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话 烟火须臾灭
将别临安的前一日,傍晚时候,熊荆于牵了李聪聪、巫胖子一道闯进屋来,说要带季长风出去看庙会。
“就在城外的杏花林!还有烟花可看呢——”
季长风听了,倒是起了兴致。然而转念想到一事,便兴致全无,到底是回拒了,拂了他们的美意。
因了这场庙会,临安城内许多百姓早早便闭门外出,携了家中老少一同去耍乐。
未到暮色四遮,四下里已是悄悄的全无声息。
得了这场清静,季长风打坐起来更是入神,全然忘乎外物,两眼闭上,驰骋境外之境,待到睁开,已浑身大汗涔涔,抬头看天色,也全黑透了。
这时有人扣门,叩叩叩的格外醒耳。推门来看,却是白潮声。
“公、公子”
白潮声自行进屋来,兜了一圈,问他:“怎不随了一块儿去看庙会?”
季长风反问:“那公子怎不去呢?”
白潮声愣了一愣,转头寻了位置坐下,回道:“我不欢喜太过热闹的。”
季长风应嘴:“我也是。”
那白潮声瞥到他绯红的脸色,问说:“你在修炼?”
季长风点点头。
白潮声道:“怎这样勤勉?这几日听闻你都不同熊姑娘他们一起了,一直在练气。”
季长风听了,也行过来,挨着白潮声坐下。白潮声闻见他身上的汗味,有些不适,坐开了寸许。
“不勤勉些,我怎赶得上他们啊。”
这时窗外有更夫上街来敲锣,当当当的,竟是二更天了。
“聪聪是神血世家,修行天赋本就极高,才十二岁,就已是金轮八阶了;胖子也是,苗疆蛊巫大族,才金轮七阶,就能召唤琉璃轮阶位的古曼童。”
白潮声点点头,道:“是,他们都是天赋异禀,并且出身名门世家。”
季长风吁了口气,继续道:“所以说啊,你也是看上他们这些地方,才让他们免试进入明堂的罢。可我师承一般,天赋也一般,也没什么背景,远远及不上他们。”
“所以,你才如此勤勉,恐落于人后?”白潮声有些动容,侧脸去看身边的人。
“笨鸟先飞,也就这个法子了。而且,我还答应了做你的护卫——唉可真是太为难我了,大名鼎鼎的明堂少当家的护卫啊——可真怕坏了你的名声。”
说罢季长风便自笑起来,带点自嘲的意思。
白潮声也随着一并笑了。两人这时都有点醺醺的,像喝了酒一样,想挨得近一些。
挨近了,还不够,毕竟是在一个屋里,上是屋宇下是地板,前后左右都有厚厚的墙围着,不叫人舒畅。因白潮声提议说:“我们到屋顶上去坐罢。”
季长风欣然允了。于是二人一同来到屋外,各自展了轻功,骑到屋脊上去。
抬头,一片星,一片云,一片天。像一匹孔雀蓝的缎子,给人剪断了,一飘一飘的。
织娘不经意,将竹香炉打翻在缎上,登时千点万点,没有掐灭的烟灰头,扑闪扑闪的撒在了上面。
缎子,孔雀蓝的、飘着的缎子,孔雀蓝的、飘着的、撒了千点万点烟火光的缎子——这样一片星云天。
他们坐在高处,能望见整个临安城。这时大半个城都是暗的,唯有城外东首那一块,灯亮如昼,人声鼎沸,往来如织。
有风扑上面来,季长风似醉了一般,指着东首那一处说:“真像天上的宫宇掉下来了。”
白潮声笑着道:“要不——过去看看?”
季长风转头看他,有点奇怪:“你不是,不喜热闹嘛?”
“说笑的。”白潮声笑道,“现在过去,麻烦了些。”
顿了顿,他复又唏嘘道:“真快,就要走了。还记得,那天在杏花林,你牵着一匹马”
话未道罢,便听身边人吭吭两声。回头去看,那人已是绯红个不停。
白潮声便就此住嘴。脸上笑意却不减,另换了个话头说道:
“那天,陪我去河上放炮仗,谢谢你了。”
季长风一呆,没有接话。
白潮声接着说道:“那天你急着要走的对罢?我看得出来。但还是被我强拉着,停了那么久。”
季长风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原来,你看得出来。”
白潮声略勾了勾唇,将头垂下去,像看着城中的某处,又好似什么也没看,一对眼成了两潭水,本来映了些楼阁的影子,风吹过来,几条纹摆一摆,又自没了。
他在风里微眯起了眼,醺醺的,有点含混不清的道:“其实,我也就是想让你多陪一会儿。”
“嗯?”季长风将上身直起,凑近了些,没听清。
“那天,我以为是与你最后一次相见了。就——你当时不是要去参加太一道招员武会了嘛,没留住你,还挺,挺不开心的。”
话到末尾,声喉渐小了,人也将脸别过去,恐给瞧见似的。
算作是头一回罢,他与人说出这般肺腑的话。往前,他是明堂的少当家,是个名震玄门的奇才少年。
但在这当时,他才觉得了自己的所在,觉得了自己是个名叫“白潮声”的鲜活的人。
“公子”季长风似也觉出了白潮声与往日的不同来,然而心下恍然,又嘴笨,不知该说些什么。
“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做我的护卫么?”白潮声问道。
季长风想了一想,有点难以启齿的说道:“是想让我多陪陪你么”
白潮声听了这话,登时忍俊不禁,大笑起来。一面笑,一面去拍那人的肩头:“你想些啥呢——真够憨傻的哈哈——”
季长风涨红了脸,复又说道:“是因为,我现如今一身清白,没有倚仗,你好用我?”
白潮声止住了笑,摆手道:“这只是一点。更多的,是你这个人。”
“我这个人?”
“对。你罢,看着憨憨傻傻,也没什么城府,挺好的。”白潮声徐徐道,“做护卫罢,顶要紧的不是功夫修为,而是性情品质。弯弯绕绕太多,纵是个摩尼轮阶位的绝顶高手,用在身边,也不安稳。”
说毕了,回过头,见那人正呆呆蒙蒙的盯着自己,便提手去扣他的脑门道:
“听到了罢。我可是对你信赖得很——莫叫我失望。”
季长风受他一扣,回过神来,将头偏过去,嘴上叨叨了几遍,这才正声道:“白公子,我这人嘴笨,说话”
“嘴笨就别说。”
“不,不行,你表达如此,我怎能沉默。”季长风争道:
“现今我的景况,说是一无所有也不为过,好在有你一直在关照,才叫我有了去处。我季长风是个顶寻常的人,要说有点什么,也就一颗赤胆忠心而已。
“你且宽心,我既已应承了做你的护卫,定会忠心耿耿,尽全力护你周全,绝对不会背叛你的!”
白潮声听了这一番豪言,心下热忱,但面上犹是平常,口头也作疑道:“说得倒是轻巧,谁知你后头会有什么心肠。”
季长风见他不信,急争辩道:“天地良心,我绝无虚言——”罢了举手便要立誓。
白潮声见状急去拦住了他,笑道:“行了,口头说说便成,这誓不能随便立的。”
季长风因将手放下:“那你可信我?”
“看你表现罢。”白潮声讪讪的,忽眼前一亮,指着东首叫道,“看——烟火——”
季长风一回头,恰是一个拖曳的烟尾长长的升上来,在空中剥的一下,十里千里万里的生发出去。
一时之间,天上一片杏花林,地上一片杏花林,人在当下望见了,好似也成了其中的一片红,在两个所在之间流连,一时不知天上人间。
季长风看见白潮声趔趔趄趄的立起身来,对着那一片天地喃喃道:
“烟花过眼须臾灭,明德馨香万古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