇头转身**走。

看到胡勇对自己的话题不感兴趣,少年眼珠滴溜溜,心中又来一计。

“国庆节要办文艺汇演。听蓝蓝姐说公社知青工作组要派你的节目,让你上台表演武艺,你去不去?”

“小屁伢,那是你蓝蓝姐、红红姐一帮小娘皮,和四眼狗那样的秀才们的差事,我一大老爷们掺合那干啥!”

“昨天樊老旦家小三吹牛,说他家老二武艺了得,还在部队提干了,最近就要回来探亲相对象。勇哥,到时候你与他干上一场,比一比谁行?”

“让樊老二先与你练练,看他能不能搞死你!”

胡勇不屑的撇一撇嘴角,瞪了一眼脸庞清秀的少年,想用恶言吓唬他,但一下就联想到“老二”这个词与胯下之物具有同样的意思,自己脸上却忍不住先绽出一丝微笑。

“有啥屁快放,我要回屋洗洗了。”

“那个抓肘的动作是由青龙手第十一招变化出的吗?我想这个不在你家不传之列吧?”

“。。。”

狡黠的少年想把话头续接到刚才未能展开的话题,但未得胡勇响应。就在他转过身失望地准备离去时,铁钳式的大手,用同样的运掌方式再次在空中抡了一个美妙的圆弧,五根硬似钢筋样的手指掐入他瘦弱肩膀的肌肉内,痛得少年呲牙咧嘴地直哼哼。好在铁钳式的大手只不过稍一接触皮肉就迅速放开了。

“掌式是死的,但施掌的人不能死,挨掌的人同样是活的。。。拳也好,掌也罢,要跟随施掌者和目标的移动、变化而变化。”

少年低头呆呆地思索了一阵,似有所悟地抬起头时,发出那番话语的江湖好汉后人,其迅捷的身影已经闪到了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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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号交响曲 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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