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Chapter 72.世界尽头

72Chapter 72.世界尽头

那一次告别后,我们决定继续支付这间公寓的租金。

说到底只是想让那些画原封不动地留在那里,那是他对我的爱慕,是我们曾经的一个见证,虽然画的对象是我,但我始终坚信画的主人是他。所以才会暗暗下定决心,在他归来后要将这些记录时间的作品归还于他。

我的大学生活平静却又时有挑战,每一次绘画比赛前都像如临大敌,而不二在那之后,似乎多了个喜欢油彩气味的坏习惯,这甚至被裕太上升为「病态」。他在大学的专业是历史,面对一本又一本难懂的日本史和世界史书,他却读得津津有味。但在我回归的一年时间里,他却总说没有油彩的气味会读不进书,每每这样说一定会被裕太调侃「又犯病了」。

但我知道,那不过是他的一个托词罢了。所以除了比赛期间,我会留宿藤木先生家以外,平常时间,我总呆在松本姑妈家。他在晚饭后登门几乎成为一般规律,我从宏哥哥和尚子姐姐甚至松本姑父母的眼里看到了某种默认或者赞许的目光,但必须得承认,这种目光或多或少会让我不太好意思。

是的,从他将门打开,太阳照在我脸上的那一刻起,我便决定接下来的时光要和这个人相伴而行,接下来要分一半重量给他,无论是身上的,还是心上的。从很早以前,他就有一种能让我安心的力量,能让我放心靠上去的力量。

也许是默契,也可能这一次,是命运在百转千回后掉了个头,决定给我希望。

但心中对于什么的不安总是挥之不去,因为每一次,自己都是在最得意的时候经受高空坠落。而那个人看出了我的担忧,才会在某天晚上,放下手上的书很认真地对我说:

“蜜酱,我会比你活得更久的。”

“哎?”我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不会让你一个人孤独的。”

“……”

他早就已经看透我了,在各种各样的接触中,我的小心翼翼在他眼里根本就只是层脆弱的外衣罢了。他在谈笑之间成长如此,也在白驹过隙中成为一个绝对可靠的人。

四年后的毕业,我依然没有等来幸村。据千岁说,幸村在巴黎的求学艰辛却收获颇丰。他从师于一位很有声望的老师,甚至在某些极具影响的绘画比赛中获得殊荣,也许他会一直呆在法国也说不定。

这样便好,他在没有我的地方获得了更高的成就,而那些少年轻狂则会被时间冲刷得愈来愈少,也许会渐渐消失,甚至会被忘却,连那时刻骨铭心的感受也会愈加浅淡,最后成为一笑而过的小事。

所以当那间公寓依然承载着他的画空置在那里,我在那之后没再去过一次,绘画的保养和料理交给了不二,而他则仿佛总羡慕着什么。记得他曾对我说过,要是自己那时候学了摄影专业的话或许也挺好的。他出神说出这些的时候,我却只是抿唇微笑:

“你在羡慕什么?”

“……”他的心事被我识破,在恍然将目光指向我的时候,他终于望着我轻笑了一声。

那种羡慕本就是多余的,最重要的是,我们彼此在最后都遵守了约定,约定不给对方看自己的背影。但另一面,我却将背影留给了幸村。在这场角逐中,不二明明就是获胜的那个。

所以从那以后,他再没说过这样的话。

毕业之后,我和他都选择了继续前进。不二是早稻田历史系的尖子生,读书在他看来从来都是件简单的事情,继续深造的同时,他的导师也有意让他留在学校担任讲师。他欣然接受,也许对他而言,人生能一半努力一半逍遥最好,大学讲师这样的职业再适合不过。而我则也在藤木先生的怂恿下继续留校深造,甚至被他「威胁」一辈子都别想逃出武藏野了。藤木先生的意思大概也是想让我留下,在立足大学的同时又能创造各种各样的作品,用自己的绘画去努力征服这个世界。

虽然未来尚在不确定中,但我和不二却都活得惬意。

裕太比我们要更早踏入婚姻殿堂。他的妻子是他的大学同学,从大一到大四,交往了整整四年,在毕业那年,他们便立即结婚。搬出老家,裕太在更靠近工作的地方租了一套房子开始生活,在我和不二还忙碌于各自的学业以及工作时,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却在结婚后的第二年春天诞生了。

会觉得这就是一个奇迹,那时站在网球场上还同哥哥闹着别扭的小少年尚在眼前,现在却俨然已经是个父亲。我在慨叹他的迅速变化时,却被不二送进了怀里。说实话,我有一点点羡慕,在这些年里,我一直努力做着复健训练,但是收效甚微。我不知道自己在嫁给面前这个人时,能不能成为一个尽职的妻子,甚至能不能为他生下一个孩子。但他却只是笑着说他根本不在乎:

「最重要的是你。」

他一遍又一遍地安慰着我,这也终于让我在两年后决定搬出了松本姑妈家,选择同他一起生活。

虽然依然努力求学,但他已经正式获得了早稻田讲师的资格。他有一份稳定的收入,而我则在绘画上也愈加顺利,我们不久便物色了一间可以看到大海的房子,每天目睹着太阳从海中升起,再落入海中的感觉实在太棒了,我很快就爱上了这间公寓。

正式从松本姑妈家搬出去的时间,是我和不二提交结婚申请的第二周。

晴天,阳光颇好。

看着行李一件又一件地从住了那么久的地方搬走,脸上早已刻上皱纹的松本姑妈在感到欣慰的同时,也不由得也感到了落寞。

就像是她的女儿出嫁一样,我们站在院子里已经长高许多的樱花树前,暑夏被枝上的叶挡去一半,她同我说着些从前现在的事情,眼前是大家忙碌的身影,只有我们两个身处树荫下,十多年前父亲将我领进这里的样子仿佛也在眼前。她说着说着流下了眼泪,我也没有忍住。

或许对于母亲的所有幻想都来自于她,她坚强又温柔,对于我的影响刻在我童年的深处。想到这里,我便抬头很认真地对她说:

“谢谢您,这么多年都像是我的妈妈一样……”

而她却似乎因为这句话想起了什么。

“盒子……”她低声说出这两个字,“樱花树下有一个盒子!”她几乎是叫出这句话的,这也让我隐约想起了什么。

那是父亲刚刚将我送来松本家的事情,他在这棵樱花树下埋下了什么,我还记得自己当时站在门前,望着父亲微笑着抬头的模样,回忆里他好像还对我说了什么。

“他说……”松本姑妈说道,“在你找到可以依靠一辈子的人时,就把这东西挖出来。”

“……”我吃惊地望着她,会用这么「浪漫」方式的人大概只有他。那是父亲的风格,会将一盒什么重要的东西埋在土里,还信心百倍的觉得他的女儿在十多年后挖出来时,一定还是原来的模样。

当宏哥哥和不二挥着的铁锹遇到什么东西碰擦出清脆的声音时,那个盒子的真面目也终于出现在我们面前。

那是一只瓷盒子,不是我想象中的木盒或铁盒,原本雪白的瓷面因为长期埋在地下不再那么光滑而洁白。上面有一个锁,钥匙则早已不知去向,又或者他根本就没有留下什么钥匙。所以我们敲碎了那把锁,当盒盖被翻起时,几张泛黄的黑白相片则好好躺在里面。

“看来是伸夫留给你的东西呢。”松本姑妈说着,我却偶然从那并不算多的相片下翻到了一个褐色的信封,信封上写着「给花田蜜」这四个字。我有些疑惑,在将信封撕开时,才发现那里面竟然掉出了一张相片。

不二替我把它捡起,相片背后写着「1985年10月摄」的字样,心中陡然有些奇妙,1985以及十月,那是我出生的时间。

所以当我缓缓将相片翻转过来时,上面印着的三个人也终于投入了视线。一个男人靠近一个躺在床上的女人,他的手上正怀抱着一个新生的孩子。

而那个男子,明明就是…年轻时的父亲。

所有人都感到了极度的吃惊,多少年来,父亲对生下我的母亲只字不提,就好像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母亲一样。但现在,那个女人却带着幸福的微笑躺在床上,脸色红润的她正抿着唇看着面前的相机。

说不出话,瓷盒子里的其他东西再无心思一一去看,所有人都看出了我的震惊,他们替我将那重要的东西整理好,并没有急着要我立刻揭开一切谜题的真相。松本姑父偷偷拍了拍不二,让他赶紧送我回去休息。

事实上,这件事的出现几乎要将我长期以来的想法连根拔起。「母亲」是我一直都可望却不可及的,如今,关于那个女人的事情却随着一只深埋十多年的盒子轻易出现,心中的震动可想而知。

不久之后,我阅读了父亲留在瓷盒中的日记本,那是他在印度三年中的点点滴滴,其中也详细描述了我的母亲,一位前往印度担当志愿者的日本孤儿。

她叫小川里里子,是一位相当温柔的女性,关于她的照片,除了这张全家福便再无其他。父亲会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前往印度,本是被那里的宗教以及强烈的民族色彩所打动。在去往印度阿姆利则市郊外的一个村庄时,他发现了一片浩瀚无际的向日葵田。他想起自己曾在地理杂志上看过关于这片花田的报道。那是世界著名的花田之一,而在这样一个虔诚信奉神明的国度,向日葵也被涂上了一种神圣的气息。在这片向日葵田中,他与我的母亲相遇。那时候会前往印度的日本人并不多,在异地遭遇一个同乡,他们很快便熟络起来。

不久之后,他们便在能够看到这片花田的一座房子里住下。父亲那时便有个一个伟大的想法,他预备创作一组长期曝光的摄影作品,他在向日葵田边的房子立起了两架相机,它们面对着那片花海,无论春夏秋冬都静静记录着那片金色的海洋。

原来上田老师曾经拿给我的那张照片,正是父亲在最幸福的金色时光记录下来的人生。母亲每天都会来到这片花田,有时只是来看看这些相机的状况,有时则是和父亲的饭后散步。他们在印度郊外的这片花田中孕育了一份爱情,而我则是这份爱情的美好回报。只是厮守的期限不过三年,那之后,当地爆发了一次规模巨大的流行病。作为志愿者的母亲总是呆在病人中间,在为当地人诊断疾病的时候,自己也不幸被传染上,最终死在了那片花海边的、她与父亲共筑的小屋里。

他们喜欢我的母亲,所以想要将她水葬在恒河之中。那是印度的圣河,是可以洗清一切罪孽的神之河,但父亲却不希望母亲在那之后还要浮尸于水面。也许是日本人的传统观念吧,但他依然想用一个浪漫的方式为这个心爱的女人作结。

所以他将母亲葬在了那片向日葵花田中,他觉得这样的话,这个女人就能一辈子都和这片美丽的花融为一体了。

……

看完这个故事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母亲竟然是这样一个勇敢的女性。从前的自己总用一种怀疑的态度来想象这个女人,为何要抛下我?为何要让我成为没有妈妈的孩子?现在才知道,抛下我的原因是她一直都选择将爱奉献给更多的人。

恍然想起那个曾经一度萦绕心头的梦,不知面貌的女人站在沾着夕阳的橙色花田中,一遍又一遍地用一种柔和的表情注视着我,原来从一开始就没有排斥她的原因,正是因为她是我的母亲。她独自一人躺在印度的向日葵花海边,日复一日望着太阳从东边起到西边落,日复一日守护着自己的梦。

直到某一天,父亲也陪同她一起去往那个地方。

所以不久之后,我做出了十多年来最疯狂的一个决定,我对不二说,我想到印度的向日葵花海边看一看,却没想到他立刻就同意了。

他在我之后也看过了那本日记,他明白「母亲」这两个字对我来说是许多年的一个伤口。在我终于找到那个可以一直依靠下去的人以后,他便试图通过寻找来帮我填补这个伤口。他一边赞许着我的决定,一边又立刻制定了前往印度的计划。

一个月后,我们的飞机落在了英迪拉-甘地国际机场。位于首都新德里的我们,在辗转几番后,终于来到了梦想中的阿姆利则市。在这座传统城市外,那被誉为奇迹的向日葵花田则静静出现在我们面前。

就仿佛是历经了无数次风雨,它却始终站在那里。面对一次又一次历史的浩劫,它却见证着什么,也正被见证着什么。手中握着的父亲的长曝光作品在花田面前成为了一片柔弱的纸,自然的力量正向我叙述着什么。那是语言甚至声音都难以形容清楚的,我的父亲以及母亲曾在这里牵手,而现在,我和不二也站在这里,用相似的心境面对着这片金色的花田。

我想起我们初三毕业时前往青森的经历,他和我站在青青的麦浪里说着要约定的话。在十年后,我们身处另一片同样让人窒息的花田之间,再也不是曾经那种隐约青涩的心态。已经许下的人生承诺在这里,就好像是在被我那从未谋面的母亲所见证着一样。

他将我推入那长长的田埂,硕大的花盘正面向已经垂向西方的巨大红日。西斜的阳光中,我坐在轮椅上,而不二则走在稍前的位置,面前通红的落日将我们包裹入一种梦一样的气氛。就像许多年前的梦在现实中实现一样,我看着我的丈夫站在橙红的光芒中,我知道,从今以后的道路就在我们脚下。

轮椅上的我伸出手,也许是那种迫不及待的心思,当我勉强站起时,他的背影依然在前方。

那一刻我仿佛听到了来自天际的一种欢快声音,内心激动地松开了轮椅。我站在金色的向日葵里,小心翼翼地跨出了一小步。

那小小的一步便足以让我够到不二,便足以让我们一直走到世界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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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王]蜜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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