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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副县长的电话是晚上十点打进来的,先是客套一番,明显底气不足,然后抖着声音道:“孟主任,望江小学的损失我们又核算了一遍,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二百多万。”
孟东燃哦了一声,这个数字他能接受,于是便心平气和道:“怎么处理,县里意见出来没?”
王副县磕磕巴巴道:“孟主任,县里情况您也知道,原本不该跟您添麻烦的,可……”
“我知道,辛苦县长了,这么着吧,你让姜少安过几天找我,我会给他一个答复,不过这损失也不可能让王学兵一个人承担,姜少安的责任他自己应该清楚。”
“知道,知道,孟主任能这么说,真是太感谢了,姜少安他不会狮子大开口,只要孟主任这边多少给他一点补头,他就很知足了。另外工程的事请孟主任放心,有了这次教训,我们一定会……”王副县接着表了一大堆态,听得出,孟东燃刚才几句话,着实让他温暖。
“孟主任那就这样吧,你时间宝贵,不敢打扰太多,过些日子我专程到市里找您汇报工作吧,以后还得多仰仗孟主任,天凉了,您要注意身体啊。”
王副县长这张嘴,甜到家了。
接完电话,孟东燃心情好了些,不管咋说,姜少安还算是收敛,没过分到让他发火。可是心思一落到那笔钱上,立刻就又烦躁。到现在王学兵两口子还联系不到,情况到底怎么发生的,后遗症留下多少,一点也不能掌握。还有这笔钱,上哪弄去?肯定不能从项目这一块解决了,越解决越麻烦。但一百多万,不是说拿就能拿得出的,王学兵挣的那些钱,差不多让董月这批水泥吞尽了,怎么才能尽快将这事平息掉呢?
火不及时灭掉,就有可能酿成灾。
他脑子里闪出许多张脸来,这些脸这些人都是从他手里得过实惠的,有些还正在得着实惠,处理这么点事绝不算难。但是具体找谁才合适呢,孟东燃算是把自己难住了。
不知什么时候,老同学孙国锋的影子闪现出来,奇怪,怎么这次就不愿意想到他呢?紧跟着另一个问题又跳出来,这事孙国锋难道没听说?不可能,不管三江方面瞒得多紧,做得有多巧妙,但假的就是假的,孙国锋那双耳朵不会灌不进风。
看来,他是躲在一边看热闹了。
第二天中午,省发改委来了两位副处长,一位是梅英的老部下,孟东燃亲自接待。刚到酒店,电话响了,见是陌生号,本不想接,身边的李开望又提醒他:“主任您的手机……”孟东燃只好接起。
“是哥吗,我是燕红。”
“燕红,是你?你在哪?”孟东燃声音一下高出许多。李开望见状,便到前面招呼客人去了。
燕红是王学兵老婆,当年为这桩婚事,孟东燃付出过不少心血。
“哥,我在你家楼下,你急坏了吧?哥对不住啊,我家学兵干了不该干的事,我们刚从河南回来。”
“去河南做什么?”
“哥你还说呢,他把水泥卖给了河南人,这边一出事,他怕了,跑去跟人家退货,差点回不来。”
孟东燃一听情况不对劲,转身叫住李开望,说中午的招待他不参加了,让李开望陪好客人。又冲梅英部下小曹处长说:“对不住啊,妹妹,这电话来得真不是时候。”小曹处长是个心直口快的女人,跟孟东燃也是知根知底,加上有梅英这层关系,在孟东燃面前说话就相当随便,老是哥哥长哥哥短的,叫得让别人嫉妒。她道:“你忙去吧哥哥,你不参加,我们还自在点。”
孟东燃叫上车,快速往自家赶,到了小区门口,看见燕红跟王学兵坐在楼下花园边。王学兵垂着头,沮丧透顶的样,燕红倒是收拾得精干,穿得艳艳的,这女人向来心强,从没见她无精打采过。
孟东燃让司机按了几声喇叭,燕红抬头看见了车子,孟东燃冲她招招手,示意他们上车。燕红一把提溜起王学兵,往车子这边走过来。
王红兵说,姜少安分两次拉了他五百吨水泥,钱没给,都是欠的。“哥,对不住啊,给你闯下这祸。”王红兵脸色发白,看上去压力不小。
“说这些顶啥用,事情都发生了,现在想想怎么善后吧。”孟东燃尽量把话说得轻松。这事因他而起,不能再给红兵两口子给压力。
“听听,哥没骂你吧,干事的时候你本事大,啥人都敢交,出了事你就没胆了,哥的面都不敢见。”燕红数落着自己丈夫,一双眼睛滴溜滴溜瞅着孟东燃。她不是那种心计多的女人,她也是被这事吓住了,装镇静而已。
“我哪知道他要用到学校,他只说打地坪用。”王学兵嗫嚅道。
“打地坪就能用报废水泥,你这不是胡闹吗。”孟东燃斥责了一句,顺手递给燕红一根香蕉:“先吃点水果,等会吃饭。”
燕红赶忙接过,没吃,拿在手里看孟东燃。她心里扑儿扑儿的,不知道孟东燃怎么样惩罚自己的丈夫。
王学兵结巴道:“我也没想那么多,哥,我就是心疼那钱,就那么白给人家填了窟窿,心不甘啊。”
“那你现在安了,少说两句,听哥说咋办。”燕红斥了一声王红兵,原又望着孟东燃。
“其他水泥呢,是不是全弄到了河南?”孟东燃问。
“河南人拉走了一些,其他还在库房里,没敢动。”
孟东燃的心这才落了地,默了好长一会,他道:“这事到此为止吧,找机会跟姜少安把水泥拉来,记住,一袋也不能再流出去,当垃圾全给扔了。”
“再也不敢了。”王学兵回答得很规矩,两口子本来就是老实人,经这一场吓,越发老实得没有主意了。
“走吧,去吃饭。”孟东燃起身,事情到了这里,他心里就没啥多想的了。王学兵跟在他身后,走了没几步,胆怯地问:“哥,这事咋整啊,姜少安把事情整大了,他想……”
“他想做什么,你只管去跟他要水泥,别的话一概不管。”
“听听,哥就是哥,比你有主意多了。我跟你怎么说来着,哥是咱自家的,有啥话你要跟哥说,没哥,能有你我的今天?”燕红又卖起了乖。孟东燃笑笑,他能理解一个乡下女人的心,她们嘴拙,不知道什么叫藏着掖着,总是把心里话很夸张地说出来。
这种话跟奉承和虚伪还是有区别的。
招待了一顿,孟东燃打发走王红兵两口子,走时再三叮嘱,千万不要受这件事影响,只当啥也没发生过。见王红兵还不放心,索性道:“事情由我来解决,你只管把自己的事做好,还有燕红,回去后好好照顾婆婆,她要是有意见,哥绝饶不了你们。”
燕红这才彻底绽开笑脸,说了一大堆保证话。孟东燃拿出几张购物券,平时人送的,自己懒得去取,正好派上用场。
燕红千恩万谢地走了。
过了两天,叶小霓突然拿来一张支票,笑吟吟说:“不就这么点钱吗,犯得着你老人家发愁,给我一个电话不就解决了。”
“你从哪知道的?”孟东燃没想到事情会传到叶小霓耳朵里,一时有些尴尬。
“又不是中央保密局,搞那么神秘,不就一堆破水泥么,天没塌下来,这损失我替你承担了。破事影响到我姐夫的前程,十万个划不着。给那龟孙子打电话,让他来拿钱。”
“你倒挺仗义啊,雪中送炭。”孟东燃故意装不在乎地道。
“谁说不是呢,一听我姐夫让这几个破钱难住,我都要笑了,这世上还有这理,堂堂发改委主任让一百多万吓住,真是没劲。好了,请你小姨子吃顿饭吧,怎么着也得感谢一下吧。”
孟东燃站起身,将支票递给叶小霓:“这个你拿回去,以后没影子的话少听,你姐夫没被谁困住。”
“废话,跟我装什么装啊,真混蛋。外面都吵翻了,就你自己还在瞒自己,我告诉你,这事立马解决掉,让别人钻了空子你就哭去吧。知不知道姓姜的跟谁混在一起,你的副手,江上源!”
“你说什么?!”孟东燃站起的身子又坐下。江上源,真有这回事,这可真是太意外了!
“傻眼了吧,还大主任呢,光顾着前面,后面有多少黑手都不知道。幸亏你小姨子耳朵长,眼睛也亮。”见孟东燃黑着脸,又道:“放心吧,你那个猥琐的副职还有那个季什么,我替你摆平。敢整我姐夫,找死不是?”
孟东燃已经全然听不见叶小霓说什么了,脑子里全是江上源的影子,原来这一出戏,是上源同志演的啊!
好,真好!
叶小霓这笔钱最终没派上用场,孟东燃是收了,他似乎没有别的选择。也似乎不是这样,可他拿着支票给王副县打电话时,王副县客客气气说:“谢谢您啊,孟主任,这么快就把问题解决了,孟主任您真是大手笔,帮我们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解决了?”孟东燃模棱两可问。
“是啊孟主任,昨天姜总已把款拿到了,工程明天就开工。”
孟东燃正纳闷怎么回事呢?忽然他想到一个人:谢华敏!
星期三上午,一个紧急电话将孟东燃叫到了市委,说是省里来人,要召开桐江县级以上领导干部大会。孟东燃心里嘀咕着,天又没塌下来,开什么干部大会,手头工作一大堆,老是这会那会,不让人安生,开会能开出效益来?到了市委,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该来的领导全来了,密密麻麻坐了一会议室,除市里各部门一把手,还有三区四县四大班子领导。怎么回事,难道天真的开了窟窿?孟东燃一头雾水找地方坐下,跟身边物价局长点了点头,目光就朝主席台望去。今天的主席台格外异常,常国安黑青着脸,坐在相对中间的地方,中间隔三个座位是市长赵乃锌,赵乃锌脸上倒看不出什么,是他惯常的那种高深莫测的表情,赵乃锌边上坐着政协主席,看上去很紧张,就像他马上要提拔到书记位子上一样坐立不安。这是政协和人大领导常有的表情,平时他们是很无趣很坦然的,坐在主席台上就跟摆了尊蜡像似的,别人的喜怒哀乐都与他们无关,这种喜怒哀乐离他们太远,够不着,只好装超然。可是一旦真的有什么事,他们马上表现得精神亢奋,就跟老年人喝了**,不起劲的地方都起劲。
孟东燃暗吸一口冷气,今天这场面,异常啊,怎么不见向明书记?
正疑惑着,门里进来几位气宇轩昂的人,其中一位孟东燃认得,省委组织部第一副部长黄霓,还有一位好像是省纪委第一副书记于华波。他们后面跟着市委常委、纪委书记谭利群。
身边的物价局长捅捅他胳膊肘,神色诡异地道:“大事啊,看见没有?”
孟东燃没有应声,他的呼吸有些紧张,心跳在不断加速,这么**肃穆,不会是?
向明书记出事了!
省纪委的通报很简单,简单到不足二百字:鉴于潘向明同志涉嫌违纪,省纪委决定成立调查组,云云。接着是省委组织部黄霓副部长宣读一项决定,经省委研究决定,潘向明同志不再担任桐江市委书记,桐江市委工作暂由副书记、桐江市长赵乃锌代为主持。
会议就这么散了,赵乃锌连个表态发言都没讲。大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傻了眼,主席台都空了好长一会,台下还有一大片人呆在震惊中。
都说官场波诡云谲,但再怎么诡秘,还是有蛛丝马迹露出来,没有不透风的墙,如今连省委常委会的消息都能提前泄露出来,甭说别的,可这次,省委这一重锤敲得真是既神秘又突然。
回到办公室很久,孟东燃还觉得这是梦,不愿相信。向明书记怎么会出事呢,到底出了什么事,会上怎么连一点风都不透呢?
电话不停地叫响,孟东燃知道,这个时候是桐江最活跃也最兴奋的时候,不管是潘向明这条线上的还是赵乃锌这条线上的,此刻心里都打翻了坛子,官场的热闹往往在人事变动时被演绎到极致,就跟球迷压抑的热情总会被世界杯欧洲杯这样的大赛调动一样,平时憋着的、藏着的、装着的、忍着的到了这一刻,就再也憋不住藏不住装不住忍不住,非要找个渠道发泄出来。正常离任还好一点,以这种出事的非正常状态被停职,那就比地震波还厉害。
孟东燃翻开手机,短信已经多得装不下了,一看全是死党们发来的,有人叹息,有人兴奋,有一条居然在祝贺他,好像刚刚是他接替了潘向明主持桐江工作。连着看了几条,孟东燃忽然意识到不妙,立马将手机关了。
这个时候,四处是漩涡,四处也都是祸水。自己应该安安静静的,远离开这些是非。
孟东燃叫来李开望,李开望显然也被刚刚发生的地震震蒙了,站在那儿,神色紧张得就像偷情被人当场抓住。
“你怎么了?”孟东燃故意问,手里翻着一份无关紧要的材料。
“没怎么,主任,这事……”
“什么事?”孟东燃平静得让人出奇。李开望不敢再提了,他又上了生动一课,他总是能从孟东燃身上学到不少东西。
“你把两位处长留下的调研提纲整理一下,明天跟我下基层看项目,还有,等会你跟谢华敏那边碰碰头,西北那边来函了,让她定时间,啥时去西北。”
“知道了主任,我这就整理。”李开望说完,没敢再多留,他到底比不得孟东燃,修炼不够啊,桐江这么大的地震,他实在是……
“好了你忙去吧,把门给我带上。”
李开望走后,孟东燃像个溺水者一样虚弱地倒在沙发上,脑子里忽然翻江倒海忽然又一片空白。赵乃锌为什么提前没跟他透一点风声,是不信任他还是?想着想着,脑子里忽然闪出那天赵乃锌说话的神态,还有交代事情时的语气。就是让他和刘泽江去望江小学那天。
原来那是有暗示的啊,怪就怪自己那天太急火攻心,没把赵乃锌的言外之意听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