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0章 旧邸话新朝
作为最早被俘的南吴将领,司马承道很是得了燕京方面之优容。他在汴梁衙署之中居住了数月,与东唐之高官、大将等,对弈闲话,日子竟是过得很是舒适。
但并非所有被俘之人,都能有这样的境遇。俘将范意鸣就被押至济南受审,并与此前被俘的吴化友、石益三等人一样,俱被施以徒刑,被监禁于大牢之中。而南吴之御营军副指挥使谢承运,因为民怨甚大,则在被俘之后,经公审之后当众施以绞刑。此事也令燕京朝廷在江宁城迅速赢得了人心。
另一员御营军将领柴有功,虽侥幸得活,却也被处流放偏远边州,终身苦役,生不如死。
至于吴定本、吕可求等投降大臣,燕京朝廷也一概逐斥不用,削其产业,籍没入官。
司马承道得知之后,心中也有些后怕,若是自己也晚些被俘,多半不能有此厚遇。由此瞧来,所谓运气,有时候便可定人之生死荣辱。
汴梁刺史陈子豫却有些不以为然:“谢承运名声太坏,若是此人在豫东战事中被王师生擒,多半当场就会砍头。以司马将军之器宇风度,就算是在江宁城头守至最后一刻,多半朝廷也会优待礼遇。王师攻破江宁之后,政声颇佳之旧官,俱都留用。海陵刺史荣肃全,不是被署为江东观察使么?可见中枢自有区分。”
“在下被吏部转迁为淮南道观察署长史,不日便将动身往徐州赴任。”陈子豫说着取出一封书信,递给司马承道,“周恒周将军,于江宁城设立江南讲武学堂,特聘足下为学堂教头。不知司马将军意下如何?”
司马承道一时愣住,接过书信拆开细瞧,沉吟未语。
陈子豫含笑说道:“向将军、凌司马如今都已不在汴梁。在下不日也要离去。则司马将军独居于此,想必也无甚趣味。自然,若将军不愿赴任,亦可自便。”
于是司马承道便与陈子豫一道动身,先至徐州。淮南道观察使乔如思、巡查使庞仲元、防御使费伦图等官员,待他都很是客气。庞仲元、费伦图两个因为武将出身,还与司马承道议论起当日战场得失。司马承道苦笑道:“败军之将,何足论哉。不过,若非郭元帅以大军南下荆湖,顺江而进。这豫东战事,倒也没有这么快分出胜负。”
费伦图嗤之以鼻,庞仲元却抚着虬须点头认同:“路士瞻、于善立等,亦称良将,两淮又多出精卒。司马兄之言,也不无道理。”
庞仲元其实才三十五岁,一脸胡须瞧来却有如四十许人。他告诉司马承道:“听说如今路士瞻也在江宁,虽说未被关押,到底不能随意走动。咱们也知他算是一条好汉,司马兄到了江宁,不妨也劝一劝他。徐家朝廷如今都没了,他再要尽忠,又有何益?”
不过等司马承道赶至江宁,路士瞻也已经受聘,同样做了江南讲武学堂的教头。
路士瞻指着身上的军袍,愤愤不平:“灰不像灰,蓝不似蓝。唐国之元帅、大将,就这等寒酸行事。我南吴之军袍,红如烈火,何等壮气!”
“此乃群青之色,易造,省钱。如今新式火器,新式战法,赤色军袍,未免太过显眼。野战之时,不利藏匿身形。”司马承道倒是很看得开,“有路将军在此,咱们彼此帮衬,往后的日子,想必不会太难。”
路士瞻鼻孔出气,冷哼一声,没有接话。
江南讲武学堂设于南吴此前所办的武学之中,占地颇小,据说以后会搬至大江北面新建的校院。如今学堂里只有五十多个学生,皆是吴州、越州军中出类拔萃的伍卒。因为战功而被拣选出来,获得了成为军官的进身之阶。
讲武学堂山长,暂由吴州军军监张季振兼行。除去路士瞻、司马承道两人,其余学监、教头等,皆为军中都尉官转署而来。他们对两个俘将都很是客气,但是也带着淡淡的轻视之意。
为此,张季振前来巡视之时,特地将大伙都召集起来,严厉训斥了一顿:“如今众位同朝为官,则不论前事,眼下都是一样为国出力。论起打仗的本事,他们两个,不输于你们任何一人!咱们能打下这江山,未必果真就只靠着你那点血勇之气?凭什么瞧不起人,嗯?!”
午饭之时,路士瞻、司马承道都被张季振邀至身旁就坐。司马承道小意致谢,路士瞻却神色淡然:“卑职感念向统领礼贤下士,遂答应就职,为军中长养英豪。同僚之间,些许小事,其实并不在意。”
“本官听说,是向统领往路兄府上,将你痛骂了一顿,你才不得不来此?”张季振笑道,“路兄,往事已矣。如今国家一统,江山复振,咱们各司其事,都不是为了燕京城中某家某姓,这些后生,往后都会守边戍疆,庇护天下黎庶。回头细想,这为国培育英才之事,岂非大善?”
被张季振点破实情,路士瞻面色有些难看。司马承道连忙岔开话题:“此前江宁之武学,所录皆为恩荫子弟,这些人多不愿来,每日点卯便散。学官也是无可奈何,因此武学无人可教,才办即废。如今之讲武学堂,学生俱为军中拣拔,本身即有本事,又勤奋肯学,以仆观之,必能大成也。”
张季振点头赞同,又觑着两人笑道:“徐智勤徐将军,如今寓居扬州。说起来,他也曾是二位之旧主。本官过两日将乘海舰往视华亭,途经扬州。二位可愿登舰同行,前往探视?”
两人都有些意外,路士瞻微微沉吟,摇头说道:“见之无益。既是徐军使如今安好,某就不去打扰了。”
司马承道却对海舰很感兴趣,便抱拳说道:“卑职愿随张将军一道同行。”
江宁号战舰,乃最新下水,四千余料之铁甲舰。长逾二十五丈,首尾各装有一座口径六寸余的双管长炮,此外还有八门副炮。它完全摒弃了风帆,只以蒸汽机作为动力,以螺桨推进,一个时辰最快可行船一百余里。
这个黑不溜秋的大家伙将成为东海水师之旗舰,当它靠岸江宁之时,引起了全城轰动,无数百姓前往码头围观,啧啧惊叹不已。
虽说如今大江之中已经有了多条民用之木壳轮船,然而相比这条战舰,外形、气势,皆不可同日而语。
司马承道见着这条江宁号,也是深为震撼:“如今宇内归一,朝廷还要造这等大舰,难道还要去远征外岛蛮夷么?”
“海军署那些人物,尚嫌太小。”走在他前面的张季振回头说道,“至于此等战舰造来何用,本官也不知道。你得去京城问刘都督,问霍真人和郭都帅。”
东海水师左翼点检陈廷章、江宁号舰管秦焕文等海军将领,皆在甲板,领着武官、水兵列队相迎。与陆军不同,水师官兵们皆穿绀青色军袍,黑色靴子,显得很是精神。司马承道低声赞道:“这一身衣裳,才叫好看呐。”
张季振抱拳向陈、秦等人回礼,含笑说道:“众位以这等阵势相迎,某何以克当?咱们是陆军之将,上了船,便是客人,并无统辖之意。陈点检,你们只管弄你们的,与本官并不相干。”
陈廷章三十出头年纪,蓄着一笔唇髭,一丝不苟道:“张将军总归是职等之上官,咱们列队相迎,是应有之义。还请将军和随行诸位,入舱歇息。咱们马上就升火开船。”
江宁至瓜洲不足二百里,战舰只花了一个多时辰便抵达码头。张季振等人与海军官兵们道别,离船登岸,向北往扬州城而去。
徐智勤被粟清海遣放出来之后,便住进了自家在扬州城内的宅院之中。燕京朝廷将江宁和扬州的两处宅邸都放还给了他,此前南吴所封赏的百顷良田却全被划入官田,分与百姓租种。好在宅院之中还有不少浮财,足够一家人衣食无忧,安享余生。
妻子沈氏,连同两个侍妾,都从江宁来到扬州,服侍徐智勤起居。家中还有管事、仆役,办事说话都很是谨慎,极少出门。便是外出采买、办事,也都小心翼翼,绝无此前神气活现之做派。
徐智勤则闭门不出,每日不是在书房读书,便是在庭院之中散步。偶尔他会停下脚步,怔怔出神,嘴里自言自语。
得知军中大将前来拜访,府中上下人等,都有些慌乱,生怕祸事临门。只有徐智勤不以为意:“连皇宫里的东西,他们也不曾动过。某这里还能有什么被人惦记的?不过是来瞧瞧某这个手下败将罢了,不必担心。”
话虽如此,他却死活不肯出门相迎。沈氏无奈,只得自己领了管事、仆人,往大门外恭敬迎接,小意对张季振深深行礼:“不意将军光临寒舍,有失远迎,还请恕罪则个。”
“徐将军这是做什么,自家不出来,倒教夫人来迎咱们?”张季振瞅着这个美貌少妇,不禁笑了起来,“那么就请夫人带路罢。”
“是,还请将军,随贱妾这边来。”沈氏觑着张季振身后司马承道,稍觉眼熟,不由多瞧了几眼。司马承道硬着头皮抱拳道:“在下司马承道,见过夫人。”
“你——”沈氏有些惊疑,“原来是司马将军,却是许久未见矣。”
徐智勤一身白袍,负手立在正厅门口,眼瞧着张季振跟在夫人身后,移步而来。在他身后,竟然是此前自己的部将司马承道,还有两个随行的亲兵。张季振在阶前停步抱拳:“徐将军,咱们往日在豫东打生打死,今日有缘相见,你也不请我往屋里坐坐?”
沈氏怒视夫君,徐智勤轻咳一声,依旧端着身份,摆手道:“张季振张将军是么,里面请。还有司马兄,咱们也是多日未见了,一块进来罢。”
众人一块进了屋子,司马承道先说了自己被俘之后的经历,徐智勤轻轻点头,沉吟不语。
张季振觑着他笑道:“你手下这几位军将,打仗确有能耐,教咱们吃了不少苦头啊。”
“这倒是实情。”徐智勤傲然一笑,“强将强兵,某与贵军几位大将先后交手,果然未落下风。丧师失国,非某之罪。若非郑德威轻率行事,豫东局面也不致不可收拾之地——”
他神色变得黯然,回想起麾下数万精锐,尽被殄灭,甚觉心痛,便换了话题问道:“听说朝廷大举西征、北征,无不克捷,此等武功赫赫,迈于前代,亦为一时盛事。不过,某听说轮台西面,又有甚么西台汗国?”
“是,天山南北两路,尽皆收复,图鞑残部,一部溃入葱岭,逃亡于波斯之境,另一部则南逃吐蕃之地——这也迟早会被咱们尽数殄灭之。那西台归利汗,雄踞于咸海之畔,不识我天朝上国兵威,也敢来犯,枢密院自会再遣大军,一举摧之。”张季振说得豪气干云,“王师百战精卒,新枪新炮,西域各部,皆心服元化,岂有不胜之理?”
他瞧着徐智勤神色古怪,便又笑道:“西域之事,离咱们太远,只瞧着便好。你那位堂兄弟徐智广,如今定居于姑苏,办起了一家书社,日子倒也过得闲适。徐将军不妨也往姑苏去瞧瞧。”
“常州王?”徐智勤轻轻摇头,“他乃文学之士,我却是除了兵书,别的都不爱瞧。彼此相见,也没什么可说的。既是阖家平安,大家各过各的日子便好,又何必相见。”
张季振连连摇头:“徐将军何必这等消沉?咱们都是武人,自然明白没有打一辈子仗的道理。捏着刀枪,也终有告老还乡之日,如此惆怅,很是不必。你也该给自己再寻些事情来做才好。”
他肃容说道:“某等敬重你是难得的对手,才说这番话。甚么李唐、南吴,帝王终究已是过眼云烟,咱们都知道,徐将军惟好兵事,并无登基之意。既如此,谁来坐龙庭,其实无关要紧。再说了,如今往后,再无皇帝,于国家,岂非大幸耶。”
徐智勤依旧没有接话,门外偷听的沈氏心下焦急,忙进来含笑行礼道:“贱妾已经备下了晚饭,还请张将军、司马将军,今日就在寒舍,将就着用些罢?”
“啊,张将军远道来此,司马兄也是许久未见,”徐智勤回过神来,“就不要嫌弃某这里饭食简陋,咱们一块喝点酒罢?”
张季振也不含糊,干脆说道:“好,咱们如今是友非敌,那就叨扰了!”
用过酒饭,张季振等人告辞之后,沈氏才对徐智勤说道:“不如咱们将此间财物都收拾了,往燕京去住,如何?”
徐智勤皱起眉头:“好好的去燕京做什么?”
“夫君并无经营之才,家中虽有些金银,终究不能坐吃山空。如今你手底这些部将,都被擢用,夫君果真无动于衷?”沈氏说着有些哀怨起来,“咱们去了燕京,想必那郭元帅等人,多少会看顾些,差遣个职事。便是家中两个孩儿,往后前程,也有些好处不是?”
徐智勤低下头来,默然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