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Chapter 12.三人守望
作者有话要说:1998年12月23日,国一冬假前的最后一天。
川岛老师在最后一堂课上嘱咐着我们冬假需要注意的各项事宜,直到她如释重负的翘起嘴角宣布道:「放学!预祝大家新年快乐!」的时候,整个班级都沸腾了。
男生们拿起书包,勾肩搭背的计划放学后去哪里疯玩一场,女生们则也七嘴八舌说着哪家甜品店新开门,预备放学后一同前去品尝。
时间还早,外面的世界一片明亮。万里无云的天空,蓝的没有一丝污垢。
我起身,寻思接下来的时间该如何打发,却偶然之间瞥见校门外的一个人影,于是惊得半天没说出话来。
“喂不二!”我拍了拍一边和同学相聊甚欢的少年,少年见我神色惊讶,便也转身顺着我的手指看去,“那个是…裕太吧?”
我们放远了目光:只见一位少年正在门外不停徘徊,因为寒冷,还时时搓着手掌,目光则不自然的望着校门内。
“好像是裕太呢。”不二点点头,我想他现在一定也摸不透裕太来青学的目的。
于是我和不二拿起书包便向校门急急跑去。
「哒哒哒」……
奔跑的脚步声渐渐临近,那位在门外不停转圈的少年也终于回过头来看向我们。
“大哥,还有蜜!”平头的少年脸上漾起微弱的喜色,喊道。
“裕太!”我身前的不二看着面前的弟弟,一脸柔和微笑回应道。
“裕太,你怎么来了?”我一边整理着方才奔跑时落下的围巾,一边奇怪的问着。
“……”少年没吱声,脸上带着一丁点别扭的情绪,“路…路过哦,只是路过罢了!”
今天下午社团活动停止,大约裕太是知道了这一点才会在学校门口等我们吧……
其实,他也是个温柔的人啊!我心中忽然感叹。
“既然都来了,裕太,要不要来看看青学?”不二忽然神秘兮兮的向弟弟眨了下眼睛笑着问道,于是我和裕太都瞪着他,一人给了他一个强劲的反应:
“诶——???”
……
起初,我总会被那位少年温柔的外表所欺骗,想着他只会插手条目上明确规定正确的事情,想着他或许也是一位模范优等生,想着他就是长辈面前的乖乖牌。
而事实上,少年的内心却不同于外表那般循规蹈矩。
放学的人流像是海潮一般涌来,我们躲在离值班室最远的校门的另一端。肩靠冰冷的铁栏杆,听见最左边的不二轻而有力的说道:「跑吧!」,于是双腿像是离了弦的箭,腾空而起。逆着人流,以拥挤的人潮为掩护,一口气冲进了学校。
不二拉着裕太,裕太拉着我。我们脸上带着或慌张或欢快的表情,在人潮中毫不迟疑的向前奔跑。就像是拉慢了的镜头,所有一切都在秒针落入下一格时变得恍惚,一秒拉长为两秒,两秒拉长为四秒……迄今为止,我们所走过的漫长路程在混沌的人声中一一再现,像是胶片般清晰。我抬起头,前面两兄弟的发丝在冷风中飒飒飘起,缠绕着时间、缠绕着记忆,和着那慢慢变宽大的背影,一同跃入我的视线。
在并不清晰的时间点,一切都在悄悄改变。
“真是的,大哥和蜜一点都没有长辈的样子!太乱来了!”
最终,不二拉着我们停在隐秘的教学楼拐角。我弯下身子,手撑着膝盖。心脏还在「噗噗噗」的剧烈跳动,我只得皱着眉喘着粗气。寒冷的空气吸入鼻腔,呼吸道一阵凉爽,鼻子却冻得发酸。
而此刻,不远处的裕太正稍有埋怨的看着我和不二。
于是我也预备使坏,伸手争辩道:
“不二家的兄弟们,你们是飞毛腿吗……要是我心脏跳出来了,是哥哥承担医药费还是弟弟承担医药费?”
“按照常理来说,是妈妈承担医药费。”不二眉眼弯弯的看着我,“我和裕太充其量不过是当个看护病人的护工。”
“……”
于是静默一秒,三人都大笑起来。
定是从某一刻开始,我所行进的那条轨迹发生了细微的偏折。于是渐渐的,竟融进了那片本不可能插手的世界。
但不久以后,我就会明白,自己上面的想法是何等自负。
我转身站在教学楼外的草坪上,冰凉的世界中,身后是「簌簌」的布料摩擦的声音。
“大哥你…你也转身!!”裕太别扭的声音响起,于是我轻笑了一声。
根据不二的提议,裕太换上他黑色的校服,他自己则换上网球部的运动服,这样走在校园里也不至于太突兀。
一切完毕后,我转身看向少年们。裕太因为衣服刚上身而一个劲的拉扯着衣领,脸上还带着很不自在的表情。
“裕太,很合适哦!”我笑着说道。
“啰嗦!”少年听闻又一次扯起衣领,脸颊则泛着微弱的红色。
其实这个倔强的少年也爱着自己的哥哥吧,我想。
“明年就要进青学了啊……”不二在裕太身边轻声道。
“嗯。”我也应着他点了点头。
“……”只有少年默不作声,走在尚未褪却喧闹的校园里,面朝悬于天边的金色太阳,“青学…国中……”半晌,少年才说出这样几个字。
“呐裕太,国中要做些什么,有计划了吗?”阳光勾勒出不二那柔和的脸颊弧线,少年笑着问道。
“网球!要进网球部!”少年的声音在洒金的水泥路上激起一片小小的涟漪。
渐渐学会开玩笑的我最终选择欺负一下身边的男孩们:
“嗯?又是网球?”我故意说道,“两个肌肉兄弟!!!”
“……”于是裕太被我的言论瞬间封口,瞪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我。大约在他印象里,我还是那个很认生,一不小心就会脸红的女孩子吧。
“蜜酱,你的嘴巴越来越厉害了。”不二站在裕太另一边,探出脑袋调侃道。
“小心嫁不出去!”回过神来的裕太接着自己大哥的话埋汰道。
于是我「哼」了一声,但转念又化为笑声。
最终,我们巡游校园的旅程还是在那片开阔的网球场画上句号。
裕太一声不吭的缓缓走近那空无一人的球场,冬日西斜的阳光很剧烈。
少年双手紧紧攀住铁丝,表情坚决的望着那看似平常的一切。光秃秃的树枝,丫丫伸向天际,借着夕阳,那些芜杂的影子被拉的很长很长,扯着阳光渐于黑暗。
乌鸦振翅高飞,荒凉的啼鸣简直能把人心也催凉、催老。
我跟着裕太也走近网球场,才发现他那深灰色的眼睛正映着日光熠熠生辉。目光一刻不离面前被白线切割清晰的绿色场地,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理睬,只是深深凝视着这片球场。
那一刻我明白,少年的所有的梦想都寄托在这里。那种脱离理性的执念,甚至连他哥哥都无法超越。
不顾一切,保持自尊,勇往直前,挑战极限。
这就是裕太的信条。
虽然那以后,这个强势的信条伤害到了他身边最爱他的、也是他最爱的,他亲爱的哥哥。
……
除夕那天,我和松本姑父姑母还有宏哥哥一同打扫了屋子。
本想按每年惯例看着红白歌会度过,却不想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打乱了所有计划。
“有男孩子约蜜酱出门哟~”宏哥哥拿着听筒神秘又调侃的说道,于是我一惊,揣摩起来者。
“诶?”
“而且不止一个!”
“……”但当宏哥哥炫耀的说出这话时,我也明白他口中似有「暧昧」的对象,于是叹了口气,“是不二兄弟吧!”
“嗯?好像一点也不意外。”宏哥哥笑眯眯的说道,“去吗?”
我思忖良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还是和长辈一起过吧。”我平静的说道。
在日本的时光,我渐渐开始伪装自己。
虽然也会为人际而说着时髦话、打趣着别人,但事实上,七年前父亲离开的背影却从未在我脑海里抹杀掉。
曾经那个奔跑于草原沙漠的我,在文明社会却愈来愈被打磨成内敛的人。
三月赏樱,七月花火,九月月见,十月赏枫……日本人恪守着他们的时间规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未曾改变。因此,在岁末年初的交汇点,我更愿意将它交到长辈手上。
才发现「孤僻」这个词一直都与我共存,不要意图摆脱它,我能做的只是欣赏它、掩盖它罢了。
“嗨~蜜酱说她会去的!”宏哥哥忽然将话筒凑近嘴唇说道,完全无视我方才的回答。
“……”
“嗯,知道了,九点半是吗?好的!”说完,他就挂上了电话。
“宏哥哥!!!”我又惊又怒的喊道。
“嘛嘛,新年也试着和同龄人一起过吧!”宏哥哥脸上挂着调皮的笑容,“我可是过来人哦!”
“……”
“爸爸和妈妈那里也一定同意!蜜酱大胆的去吧!”说着宏哥哥朝我握了握拳头,打气道。
因此这年守岁,我第一次离家度过。
穿上松本姑妈事先已经准备好的新年和服,橙红色的长衣上缀着大朵大朵的菊花,平面的肆无忌惮的盛开着,样子豪华几近奢侈。虽然我多少有被这种花样吓到,但姑妈说新年就该穿上这样的衣服,才能凸显对第二年的隆重迎接。
肩上戴着皮草,手上挎着小包,拖着长长的振袖,我跟在不二兄弟身后。
少年们也特意穿上和服,墨绿以及深灰的男式和服倒显郑重不少。
“蜜呀,你肩上毛茸茸的东西看着就好暖和。”裕太略带羡慕的说道。
“那你穿上女式和服,我就把皮草借给你。”我笑眯眯的反戳道。
“切,小气!”裕太鼓着腮帮子叹了口气。
于是另一边的男孩也跟着轻笑起来。
踏上坡道,来到神社脚下,许多人来来往往。一边的小吃飘着袅袅香气,不二兄弟留下我挤入人群买来甜酒,说是为了暖身子。
“给!”不二递给我一个纸杯,里面是热气腾腾的甜酒,光摸着就足以让人浑身上下淌过一阵暖流。两边是葱郁参天的大树,树叶时而会被凉风吹的「沙沙」直响,暗红色的牌坊则被路边整排整排的圆形纸灯照的格外明亮。
“还有这个!”裕太从墨绿色的和服后伸出手,接着,一个又大又红的糖葫芦便出现在我眼前,“锵锵!”
“冰糖葫芦!”我略带惊讶的喊道。
“果然女孩子穿和服吃这个最好看了!”裕太口无遮拦的说着,于是我方才的惊喜情绪还是化为了一点无奈:
“……”但毕竟是他一片心意,我就勉强充当起那个吃给他看的模特,伸手接下了这个「甜蜜」的礼物。
阴郁的冷风在耳边旋转,没有月亮的天空,被乌云包裹的密不透风。
“看样子待会儿会有惊喜。”不二将目光放远,少年亚麻色的发丝随着几片枯黄的落叶在空中翻飞,脸上却还是那抹不变的笑容。
“惊喜?”我和裕太都不明了的问道。
少年低下头,什么也没说,只是浅笑着向前走去。
“快去排队摇铃,迟了就讨厌啦!”少年深灰色的背影浸入那金色的灯火之中,阑珊处一片疏离的喧闹。
我略微失了下神,却被一边的裕太拉起,跟上了远处的少年。
我想那一刻,我定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当悠远的钟声划过天际时,天空竟飘起白绒般的雪花。望不见底的黑色天幕,却孕育出这样干净的白,它们洒入人间的一刻,会有多少人为此欢呼雀跃?
“下…雪了?”我抬起头看向墨底的天际,蠕动着唇瓣问道。
“看样子惊喜准时送到。”不二双手交叠,插-进宽大的袖管,一脸沉静的笑着。
他的聪慧总在适合的某一点撞上别人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天才」这个词虽然带着神一般几近让人无法参透的意味,但仔细想想,那些奇妙的故事在发生前都早已布下预兆。
踏着雪色,我们三人站在巨大的铜铃之下,一同摇铃、一同击掌、一同许愿。
1999年,它混杂着纯白的雪,夹带着所有人的梦想,悄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