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8章 安边以长策
西域、漠北皆克捷,开春至今,各地又风调雨顺,农事无碍。自雍平十六年始,钢铁、煤炭、造船、纺织、食品、机器、军械、造纸、木材、玻璃、制药、水泥、肥皂、牙膏等各式工业,逐渐兴起,本钱也从最初的不足千万缗,到如今已是逾万万缗之恢弘产业。其丰厚的利润,吸引着官府和民间各种势力,纷纷卷入。自强、求富等各式标语,城市乡间,随处可见。
京城里的几位大员外,如今年岁渐老,又自矜身份,茶舍酒楼之中,已经难见其身影。可是这些家族之年轻后生,眼下也都慢慢成为族里的中坚人物,各自奔波忙碌,彼此相见,也都会作揖寒暄,彼此激励道:“盛世,际遇,不可错过也。”
自昆州赶至京城的老将王孝思,所瞧见的便是这么一副情景。
四千余里路途,王孝思自昆州北上,有数条路径可以选择,最终,他从昆州北上,翻山越岭,至金沙江畔,乘船向东,向北,经戎州、泸州、渝州,过三峡而至武昌。然后,继续北上,经汉水至襄阳,带上老妻和孙女,还有跟随的家仆们,入河南境,然后河北,而至燕京。
这一路,足足花了三个多月。沿途所见,有崇山峻岭,激流险滩,也有一望无际之平原,和烟波浩渺的巨大湖泊。有刀耕火种,满脸戒惧的山民,也有驱牛犁田,眼含期冀的中原百姓。
有时停船靠岸,瞧见农家场院,听乡民闲话,无非是某地翻出了太岁,某地现出了精怪,某地雷公劈死了人……仆人们听得津津有味,王孝思却是连连摇头不已。
工厂林立的烟囱和声声叫唤的汽笛,整洁宽阔的街道和新式的砖石楼房,武昌、郑州等处都显示出截然不同往日的新气象。然而广袤乡村的情形,又在提醒着人们,比之前代,国家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燕京城比之郑州、武昌城,又有不同,富丽辉煌,诸业完备,玩乐之处更多。邸店浴馆,勾栏瓦舍,酒肆茶楼,王如璎和仆人们都觉得大开眼界。王孝思却厉声吩咐孙女,绝不许私自出去瞧热闹。
郭继恩亲至澄心阁院门之外,含笑相迎,令王孝思甚觉不安:“末将甚么身份,教元帅这等看顾,着实是折煞了。”
“王将军何出此言,平定东川,收复黔中、滇南,你可是有功于国之人。再者二郎如今跟随杨运鹏大总管,远征西域,勇锐无前。此乃父子忠良,洵为佳话,本帅出迎乃是应当之举。”郭继恩托住正要行礼的王孝思,“咱们去涵元殿说话。”
郭继恩向王孝思详细分说了漠北战事,又说道:“霍启明霍参政,预备将漠北之地设为漠州行台,以东、西两地,分设瀚海、燕然都护府,以部落首领分任之。行台都督,督政府打算委以黑水道观察使豆莫归。”
王孝思闻言,微微一愣:“全用胡人?”
“不错,”郭继恩沉声点头,“漠北之地,不设汉官,不驻汉兵。”
他瞧见王孝思流露不赞成神色,便微微一笑道:“草原部族,若不能占据漠南之地,则无能为也。漠南水草丰美,畜产兴旺,又为中原屏障,当务必以重臣稳妥经营之。至于漠北——”
他想了想说道:“漠北者,仅需修建一条铁路至和林王城,则足矣。”
“铁路之事,末将并不懂,不过元帅提及漠南,”王孝思起身抱拳,“则末将愿往漠南之地,为京师藩守也。”
“郭某正有此意。”郭继恩笑了起来,“督政府欲以松漠都护之职,授予王将军。”
王孝思暗松一口气,恭敬说道:“都帅委以重任,卑职自当忘身竭力以效命也。”
长沙刺史秦长浩被革去官职,锁往郑州审谳。宪司从其宅中,起出金银财物竟至二十万缗。消息一出,天下皆惊。
唐颂良原为湖南观察使、楚州都督,此案既发,他甚觉面上无光。在送别王孝思之时,他低声说道:“此事说到底,老夫有失察之责,幸得都帅宽宥不问,终究心中不安。”
“唐相之忧,在下岂有不知。”王孝思忙抱拳道,“仆亦半百之人,又是归附之将,小心谨慎了半辈子,必定不会行贪赃之举,污了自家名声。前贤曾云,人臣不宜有私。在下无时敢忘也。”
“如此便好。”唐颂良点头道,“王卿沉毅有度,志节高风。如今既得方面之任,只管放手去做。若有不决之事,只管来问中枢,咱们必定为你仔细参详之。”
于是王孝思便留家眷在京,自己只身往松漠新城赴任去了。
对于郭继恩决定漠北不署汉官,不驻汉兵,政事堂和议政院都颇不以为然。执笔中书令周思忠便以为:“国家耗费甚巨,三道齐进,乃有此土。如今又转交胡部自理,若其日后壮大,复为边患,岂非前功尽弃。”
霍启明说道:“大漠横亘数千里,转运极难。时日若久,国家财赋必定吃力。咱们只需守住云中、松漠等处,再修一条燕京至和林牙帐之铁路,漠北一旦有事,则大军旬日可至。此为引而不发之意也。咱们仍许于松漠、宣化等处开市通商,以便财货往来。再者,民之命脉在于土,漠州之地,当效法云中、松漠,重分牧场、畜牧等。”
韩煦也说道:“松漠等处,咱们无论胡汉,平均分配牧场、土地,极有成效。此法当推之漠北,一力行之。”
“既如此,咱们得另择一员文臣,往赴和林,督办此事。”周思忠沉吟说道,“拔烈坚如何?”
“善。”霍启明、韩煦都连声点头,“其人刚正严明,不徇私情,可为特命宣慰大使,专督此事。”
于是周恒在漠北清点战果,诸部男女丁口八万余,牲畜近二十万,并将贵族之金银财物,尽皆分与部落之民。
薛宁、何占海所率之东路军,一路向北,越狼居胥山,追及同罗部。时至日暮,部落兵众正休憩进食,风沙大起之际,唐军掩杀而至,东胡降将兀里海为首,骑兵皆执横刀、短火枪,奔突奋击,一时之间,场面大乱。库罗、郁罗兄弟仅率千余人弃众北逃,何占海分兵继续紧追不舍,余众则大半投降。唐军俘敌七千余,马匹逾万,另有橐驼二千,大车数百,金银财物亦不计其数。
库罗在逃亡途中坠马,藏匿于草丛之中,但仍被搜捕的唐军生擒,郁罗则不知所踪。薛宁随后转向西进,直至同罗部故地,招抚其老弱女眷,以安众心。
三路唐军于九月初会师于和林王城,此时天气已寒,大军已经必须要返回了。依照督政府之教令,周恒于漠北之地设漠州行台,以豆莫归检校行台都督。以王城为界,分设瀚海、燕然都护府,由阿拉尼、达贺奇出任都护,各领部众,以守其土。
和林王城,方长十八里,有夯土城墙。城内北面为汉式宫殿,王宫南面为官署。周恒并未入住王宫,而是将行营设立于官廨之中。达贺奇得知自己被署为都护之职,大出意外,向着周恒连连叩首以示感激之意。
周恒示意他起身,又正色嘱咐道:“如今你既为部族之长,又为朝廷命官,军中都尉。三道身份,其一,当处事公正,令部众皆服。其二,当拣选锐勇,勤加操练,以担守土之责。其三,若中枢有事相召,当速为响应,不得迟误。不然,必以反叛论处,本总管绝不容情。”
达贺奇连忙又跪下:“小的早在云中之时,便已追随大总管,但有吩咐,从不敢推辞。上阵杀敌,也未敢落于人后。如今大总管又亲率伙伴,替小的斩杀述律支老贼,报了杀父之仇,小的岂敢生有异心!大总管既托重任,小的必定赤胆忠心,以为国家北地长城也。”
他想了想,又不服气道:“只是阿拉尼,彼身为防御使,才见敌军便吓得面色发白,身体僵直。这等无用之人,着实丢脸,元帅和大总管该撤了他才是,如何还教他来做这个都护?不瞒大总管,当日激战之时,便是阿拉尼身边扈卫,都替他觉着颜面无光,纷纷言道,我等奉命出征,本该杀敌立功,如今却只为防护着他,着实是耻辱之极。”
周恒、张承绪等人,包括柳松等人,都笑了起来,周恒便安慰他道:“阿拉尼此前未经生死,心生怯意,这也是难免。到底他不曾临阵脱逃,已经算是难得。人么,经此历练,必然不同。再者,不是还有豆莫首领约束着你们么。”
于是大军分批拔营返回汉地,挑选出胡族军官、士卒,交付豆莫真等人,仍于草原设立部落兵,等同汉地之团结兵,俱受中枢调遣。
拔烈坚带着一批随员赶至和林之时,东路唐军已经逐渐开拔。身为营州都督的薛宁,也要动身返回了。
九月底的漠北草原,草木萧疏,早晚间已经甚为寒冷。金黄色的草地,散布着斑斑点点的薄雪。周恒等人相送薛宁,出和林王城,向东行出十余里地。两人并肩而行,低声细谈。
“营州之地,极为广大,煤矿、木产极多,如今工业大兴,铁路待建,营州三道,必定繁盛远胜往日。”周恒觑着薛宁问道,“薛兄以名将而为封疆大吏,武功既立,而文治可期,将来必定青史留名,为何总有抑郁之意也?”
“没有什么,”薛宁摸着新蓄的唇髭,想了想终于说道,“某既受任方面,自当尽心用命。于部伍,并无半分留恋。再者,漠北已平,往后也就没有什么大战了。将军百战归,解甲以督抚地方,也是应有之义。”
“薛兄,不要多心了。”周恒不禁失笑,“你身为都督,民政军务俱归掌握,又不是不许你过问兵事。似这等说来,若是将来召你回燕京,岂不是要疑为削夺兵权?都帅虽严厉,其实骨子里并非忌刻之人,所谓鸟尽弓藏之事,决计不会有。”
薛宁没有吭声,风声呜呜而过,听得周恒又说道:“都帅、真人二位,英威自振,澄清四海,全无私意,惟以社稷万民为重,此等胸襟,光风霁月,而与天下人无私怨,薛兄不可因往日之事,而自困于门户之见也。”
“是,都帅罢皇权之举,虽惊世骇俗,然仔细思量,实有合于圣人之意。”薛宁也不得不承认,“不过,设若十年之后,都帅果真禅位,譬如交付于大总管,则大总管能无私意乎?”
“这督摄国家之事,周某何德何能任之?”周恒诧异道,“再者,十年之后,不论是谁接任者,其欲行窃国之事,天下文武军民,岂能容之?”
薛宁有些不以为然,不过他没有再出言辩驳,只不置可否道:“十年之后,咱们再瞧是如何情形罢。”
他瞧瞧四周景色,勒住马头,向周恒抱拳道:“大总管就此回转罢,山停水转,望咱们往后,尚有相见之期也。”
“好,咱们就此别过。”
薛宁率领扈从,渐行渐远,变成草地上一个个细小的黑点。周恒回想其人话语,转头问柳松:“往后当真还会有人想做皇帝?”
“周将军,那洛阳紫微宫,何等壮丽所在,谁不想住在里面呢。”柳松嬉笑说道,“再者,身为天子,想娶谁就娶谁,想用谁就用谁,天下俱听使唤,这等威仪,哪有人不心动的呢?”
“我就不心动。”周恒觑着他,“都帅不心动,真人也不喜欢。只是据你说来,还是会有人动此念头的了。”
“都帅和大总管,境界非凡,岂是小人这等驽钝之人所能明白的。”柳松吐吐舌头,“若是换了旁人,竟然真的敢行如此之事,小的第一个就不答应。他凭什么?”
“权势美人,无人不爱。”周恒皱起眉头,“必当以大贤大能者揆领国家,才不至于枭狂之辈,窃取大位,为天下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