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风雪夜归人(四)

第四章 风雪夜归人(四)

上午段修己一行人去城门监察缉捕盗贼的,收获也颇丰,不一会儿四五个流窜了许久的江洋大盗闹事流民就都落网了。他们这差事是按人头算钱的,四五个就挺多钱了,再为了剩下那三两个人头钱,跟着守卫一块儿在城门口冻一天也不值当。

段修己也是这样想,便一挥手说今日到此为止了,又为了显他宽仁待下,说要请他们去吃酒去。

上司发了话,谁会说不去?何况又不用掏钱,这大冷的天,喝点酒暖暖身子总没坏处,再趁机拍拍马屁,要是拍的好了,接下来的好差事也有了。

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往望月楼去了。

三杯黄汤下肚,便都有些飘忽了。段修己也算是名门望族出身,高祖父还是洪武年间的状元,虽到他这一代已经渐渐衰败下去了,以至于他想求个上进都只有投效东厂才行,但家教毕竟还在,近日刘瑾的所作所为,他要说心里没一点不满,那是自己骗自己。这时候喝了酒有些迷,又一群人捧着,难免心里话就露出来了。

毕竟喝醉了酒,说得肯定有些难听,什么阉狗贼人之类,可能还要吹两句牛说什么圣上无识人之明,倘若我在朝中朝堂必然不会如此等等。

其实都是醉话,如今的朝政,谁见了不想叹气。段修己既已入了东厂,肯定也没什么想当诤臣决心,借着酒醉抱怨几句,该怎样为东厂当差还是怎样当差——然而在场有有心人。

一向看似好欺负的于峰酒席还未完就去告了密。

厂公正陪着圣上宴饮,出来听见下属来报这话,当即就摔了手中玉杯。

看来倒确实是件棘手事。

杨寒星和王青从半掩着的大门挤进院子里,先看见了乌压压跪着一片人,杨寒星赶紧也靠着边跪下了。

前边是今天同段修己一块儿去的那十来个番子和档头,都被捆着跪着,浑身湿淋淋的,看来是已经被帮着醒了酒了。再前边是段修己,也湿淋淋的,一直没抬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最前边一个公公坐在椅子上,是苏铭,喝一口茶,看一眼他们这些跪着的,目光沉沉,千户许泛在他旁边站着,脸色也沉着。

苏铭呸一声把喝到嘴里的茶叶吐回杯子里,尖着嗓子问旁边许泛:“可是都到齐了?”

许泛弯腰:“禀苏公公,都到齐了。”

“平日里不愿意在衙门里坐着,”苏铭还是坐着,说话时也没站起来,只是说这句话的时候特意往杨寒星身上瞟了一眼,“玩女人赌博弄些钱都不妨事,只要对圣上——”他冲着天上一拱手,“有一颗忠心。”

他一拍桌子,本来已经很尖利的声音又提高了些:“结果!你们这些圣上心里最亲厚的!也传出非议圣上的事来!实在是冷了圣上的心!”

杨寒星注意到了,他一直没说厂公,只是说圣上——当然,如今这两个词差不多是一个意思了,但……

她的心有些沉了下去,但两种说法终究还是有区别的,虽许多的人如今肯定宁愿得罪圣上也不远得罪刘厂公,但大明律里可没非议刘瑾这罪名,倒是非议圣上,那是铁板钉钉的十恶不赦的罪。

他这是直接想要让段修己死。

就因为两句发牢骚的醉话。

杨寒星头低得更低了,嘴角却扯出一抹笑来,权势滔天,权势滔天啊。

明白苏铭这话意思的并不杨寒星一个人,段修己猛然抬起头来,大冷的天,湿透的衣服,他冻得嘴唇都是紫的,颤抖着,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怕的。他为自己争辩:“卑职并无非议圣上之心!”

“却有非议圣上之举!”座上的人冷酷地下了结论,“无识人之明?朝政混乱?这等话难道并非出自你口?既出自你口,那你还有何可说的?”

段修己这才明白了,这不是来审他的,这是来判他的。

他求助的往周围瞧,希望谁能站出来帮帮他,他平日里待他们也不算苛刻。没人站出来。他又去看许泛,他们两个一块儿从锦衣卫里出来的,关系也算可以,他是在场这些人里唯一能在苏铭跟前说上话的,至少帮他说两句话吧。但许泛一眼都没看他。他目光停在了杨寒星身上,他对她是有知遇之恩的,她总应该站出来替他求句情吧。

杨寒星没抬头,她知道段修己肯定会看她的,但她没抬头。

从他进东厂起他就应该知道这儿是个什么地方,平日里再一团和气,终究是要吃人的,杨寒星漠然的想,他大概是怕得糊涂了。

都到了这种时候了,段修己稍微有点种,也应该站起来骂两句阉狗误国,这至少能让他看起来像个走错了路的英雄穷途末路。

可是他不想死。

所以他头重重地磕在了地上,眼泪鼻涕一块儿往外涌:“公公明鉴!奴才并无对厂公不忠之心!厂公明鉴!奴才只是一时醉酒了胡说!奴才知错了!”

苏铭干瘪的嘴唇扯出来一个笑,看向跪着求他的段修己。他年纪不轻了,也没了许多,可也算是熬出来了,段修己还很年轻,什么都不缺,可是却熬不出来了。

这样的场景让他快意,他轻飘飘的:“酒后吐真言。”

一句话判了段修己的罪,他伸手招呼身后小黄门:“圣上口谕,东厂百户段修己,虽其行无可赦,终究曾为国尽忠的份上,赐酒一杯。”

小黄门托着盘子走到了段修己跟前。

盘子里是一杯酒。

“这是圣上体恤,给你个体面。”

段修己不至于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不肯喝,他跪着往苏铭身边挪:“公公,奴才知错了!奴才知错了!求公公留奴才一条狗命,奴才给公公做牛做马……”

还没蹭两步,许泛一挥手,上来了两个人,直接拖着他往西厢房去了,小黄门端着酒跟在后边。

在场许多人一直绷着的背并没有随着段修己的呼喊声渐渐远去而放松下来,这是段修己一个人的罪是没错,但朝堂之上,向来没罪止己身的道理,厂公他又不是个大度的人,保不准亲信什么的,都要清算的。

果然,苏铭的视线落在前边被捆着的那几个的身上:“你们几个,虽当时并未开口,但这般对厂公对圣上不敬的言行,居然也并不制止,可见其心也是有异!”

一群人瑟瑟的抖,此起彼伏的“奴才知罪”。

不过苏铭看起来并没有要做绝的想法,手一挥:“拖下去打二十杖,长点记性。”

好歹性命无忧,甚至都没说降职之类的,于是一群人吊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都不用人拖,争先恐后去领刑,认错态度不可谓不积极。

接下来就是论功行赏了,苏铭伸手一指:“胡波元领百户职,于峰告发有功,升番子。”

杨寒星余光里瞥见了于峰得意的笑。

“记着自己的本分,这般去哪里人人都敬重的风光!是谁给你们的!都记着!”苏铭本意也只是杀鸡儆猴而已,这时候鸡已经死了,事便算是完了,一挥手,“散了吧。”

一时间还没人敢动,是胡波元领头先站了起来,其他人才都陆陆续续地站了起来,慢慢的往大门口挪,一旦挪出去便开始窜得飞快了。

杨寒星也终于松了口气,站了起来。

“杨寒星。”

然而刚站起来,便听见尖细的叫她名字的声音,苏铭又问他身旁新上任的百户胡波元:“是叫杨寒星吧?”

胡波元一脸得志的春风:“回公公,是。”

“卑职杨寒星,”腿真的很疼,但杨寒星没有丝毫犹豫,噗通一声又跪了下去,“见过苏公公,有劳公公挂牵。”

苏铭没让她起来:“听说段修己待你颇亲厚?”

段修己对她不错,这事整个衙门的人都知晓,她若是隐瞒,反倒显得心中有鬼了。

杨寒星一个头叩下去:“回公公,卑职确实是段修己提拔进来的。卑职时刻记得当初厂公不计较卑职女子身份,破格让段修己把卑职召进来的恩德。”

“倒是个明白的,”苏铭挺满意这话,“厂公宽仁,咱家也不是滥施威风的恶人,既然今日你并不在望月楼,今后好好为厂公做事也就是了,听闻你办事还不错。”

“为厂公尽忠职守,”杨寒星再表忠心,“是卑职的本分。”

“你能知晓便好,不过以后也不必跟着吴荃了,”于峰也一直没走,在胡波元身后,苏铭冲他示意,“跟着于峰吧。”

跟着谁不是跟,何况这是像给她说不得场合吗?杨寒星头又一个头磕下去:“卑职全听从公公吩咐。”

“还有一事,”苏铭笑着,“大学士府,是你在盯着?”

“是,”杨寒星不太明白他这时候为何要问这个,但还是很谨慎地回答了,“昨日刚去,今日待会儿也要去。”

“可有什么问题?”这问题段修己问过了。

但杨寒星明白,苏铭想要的,肯定不是她给段修己的那个答案,不过她向来收钱办事的……

杨寒星有些纠结。

“卑职愚笨,并未发现什么问题,”杨寒星看着苏铭笑得皱纹横生的脸,又补充道,“只是有些疑惑昨晚杨大学士读后汉书时,有段话为何翻来覆去的念。”

苏铭眉毛扬了起来:“哪段话?”

活着最重要了,杨寒星下定了决心。

“说是,亲贤臣,远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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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安小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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