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舍簪断情
那件事像从来就没有发生,桥归桥路归路,各自相安。再无他事。公主恪守礼教,也无多余的动作。这样,在秦竞成眼中才更显得不正常。也许她自知无法,安分下来了吧。可是,映雪公主何曾是如此安分的人!想到此,秦竞成只觉心中有一股邪火在烧。
她居然安分了!隐隐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害怕与失落横在胸口。
“带她走吧!”
“她为你做了这么多,也该你报答她了!”
“她爱你,你也爱她啊。”
……
转念。
“你若带她走了,定是满门抄斩!”
“你带她走了,从此便与金钱权势隔绝,庸庸碌碌一生!”
“你带她走了,生活很艰辛!”
……
无数道声音在脑海中盘旋交错。
柔情,还是无情。
爱人,还是功业。
信仰,还是背叛。
强硬,还是冷漠。
无数道选择。
秦竞成忽然想起小时候在山上练武。不小心失去了方向,面对着左右岔路口两难的情景。路走错了,可以回过头来,重新选择。但是事做错了,就不能再回头。任他沧海桑田变换,破镜难圆。
思来想去,得不出结果。有的事情,做决定时是一种心情,行动时又是另一种心情。原本以为可以舍弃的感情,变成了心头的刀子。
临近边关,便要将映雪公主交付给耀辰国的使者。秦竞成叹了一口气。
不能后悔。
从此山水不相逢,莫问佳人长与短。
饯行时,映雪公主长风灌袖,面对送亲的士兵三敬酒,一仰而尽,而后对旗放歌:
“山抹微云散海楼,
风乍起,
江山动荡未曾休。
何人性风流。
千里碧水出芙蓉,
降龙傲诸侯。
挥挥手,
笑看古今春秋,
不若一壶酒。”
檀唇轻启,豪迈壮阔间满是辉煌,却自有一番凌驾于万物之上,翱翔于九虚之间的风骨。吞吐山河,铁马金戈,皆在一人口中如烟如雾,敌不过时光如梭。
此番风情,谁人能得?
此番思量,谁人能懂?
静谧片刻,忽然响起呼声,群情豪迈,高呼:“公主千岁!”
殷姜微微福身,微笑着走向帐篷,命人唤秦竞成过来。
秦竞成狐疑地屏退左右,看着殷姜笑得美艳不可方物。
殷姜举起酒杯道:“秦将军,一路多有照顾。”
“不敢当!”秦竞成搞不懂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当年将军荷花池畔救我免于兄妹**,我敬将军一杯。”
殷姜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眼中看不出究竟,心里却是强忍着悲伤。
当年,为何是他救了自己。
为何是他呵!
欲爱不能,欲恨不能。秦竞成,他叫自己拿他如何是好。最敬佩的男人,最相信的男人,最爱的男人。最无可奈何的男人。
“当年将军昆山行宫救我免于贼人凌辱,我敬将军一杯。”
殷姜再次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袖子却是举了许久,才放下了,脸上波涛寂静。谁又知道,她举着袖子,只是为了,泪水强忍着的红眼眶,不能展现出来。
即便要抛弃,也是她先开口。
她是殷姜。殷昌王朝长公主殷姜。即便爱上这般绝情的男子,即便自己已经跌在尘埃里,也绝对不能示弱。
她的骄傲。她的尊严。她的美丽。
宁可心头上滴血一般的疼,也决不放弃,最后的,能引以为傲的对视的,尊严!
不是没想过质问他。为什么?!为什么要这般对她?!为什么要这样利用她?!
用这种伤透人心的法子,来打倒她么?!
还是,她已经变成了他的障碍。所以,昔日的欢愉全部都随风而散,火过成灰,只剩下孤单单的人还抱着过去,在回忆零碎的片段里,忘记了呼吸。
一口一口,酒过穿喉。火辣辣的口里再难受,又何及心里惨遭凌迟。
凌迟的话,还可以依法找到理由。可如今,没有理由,也不用理由。不能挽回的局面。谁松开了谁的手。
微笑着,接受。
微笑着,心如死灰。
微笑着,什么都不问了。
“本宫当年救秦氏九族,于殿前下跪三日三夜,如此,值不值将军一杯酒?”
秦竞成心中一痛,点点头,饮下一杯酒。
“本宫为替将军求得镇北大将军一职,兵权十万,允诺父王理政两年,且两年来力保将军。呈三足鼎立之势。如此,当不当将军一杯酒?”
秦竞成眼中一热,又饮下一杯酒。
“将军座下的亲信乃是难求的豪杰才子,本宫为将军奔波拉拢,日复一日,如此,若不若将军一杯酒?”
秦竞成心中一动,再饮一杯。
“本宫恐将军有难,以先皇宝物相赠,赐君免死之力,胜不胜将军一杯酒?”
秦竞成心中一酸,再饮下一杯酒。
“而君赠我他人之物,实属不该。今日一别,恩断情亦绝。将军保重!”依旧笑得温婉无伤,玉手轻抬,将一支银簪从袖中取出,随意放在桌上。
殷姜咬咬牙,转身离开。不料步子却不受控制地越来越快,几乎要冲出营帐。死死咬着牙——她怕一张开口,就是一声悲鸣,亦或是凄烈的哭声。她都快控制不住自己了。
那么爱他。那么爱他的自己。如今……胸口气血翻涌,眼前一片眩晕。
秦竞成僵在当处,手举着酒杯隐隐在颤抖,酒上荡出一圈圈涟漪。他恨不得立刻搂住眼前冷漠绝情,自称本宫的女子。那么单薄的身子,还要支撑着大山般的的威严。太辛苦了。她累了。她不挣扎了!她要放弃了!
几乎是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却什么也没抓住。
秦竞成一愣,抬头看时,只见佳人远去,隐隐有一声叹息,飘落在自己耳边。
“若是他人如此待本宫,本宫必除之。可秦将军有治世之才,本宫不忍下手。望能自重自爱。当日本宫以‘赤蛟龙’相赠,若将军不安此位,请以驸马身份静待陛下百年……还望将军善待殷莛和我父亲。”言罢,双袖一拂,便消失在秦竞成的视野中。
秦竞成吓出一身冷汗!自己也只是在暗处偷偷摄密谋摄政夺权,没料到殷姜居然指出来一条路来!
殷姜在临走前,将路都指明了,娶殷莛为妻,以驸马身份入朝。如今皇嗣微弱,只需杀了太子,便可名正言顺地继位!最无风险的一条路,究竟是为了保护风雨飘摇的殷昌,为了保护那个心狠的皇帝,还是为了保护那个任性的四公主殷莛?
或者,只是为了保护自己。
她始终是殷昌的公主,不会支持自己夺权。
自从自己有了夺权的想法,两人便注定没有结果。她的父兄,注定是他要杀的人。
信仰不同的爱情,只会成为折磨。
只是这一生,最对不住的便是这个女人了吧。兰馨慧质,玉女天成。本可在朝中任择夫婿,却偏偏因为自己,守节不渝,落得如此命运。而心心念念的信物,到头来发觉不过是他人的东西,想到此,即便不是亲身体会,也是心中剧痛。
如此一想,便越发难堪。
门外响起惊呼:“公主吐血啦!”
“快传太医!”
“快来人!”
秦竞成坐在房间里,浑浑噩噩,只知道自己再无勇气面对她。
低着头,目送使者接走殷姜,听见有人嘀咕“只怕长公主活不过这一遭了!”
“长公主真是可怜。”
“唉,长公主是好人呐,却得了什么泣血症。”
“你可知道这泣血症的由来?便是气出心头血,想来也是不甘,竭心尽力为了殷昌付出了那么多,结果落得一人远嫁,还要与情郎两别的下场。”
“秦将军也是可怜人啊。”
“唉,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只是苦了长公主的命了。”
“公主宅心仁厚,一个陪嫁的女子也不带,自己只身一人,也不知道苦不苦。”
……
秦竞成哑然失笑。自己竟也成了可怜人。若是她听到了,又会有怎样的反应?是淡淡一笑,还是露出一丝自嘲,又或是装作充耳不闻?虽然从不会怪自己,可自己却三番四次地做些蠢事。
隐约间,看见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女,端坐上位,淡笑着看着自己。渐渐模糊了身影……
“我希望你常来看我……”
“我愿你一路平安……”
……
七年来都自称“我”的你,如今诀别时刻,又变成了“本宫”。
这就是你我的距离?
秦竞成忽然笑了,刚毅的脸上露出浓烈的的失落与决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