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旧时歌
顾云臻进宫的时候,天尚未大亮。建极殿前的草坪上铺了一层白霜,宫墙背后淡灰色的天幕上,一轮残月将沉未沉,几颗寒星欲坠未坠。
顾云臻在建极殿外的白玉石台阶下垂手而立,等待了许久,方听得殿内传出皇帝的怒骂声:“一帮蠢才!废物!太医署养着你们是吃干饭的吗?!宣陈鹤年进来!”有人在回奏:“陛下,陈医正上个月便请假回建康了。”
“快马急召他回京!”
顾云臻心中一动:看来裕王的病更重了。
他又等了许久,内侍总管吴得用从殿内悄步出来,走到台阶下,轻声道:“今天陛下不召见臣子,小侯爷先请回。您的折子,小的会找个合适的时候呈给陛下。”
顾云臻出了宫,便往太学而去。清晨的太学练武场上热闹非凡,两支蹴鞠队赛得正激烈。场上两队学子身着黑白两色练武服,如矫龙戏水,追逐着十二片香皮制成的皮球,场边围观的太学生则不时报以热烈的掌声。
顾云臻心中惭愧,便只站在场边的槐树下静静地看着。场中身着白色练武服的李弘哲转身接球时看见了他,喜得将球一脚踢飞,大叫道:“顾兄!你回来了!”数百道目光齐齐向顾云臻射来,呼啦一声,场中诸人都冲过来,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
“顾兄,你总算回来了,大家正在等你呢!”
“顾兄弟,没有你,我们可踢得没劲啊。”
“就是就是,把我们一撇就是大半个月,虽然派了十八郎来,可也得好好罚一罚!”
顾云臻被众人簇拥着走进球场,见他们对自己如此拥戴热情,还提到了顾十八,不禁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一边在心中琢磨,一边接过皮球,笑道:“顾某疏怠了这些日子,实是愧对各位兄台,我来为各位开球。”
他轻松地将球颠起来,转身,再让球在脚尖上停住,然后才起脚将球高高开出。这一颠一停一踢,潇洒自如、从容无比,赢得场外如雷欢呼。
球一开出,众人顿时忘我地投入到比赛之中,战况十分激烈。顾云臻站在场边默默地看着,见场中两队球路和战术都颇有西路军之风,心中惊讶愈盛。他四处看了看,便走到练武场边的一棵大槐树下,轻轻跃起,将正歪在树杈间呼呼大睡的顾十八给揪了下来。
顾十八嘴里咕囔着睁开双眼,待看清是顾云臻,喜得一把将他抱住,大叫道:“公子!”
“十八叔,你怎么会在这里?”顾云臻问道。
顾十八伸了个懒腰,道:“公子,你把我一个人撇下就跑了,我也不知道你去了哪里,只好呆在军粮署。后来大家说你离家出走了,我才不相信!侯爷派大家出去找,我知道不用找,你一定会回来,所以我也没有出去找你,就在军粮署等。再后来,太学的李公子听到消息来军粮署打探,我正好闲着没事,便到太学来教他们踢球,就说是公子嘱咐我这么做的。”
一名太学生跑过来,笑道:“十八郎,您的早点。”顾十八接过他递上的馒头,道:“辛苦谢兄了!”那太学生忙还礼道:“您太客气,您教我们踢球,才是真的辛苦了。”
顾云臻怔了好一会,轻声道:“十八叔,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回来?我……若是真的不回来了呢?”
顾十八啃着馒头,笑嘻嘻道:“公子,夫人和侯爷都在这里,你怎么会不回来呢?不过你下次去哪里,好歹带上我,别再把我一个人撇下了。”
顾云臻看着他,百感交集,原来最可信任的人就在自己身边,自己却是有眼无珠。他喉头动了动,半晌,才点头道:“好,下次不会再撇下你了。”他脑中忽然有了一个念头,问道,“十八叔,你和六叔是怎么入的西路军,你还记得吗?”
顾十八道:“我那时还小,听我哥说,当时西夏人来烧我家那个村子,我爹和大伯见来不及逃走,就把我们藏在同村人的尸体下面,可他们却……后来,是老侯爷带兵赶来,把西夏兵赶跑,他听到了我哥的呼救声,亲手把我和我哥扒拉出来的。再后来,老侯爷看中了我哥,便将我哥和我一起收养了。说起来,我倒是沾了我哥的光。”他眼神一黯,叹道:“唉,只是我太没用,老是被我哥骂,说我不配做西路军的十八郎。”
顾云臻笑道:“十八叔,你怎么会没用?他们现在踢得这么好,可全是你的功劳。眼下,我还有一件大事想拜托十八叔。”
顾十八忙道:“公子请说,就怕十八会误了你的正事。”
顾云臻道:“爹当年收了‘西路军十八郎’,咱们也可以收养一批孤儿,加以训练,成为西路军下一代的十八郎。这件事,就拜托十八叔去办了。”
顾十八张大了嘴,结结巴巴道:“我……我?收养孤儿?”
顾云臻点头道:“是,不过这事不用急,三年两载、十年八载都可以。十八叔,你慢慢挑人,我相信你的眼光。”边说边拍了拍顾十八的肩膀。
顾十八还待再说,太学早课的钟声“当当”敲响,练武场边的太学生们纷纷散去。看着向自己走来的两队球员,顾云臻迎上去,笑道:“诸位辛苦了,今晚我作东,请大家去喝两杯。下午放学后,我会来接各位。”
※※※
顾云臻领着众人走进小巷尽头那家不起眼的酒肆时,众人都不禁面露几分惊讶。待伙计将几坛酒抱上来,拍碎封泥,酒香四溢,大家又都不自禁的喝了一声:“好酒!”李弘哲更笑道:“居然有这等绝妙所在,顾兄不早告诉我们!”
这二十来人都是少年心性,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和磨合,早视彼此为兄弟一般,吃同席、睡同榻,恨不得穿同一条裤子才好。眼见要分开几桌而坐,不知谁提议了一声,大家将店堂内几张桌子拼在了一起,围坐在一桌,传杯递盏,欢笑痛饮。
吃了几钟酒,有人便开始划拳,屋里笑闹成一片。顾云臻不擅划拳,连输数回,被灌了几盏酒,只得叫顾十八顶上。顾十八武艺不精,划拳却是个中高手,众人纷纷败下阵来。
趁着众人都拥去与顾十八划拳,顾云臻低声向李弘哲问起球队诸事,李弘哲一一道来。原来顾云臻失踪期间,恰逢裕王病倒,皇帝入玉熙宫斋戒,这蹴鞠大赛自然只能往后推。趁着有顾十八指导,李弘哲选定了太学内部两队的人选,只待顾云臻回来,便可举行一场正式的比赛,选定最后应赛的十二人及候补人选。说罢,李弘哲笑道:“多亏顾兄去办事前还不忘蹴鞠队,将十八郎派来,大伙儿球技进步得非常快。现在顾兄既然回来了,蹴鞠队的事情,还得由顾兄作主。”
顾云臻十分惭愧,又觉李弘哲虽年龄比自己小,但举止稳重、思虑缜密,其气度之沉雅,自己更是远有不及,忙道:“李兄千万别这么说。我眼下是待罪之身,蹴鞠队的事,还得仰仗李兄。这队长一职,非李兄莫属。”
李弘哲正要推辞,忽“哧”地一笑,道:“咱们俩也别再推来辞去的了,只怕这队长一职,非李承业莫属。”
顾云臻这才想起这一茬,一口酒到唇边都顾不上喝,笑问道:“他那边怎么样了?”
李弘哲眉开眼笑,压低声音道:“胡雀儿被堵得恼了,忍不住揍了李承业一顿。李承业索性命手下把自己抬到云南王别府里,说要在那里养伤,还指定要胡雀儿服侍。世子入宫告状,可胡雀儿动手在先,圣上也只能和稀泥。世子只得赔了一万两银子,才把李承业打发回去。可李承业伤一好,又天天带着人在别府外转悠,现在,全京城的人都传为笑话,等着看热闹呢!”,
顾云臻不禁拊掌大笑:“倒便宜他发了笔小财,看来这个队长非他莫属了。只是这样一来,得委屈李兄……”
李弘哲笑道:“只要能赢了德庆班,一个队长而已,让给他又何妨?”他几盏酒下肚,俊面酡红,逸兴横飞,握起筷子,击壶而歌:
“伊昔我友,驾言同游。
眺我邦畿,浩浩洪流。
将军百战,平戎万里。
谈笑弯弓,群雄束手。”
他声音清越,慷慨而歌,吟唱的正是梅怀素当年送西南军萧将军出京时所作的离别诗。斯年云南王异动,朝廷复起萧坦之执掌西南军。梅怀素与萧坦之乃忘年之交,送萧氏父子出京时,作下此诗,传诵一时。三十年过去,在与云南王的德庆班比赛前夕,再吟唱此诗,太学生们的一腔豪情皆被激发出来,都击盏而歌,齐声和唱。
“将军百战,平戎万里。
谈笑弯弓,群雄束手!”
顾云臻看着满座胜雪衣冠,听着这慷慨之词,也不禁心潮澎湃。他正与李弘哲击盏而歌,店伙计悄悄走过来,附耳说道:“顾公子,请您和李公子过来一下。”
顾云臻微讶,转而大喜。他拉了拉李弘哲的衣袖,二人悄然离座,走到酒肆的里间。里面坐着的正是梅怀素和张公公,他抢上两步拜倒道:“梅先生!张伯伯!”
李弘哲先给梅怀素见礼,他不认识张公公,便也随着顾云臻叫了声“张伯伯”。他正欲转身去唤其他学子前来拜见,梅怀素微笑道:“算了,他们好不容易放松一回,我们这两个老头子,别扰了他们的兴。”
他又转向顾云臻道:“你的请罪折子,陛下今天让我看了。”
顾云臻静静等着他的下文,梅怀素却没有多说,只拍了拍他的手臂,眼中笑意温蔼,轻声道:“做得不错。”
顾云臻得他一语褒奖,不再似以前一般局促腼腆,只微微一笑,恭恭敬敬地替梅怀素倒了杯酒,道:“还有一事,想请先生指点。”说着从靴中取出一封信,递给梅怀素。
梅怀素展开看了,沉吟道:“这事急不得,等时机成熟时,你再递上去。”
此言正与顾云臻所想契合,他点头道:“我也是这么和齐三叔说的,这个案子一旦翻出来,朝中势必掀起惊天大浪,眼下还不到时候。”
梅怀素颇为赞赏地看着他,道:“你们去喝酒,不用管我们这两个老头子。”
顾云臻与李弘哲忙束手告退,待他们挑帘出去,梅怀素轻声道:“怎样?”
张公公端着酒盏,透过布帘边的空隙,默默地望着外堂中唱得正欢的白色身影。那抹白色,如同初冬的雪一般照亮了人的双眼;激昂的歌声,令他想起了三十年前随着萧坦之出京南下时的意气风发。
他混浊的眼中有微光闪烁,低低叹道:“十六年,一眨眼就过去了……”牛bb小说阅读网www.bxwx.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