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行到水穷处(六)

第十三章 行到水穷处(六)

“倘若小杨大人是因为杨大学士的事,那可真是冤枉卑职了,卑职虽为人不太行,但一向极重诺的,既都收了杨大学士的礼,断没有还要告状的道理……”

“我知晓。”

杨惜终于开了口,带着点掩藏不住的没好气,然后是窸窸窣窣衣服响动的声音,杨寒星一回头,正好撞到他斗篷的毛边上,鼻子一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她及时扭头了,但她这两天一直在外边冻,确实是有些染风寒了,接着又咳嗽了好几声。

都这样了还要同他打嘴皮官司:“您看您,过来也不知会一声……”

杨惜想起她方才冰冷的指尖,本来要说的话又咽回肚里,犹豫了下,还是伸手,把她刚打开的那本名册合上了。

一事归一事,户部确实没名册非得在藏书阁看的规矩。

杨寒星愣了下,又笑:“小杨大人不会是要下逐客令吧,咱们俩之间的是私事,这是公事,小杨大人一向公私分明奉……”

杨惜把那本名册放在她还没看的那一摞的最上边,弯腰,一整摞抱了起来。

“值庐也能看。”

杨寒星又一愣,但很快回过神来,也抱起一摞书快步跟了上去。

一进值庐果然暖和了许多,杨寒星感觉她四肢的血液都重新流动了起来。杨惜将他方才读书的桌案收拾了,把杨寒星的名册放上去,又往已经有些暗下去的火盆里添了几块儿炭。犹豫了一下,还是去关上了门。

“小杨大人可真是个好人啊,卑职同您有那样的龌龊在前,您还能担心我冷……”

但其实她心里在感叹:户部就是有钱啊,冬月便能用炭了。

“我自己家里带来的。”

“我说呢,看着比我们衙门的精巧许多……”

杨寒星接着马屁就跟上了,但杨惜没让她说完,他回头,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她。

杨惜眉眼是真的漂亮,像桃花眼,眼睫长眼尾也长,笑起来时眼睛是弯的,但又不是,他眼尾是往下走的,按说这种眼型容易显人柔弱又有颓气,但杨惜不,因为他眼睛永远是往前方看的,赤诚又热烈。

这样的眼神下,那些虚假的、浮于表面的话,杨寒星突然就说不出来了。

忙了一天了,她是真的有些累了。

“你一直在讨好我。为什么?”

杨寒星惊异于他的敏锐,也重新打起了精神:“小杨大人不明白吗,自然是有求于人才会讨好人啊。”

“有求于我直接开口就是,公事上的我又不会因私情不应允,私事上的你也知我定然不会帮,何必如此迂回。”

倒也是,杨惜就不是迂回的人。她因为他怕她便觉得他记了仇就是错的,后来又以己度人的觉得私仇不解他就不会帮她更是错上加错。

杨寒星及时纠正了错误,从怀里掏出那封信:“实不相瞒,卑职希望小杨大人可以帮卑职看看这封信。”

杨惜看了一眼,没接:“不帮。”

杨寒星:……

说好的私情不扰公事呢?

杨惜倒理直气壮是有理由的:“侦缉是三法司的事,并不归户部管。”

“但此案破不了,卑职连同方才吴荃负责这事的人都要受责罚,包括东厂,也包括顺天府。”

杨惜不为所动:“县府衙门,侦缉是职业所在,破不了理应受责罚,你们东厂既然拦了侦缉的权,跟着受责罚也是应当。”

杨寒星有些摸清了杨惜的门路,他试图讲道理且只讲道理。这件事按照道理,他就是不应该帮。

可全然如此吗?杨寒星活动着已经暖和过来的手指,想着她为什么会从藏书阁到这儿来了。

“但小杨大人也知,如今朝堂,行事并非全依律法。前日东厂的百户段修己,想来小杨大人也有印象,便是因为醉酒后说了刘瑾两句坏话,就被赐毒酒。卑职说的责罚,并非杖责贬官罚薪,是诸如此类。”

杨惜不说话了。

杨寒星翻开最上边的一本名册:“小杨大人要是觉得规矩尚在人命之上,只当卑职什么话都没说过便是了。”

很久之后,杨惜开口:“需要我做什么?”

杨寒星再一次把手中信推向他:“只用帮卑职看看这封信。”

杨惜师从大书法家祝允明,在京城小有声名,笔迹纸墨之类,肯定比她懂得多。

她总觉得这信上应该不止有她看出来的那些东西。

杨惜掏出了里边的信来,一看便皱起了眉头,但还是耐着性子同杨寒星一一说起:“信封只是寻常信封,但除此之外,都很名贵。”

纸张也很名贵吗?杨寒星疑惑,她看着就寻常小笺啊。

杨寒星看她一眼:“是玉版纸,看起来同寻常小笺无异,实际上比寻常纸张要白。”他从书案上抽了一张纸放一处给杨寒星看:“并不明显,但一对比便可看出。”

杨寒星就着灯光看,确实是小笺要白些。

“且坚致,墨迹不渗。”

杨惜拿起笔在上边写字,极快,杨寒星星反应过来这是证物不能写时他已经写完了,她也只好干脆什么都不说了,只是伸过头去看,是个草书的“寒”字。

汪洋恣肆,杨寒星忍不住赞叹,确实隐隐有大家风范。

“你看。是宋时传下来的制纸法子,工序繁杂,虽品质上佳却很难传承,更不用提量产,如今只新都有产,并不在坊间流通,全部贡入宫中。”

宫中之物?

杨寒星眉头皱了起来。

杨惜没停,杨寒星只是让他看东西,没让他去分辨,他便都不管,只是说给她听:“光而不黑,是上好的徽墨。

他又去读信的内容,越读越眉头皱了起来。

杨寒星觉得自己是懂他此时的心境的,他此时大约就如同她街上看见一柄削铁如泥的名剑只在一纨绔子弟腰间挂着作装饰,心中定然会充满暴殄天物的惋惜。

“写的什么我便不说了,泄愤之语而已,想来你也能瞧得出来,至于字迹。”

杨惜终于没忍住又生了气:“真是糟践这纸笔。”

气完了才将写字的规矩同她讲来:“习书这事,越是从小起越好,寻常五六岁小儿,将名家帖子细细摹写两年,楷行草种种字形便都能成,但要自有意蕴在其中,成一方大家,这是长久练习的事,幼时不练或不识字,及冠才发愤,再用功,字形都难成,写出来的便是同那小笺上一般,比猫画虎,勉强能让人看清是个字知晓意思罢了。”

真相在杨寒星心里越来越清晰:“小杨大人意思是,书此信之人,幼年不曾识字?”

杨惜心绪已然平静下来:“我不知晓,我只同你讲它可能是何,至于它究竟是何,这要你自己去决断。”

他将小笺装入信封之中,递给杨寒星:“都看完了。”

“还有一事。”

杨寒星握住杨惜手腕,递到他鼻子跟前:“小杨大人可知晓,这香气是什么香?”

杨惜细细的嗅了。

“奇楠香。”

奇楠,是最上等的沉香,贡品,宫中专用。

杨寒星抬头看着杨惜:“小杨大人确定吗?”

杨惜也很认真的看着她:“叔父每次从宫中回来,身上便是这香气。”

两人四目相对,心中都是思绪万千。

杨寒星明白了为何赵南天一脸的愁苦,实际上却并不对这个案子上心。比如,她并不知晓正西坊正崇北坊都住着谁,是她对外城并不熟,但赵南天可是做了十年的顺天府府尹,手下衙役每天都会在那块儿转然后汇报给他,她问他时他为何会说不知晓?

杨惜在想杨寒星,他什么都没说,并不意味着他什么都不明白,所以她说的那些话他能信吗?这件事他真的做对了吗?

杨寒星沉吟了一会儿,从杨惜手中接过了信,同他告别:“今日之事,谢过小杨大人了,算卑职欠您一个人情,之后您有什么事尽管找卑职就是,卑职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卑职还有别的事,这就先走了。”

杨惜指着书案上的名册:“这个不看了吗?”

杨寒星这才想了起来,她来这儿原主要是要看名册的。可现在哪儿还有这个必要。赵南天正三品的顺天府尹都惹不起要打落牙齿往肚里吞,她只能也吃了这个亏,同他一块儿把这个锅背起来。

早知道还不如就去给于峰当妾算了,好歹无性命之忧,杨寒星此时说不懊恼那是假的,她挑来挑去,结果还是捡了个大火坑来跳。

“啊,卑职已经找到旁的证据了,不必再如此麻烦了。”

杨寒星敷衍着他,伸手去抱书案上的名册:“真是麻烦小杨大人了,卑职这就把这些书册都放回去。”

杨惜没制止她,但他说:“你打算放弃了。”

杨寒星停住了脚步。

杨惜声音里有明显压抑的愤怒:“因为牵扯宫中争斗,因为背后有大人物,所以你便不准备查了是吗?你们东厂平日里办案便也是如此吗?”

不针对人,杨寒星只是真的很讨厌这种无所畏惧的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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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安小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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