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音容渺茫
伯颜帖木儿不知杨君心事,一阵畅笑,说道:“好兄弟,今天亏得有你,不然咱两可就再也见不到谷外的风景了,你当真是了不起,刚刚杀这几人,可比我们蒙古勇士厉害!”他先前总存了杨君是汉人的念头,只道他虽与其他汉人不大相同,但终究比不了蒙古中的英雄勇士,此时见他出手不凡,心中已将他当做天神一般,不复有蒙汉之分。
杨君看着伯颜帖木儿,心中兀自迷茫,只一笑答应。伯颜帖木儿提起被羽箭射死的两头野狼,笑道:“这是脱脱不花送给我们的,走罢。”当先出得谷去,杨君跟着走出。伯颜帖木儿将野狼挂在鞍旁,两人一齐上马,见谷外天明雪亮,心中大是畅爽,不由得一阵大笑,双腿一夹,胯下良驹惊嘶一声,沿路急奔。
二人回到营帐,杨君挂念王清婷伤势,不再沉思,下马奔入帐中,却见王清婷已换了兽皮所制的衣服,正坐在榻前,一见杨君进来,起身道:“大哥,你回来啦。”
杨君又惊又喜,叫道:“婷婷,你的伤没事了么?”
王清婷道:“刚刚醒来又喝了那大哥熬给我的药,已经没那么痛了。我问他你去哪里了,他听不懂我说什么,但猜到我在问你,就比划说你出去了,你去哪里了?我醒来见不到你,心里就难过。”
杨君道:“我同伯颜帖木儿大哥去打猎来,晚上咱们便吃狼肉。”心想:“我今后再也不离开婷婷半步,我怎忍心见她难过。”
王清婷道:“大哥,他们是蒙古人,我妈妈说……说蒙古人不好,但他们却救了我,你说蒙古人好还是坏?为什么总是来杀汉人?”
杨君心头一怔,今日在狼谷中便一直想着这好人与坏人的分别,心想:“他们为什么杀汉人?是因为汉人也杀蒙古人?汉人和蒙古人到底谁是好人?嗯,只因他们心中存了蒙汉之分,因此蒙古的好人和坏人都杀汉人,汉人的好人和坏人也杀蒙古人。倘若日后双方打仗,我是帮谁?伯颜帖木儿大哥是好人,于谦大哥也是好人,虽然我杨君在千军万马中便如尘埃一般,有没有原是一样;但倘若隐身世外,两不相助,毕竟我是大明子民,男儿汉不去征战沙场,为国效力,可也枉自为人了……”
王清婷见他沉吟不答,笑道:“你是大好人,伯颜帖木儿大哥也是大好人,蒙古人和汉人都有大好人,自然也有大恶人,妈妈说蒙古人不好,说的就不对了。”忽然想到萧紫霞,心中感伤,眼泪险些便流。
杨君见了王清婷娇柔模样,心想:“罢了罢了,好人也好,坏人也罢,但求同婷婷生死相依,也管不了那许多。”说道:“不论是蒙古人还是汉人,只要有恩于咱们,就应该感恩报德。”
王清婷道:“正是。”
这时伯颜帖木儿进得帐来,笑道:“王姑娘身子大好了。杨兄弟,咱们去喝酒。”
杨君拉着王清婷手,笑道:“大哥酒量惊人,小弟虽不胜酒力,但既是大哥相邀,也当舍命陪君子了。”说罢同伯颜帖木儿一齐哈哈大笑,三人出了帐去。
这一日众人在营帐中豪情畅饮,直至天黑,王清婷又喝了一碗汤药,已感毒性渐去,身子大好。两人便同众人学说蒙古语,倒也聪慧,只半月间便能听得明白,再学一月有余,已能互相对答。王清婷体中玄毒本已渐去,不知何故总隔几天胸口便一阵疼痛,吐出瘀血,苏赫也不知缘由,只每日用琥珀养心丹、柴胡、夜交藤、珍珠母等几味药来缓解症状。伯颜帖木儿原拟带着众人起身回去蒙古,但见王清婷身子总不见痊愈,不宜长途奔波,索性便在山中暂住,每日带着众人齐去打猎。杨君同王清婷同乘一骑,两人耳鬃厮磨,相敬如宾,不觉时日之过,在山中畅意无比。
此时已是早春,冰雪消融,艳阳当空,初春之来,比之鹅毛大雪的深冬更为寒冷。所幸众人每日捕猎,倒有兽皮制衣抵寒,比寻常布衣更为受用。寒冬一过,万物复苏,诸般冬眠野兽均先后出来,享受许久不见的阳光。
这一日众人驰马直奔出十余里之地打猎,眼见林中一头香獐正食新枝嫩叶,伯颜帖木儿忙取出鞍上弓箭,瞄准拉弦,“嗖”地一声,急射出去。伯颜帖木儿射术既精,那香獐事先又未察觉,后腿中箭,狂奔几步后便倒了下来,伯颜帖木儿哈哈笑道:“中啦!”众人欢呼声中,一齐纵马奔近。见它双耳竖立,身上体毛浓密粗长,呈棕黄色,只腹部雪白,形态甚是可爱,倒在地上,眼见众人过来,不住颤抖,显是害怕已极,杨君转头问王清婷道:“这兽长得像鹿却不是鹿,不知是什么?倒也可爱。”
王清婷道:“它孤孤单单,没有同伴,这下受了箭伤,可爱又可怜。”
杨君微微一笑,跃下马来,说道:“大哥,这猎物便送给小弟如何?”
伯颜帖木儿笑道:“杨兄弟喜欢,尽管拿去便是,你我兄弟不分彼此。”
杨君一笑道谢,伏身去将香獐腿上羽箭拔下,忙在内衫上扯下一块碎布,给它裹了伤口,止住血流,说道:“以后可得小心了。”香獐腿上鲜血止流,痛楚稍减,站起身来慢慢走开。杨君转头看一眼王清婷,两人相视一笑,心中甚喜。
伯颜帖木儿问道:“杨兄弟,你喜欢这猎物,我才送了给你,你如何放了它去?”
杨君笑道:“正是喜欢它才放了它去,大哥可舍得伤害自己喜欢的物事?”
伯颜帖木儿一怔,随即一阵大笑,道:“不错!不错!喜欢的东西原该护它平安,怎么舍得伤害,咱们这就去打一头不喜欢的东西。”
杨君一笑翻身上马,左手伸出握住王清婷左手,只觉她手心忽冷忽热,忽然一阵颤抖,杨君一惊,转头问道:“怎么了,婷婷?”一见之下,见她额上已有点点冷汗冒出,双目难撑,身子摇晃,险些便要掉下马去。杨君大骇之下,慌忙下马,将王清婷抱下马来,问道:“婷婷,你很痛么?”
王清婷道:“我……我……”忽然一口鲜血吐出,昏了过去。杨君见她之前虽偶有发作,但所吐之血都是黑色,这次竟是鲜红异常,叫道:“婷婷!婷婷!”忙在她膻中穴点了一指,与她两手相握,缓缓输入内力。
众人见状,一齐下马,苏赫见她吐出鲜血,道:“杨兄弟,王姑娘这次吐出已没有瘀血,想必体中剧毒已除尽了。”
过得盏茶时分,杨君这才停手,见王清婷兀自未醒,只盼苏赫所言属实,待会儿她醒过后便永不再发作了。
便在这时,忽听得林中窣窣声响,似有人急奔而来,那声音本在数十丈外,只眨瞬间便已到众人数丈之处。杨君心中一惊:“这人是谁?竟如此快!”抬头往声响处看去,忽见一老太佝偻而来,那老太看去已是年过古稀,头发雪白,矮矮胖胖,老态龙钟,但行动甚是敏捷,只片刻间便到众人眼前。小说网www.xiao-shuo.org
众人忽见凭空里出现一位老太,不由得吃了一惊,慌忙拔出腰间匕首。杨君知此人轻功了得,是位武林前辈,不敢失礼,将王清婷放躺一旁,拜道:“晚辈杨君,见过前辈婆婆。”
那老太哼了一声,却不答话,众勇士见杨君对她神态甚恭,当下都放回匕首。忽见她伸手便去抓王清婷左手,杨君心中一惊,叫道:“婆婆不可!”忙使一招‘声东击西’朝那老太腰间打去。那老太右掌一错,便将杨君左掌格开,更不停手,与杨君右掌相对,杨君心中一惊:“她掌力与那魔头竟如此相似,比之更要胜上一筹,今日大难临头!”终于抵受不住,腾腾向后退出丈远。
那老太不去管他,复伸手去抓王清婷左手,杨君眼见相救不及,大声叫道:“求婆婆高抬贵手,要杀就杀我,千万别伤婷婷!”却见她以食指和中指搭在王清婷手脉上,原来是在给她把脉,抬头看一眼杨君,道声:“好小子。”
杨君心想:“这位婆婆不知是谁?她所使内力与那魔头无异,阴阴柔柔,厉害无比,这才将她错认为敌人,实在惭愧。”正想间,忽听得那老太怒道:“胡闹!简直胡闹!”
杨君见她神色颇怒,心知不妙,惊问:“婷婷她没事罢?请婆婆赐教。”
那老太冷哼一声,说道:“无知小子!她中了阴冥玄毒,你不去将她体中毒性除去,怎地反而喂她吃琥珀养心丹、柴胡、夜交藤、珍珠母这等补药?”
杨君闻言一惊,心知眼前这人绝非庸人,只一把手脉,竟知她吃了什么药,慌忙拜道:“晚辈无知,请婆婆援手救救婷婷。”
那老太道:“你倒知晓你无知。若单是这几味药那也罢了,偏生给她吃了几株上等人参,那不是胡闹是什么?她体中毒性未除,又吃这上等补药,导致体中阴阳互攻,从而失调,毒性越聚越重,嘿嘿,若再吃得几日补药,便纵是大罗金仙,也难救得她命。”
杨君一惊更甚,更不多想,一拜倒地,说道:“恳请婆婆巧施圣手,救得婷婷性命,婆婆但有所命,纵是刀山火海,晚辈万死莫辞!”
那老太问道:“你甘愿为这小姑娘去死?”
杨君不假思索,道:“只要婷婷得能平安无恙,晚辈便死十次八次也心甘情愿。”
那老太嘿嘿笑道:“你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小子,我这里有一颗‘碧雪丸’,你喂她服下了,再寻名医救她,若再碰见这等无知蛮人,一味给她吃些补药,嘿嘿。”说着将一枚黑色药丸掷给杨君,转身飘然而去。
众人见她体态虽老,但来去如风,生平见所未见,无不心惊钦仰。杨君也已一阵胆战心惊,背心冷汗流出,心想:“杨君啊杨君,你如此无知,什么也不懂,险些害了婷婷性命,实在该死!若非婆婆神通广大,只怕大错酿成,再难挽回。”又想:“只是不知这位婆婆是谁?掌力同那魔头无异,却是个好人,她既让我再寻名医,想是世上有人能救得婷婷性命,倒并非要那魔头不可。”当下不再多想,忙将‘碧雪丸’喂给王清婷吃了,不敢丝毫耽搁,起身同众人一一辞别。
伯颜帖木儿不知何故,欲待相询,但见适才那老太给他药丸,料来是王清婷体中剧毒未除,因此要去寻医。苏赫本已是自己帐下一等一的好医生,却也救她不得,蒙古人中更有谁能有此手段?因此也不劝留,送了一匹骏马给他做脚力。苏赫眼见王清婷久伤不治,心中也觉歉然,拿出一锭黄金,给他当做路费。
杨君逐一道谢,将王清婷抱起,越上马背。众人见他要走,心中均自不舍,齐声大叫:“巴特尔!巴特尔!”
伯颜帖木儿道:“好兄弟,大哥在蒙古等你,王姑娘伤好后,便来找我。咱们再去打猎!”
杨君高声答应,心中也自不舍。众人几月相处以来,彼此肝胆相照,与血肉兄弟无异,此时临别在即,心中颇觉感伤。无可奈何,伸手在马臀上重重一击,骏马长嘶,泼喇喇放蹄便奔,顷刻间已去得远了。
骏马狂奔,不觉间天色已黑,赶路不便,马也累的不行,便寻个所在栖身。当晚王清婷总是迷迷糊糊说着梦话,一会儿叫“杨大哥”,一会儿又叫“妈妈”,叫杨大哥时,脸上表情甚是甜蜜,叫妈妈时却是难过沮丧不已,杨君看在眼里,心中又怜又爱,直待她昏睡的沉了,这才倒头睡去。
次日一早,只随便到溪边捧了几口水喝,便又赶路,心想:“世间除了那位婆婆,恐怕也只有何祖才老前辈能救婷婷了。”
这时奔到午时,忽听得王清婷迷迷糊糊说道:“渴……大哥……我……口……渴……”
杨君一听,见左右没有栖身之所,忙又驰马奔出里许,忽见左首有个山洞,将王清婷抱下马来,奔进洞中,放在地上,倚靠石壁,说道:“你等我,我去找水。”说着奔出东去,四下找寻一番,终于在后山脚找到一条溪水。他此时已有一日一夜未曾进食,肚中早已饥饿难遣,心想赶路要紧,却也顾不得这些,当下掬了几口水喝,再找来一片宽大叶子,折成瓢状,舀了溪水回奔山洞。
来到洞中,却不见王清婷人影,这一下惊骇不已,脑中“轰”地一声,心中突突乱跳,大叫道:“婷婷,婷婷!”在洞中寻视一遍,均没影踪,心中又惊又慌,将手中溪水一扔,奔到洞外,高声叫道:“婷婷,你去了哪里!婷婷!”但觉空山寂寂,冷风凄凄,连伯颜帖木儿赠他的马匹都不见了,哪里还有人在?忙又奔回洞中,心想:“这荒山野岭,绝不会有人,莫非被野兽拖走?”想到此处,心头一颤,跪了下来,泪水漱漱而下,忽然仰天长啸,叫道:“为什么!为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一低头,忽见地上用石头刻的有字,忙起身观看,见写道:“已无大碍,勿念。”
杨君心头猛地一怔,暗道:“婷婷身子虚弱,怎会说已无大碍?莫非被高人所救?既是被人所救,又为何不等我来,要让我受这惊恐?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人人都要离我而去?现在婷婷也走了,你让我勿念,难道我真能不念你麽?”一想起父亲身亡,更不知尸骨何存,母亲又不知去向,魑离更是派人四处追杀自己,本已是无家可归,无依无靠,现在王清婷也已不辞而别,心中更增麻木无奈,又想:“莫非是那婆婆救得她去?绝不可能,婆婆若要救她,当日便救了,又何须现在才来?”心中烦乱已极。
这时跌跌撞撞走出洞来,脸上神情纳然,更不理会周遭如何,便如行尸走肉一般,在山中胡走乱闯。兜兜转转竟又回到洞口处,苦笑一声,坐在当地,忽听得一声马嘶,杨君想要抬头看看是谁,却不抬头,此刻连动也不想再动一下,又如何肯抬头?只坐在那里痴痴出神。
正出神之际,忽觉左颊一热,这才抬起头来,原来是当日载他追赶魑离,相救王清婷的那匹黑马,此时已较之前壮实许多,倒真是一匹上等良驹。杨君在这孤独无依之际,忽见旧伴,心中不觉升起一股亲切之感,伸手抚摸马头,说道:“马兄啊马兄,现在人人弃我而去,反倒是你,还来寻我。”
那马低嘶一声,以作回应。杨君翻身上马,说道:“马兄,从今往后你走哪里我便去哪里了,反正天下之大,总有栖身之所,走罢。”黑马果然放步缓缓而行,杨君也不拉缰,任其信步。
一人一马在山中、林中信步而行,不分天南地北。行得一月有余,早春寒意渐去,已稍暖和。这一日进入城中,杨君见人人穿着蓝色布衣,赤着双足,女子头上戴着银饰,生平见所未见,一问路人,竟是来到了贵州境内。杨君心想:“此地民风纯朴,若久居于此,倒也自在。”忽然想道:“是了,通天郎何祖才老前辈便是隐居贵州,庄大哥说他奇门遁甲,五行八卦样样精通,何不趁此机会前去拜访。”当下向路人问明了思州府的路径,快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