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013):赵瑾

卷五(013):赵瑾

情急之下,赵瑾指谪编纂《文选》是为欺世盗名,这南嘉太子肖统饶是如何虚怀若谷,胸涵天下,也是受不了。真所谓:打人不打脸,兼之赵瑾还是得意洋洋,振振有辞,问愿不愿他直陈其中谬误,人家自然不肯示弱了。

“洗耳恭听!”

其实这会儿赵瑾心里已经有点懊恼了,咄咄逼人,这毕竟不是他所习惯的风格。况且平心而论,他面对的还是天下第一才子,且不说早已心仪久矣,就凭着本来的地位之差,自己也只有仰视的份,哪来这等连自己也觉得过分的戾气?

然而只要想到面前这个人将有机会像肖综接近盼儿一样接近兰子,他的气就不顺了。关键是兰子也曾掳过人家,只是听茅泳说一旦相认之后态度立刻掉个个儿大转弯,更是让人怀疑到心头抽筋,就是想排解也排解不开了。

“大选里面不是录了很多陆平原的诗文?”

晋人陆机,表字士衡,吴郡吴县人氏,仕途坎坷,正逆多舛,偏以文学书法才名,曾任平原内史,故称陆平原。诗赋骈文,名篇甚多,遗世亦广,前齐被褐先生所著《晋书》一百一十卷列名收录,赵瑾本有收藏,还能不熟悉?

《文选》的编纂,虽说麾下多人参与,但都是自己亲手一一捡拾,里面录过些什么当然能够倒背如流,绝非过目图名而已。更何况陆机士衡又是自己最属意的先朝大家,肖统能不清楚?故而都不想直答,只重重地点点头。

“《为顾彦先赠妇二首五言》可有?”

肖统又是重重地颌首,彦先是顾荣的表字,顾荣乃是陆氏兄弟的乡党挚友,同道出仕,当时并称洛阳三俊,赵瑾提及的两首五言正是陆机为他作的赠诗。

肖统还是不屑回答,他也清楚,这会儿不是一个当朝储君与一个乡野耕读的关系,虽不清楚对方为何要把自己掳来,但他们是对手却也毋容置疑了。

“辞家远行游,悠悠三千里。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

肖统自小养尊处优,在太监宫女的呵护下长大,虽说学问见解上也与人有所争执,但都温文尔雅,体面礼让,哪经历过这等指眼戳鼻,咄咄逼人的场面?

本想反唇相讥,可终究是本性醇厚,虽说对强加的欺世盗名攻讦很有不甘,可也怕人家真的有所指谪,一边怒火难摁,一边却又顾虑自己过于托大。

说到底,还是狂怒之下不免阢陧,故而也不反唇相讥,只想先把原诗背诵一遍,看看对方究竟意欲何为。也算是个以退为进之计,还人个不卑不亢。

“循身悼忧苦,感念同怀子。隆思乱心曲,沉欢滞不起。欢沉难克兴,心乱谁为理。愿假归鸿翼,翻飞浙江汜。”

其实赵瑾也就是有点管不住自己的情绪,本该仰视,却阴差阳错弄成了俯视,自己都觉得自己太过猖狂。只已然势成骑虎,干脆就一不做二不休了。

恰好这时肖统背完上阙,赵瑾也不客气,不假思索,张嘴就来,毫无违和地接上了下半阙:

“东南有思妇,长叹充幽闼。借问叹何为,佳人渺天末……”

肖统自是一愣,却也不甘示弱,趁着对方换气,便接令似地续上:“游宦久不归,山川修且阔。形影参商乖,音息旷不达。离合非有常,譬彼弦与筈……”

一时之间,肖统仿佛又回到了东宫的后花园里,与人接龙合令,恣情嬉耍。

肖统为了不蹈对方覆辙,尽量把气留得长点,可再长也总有换气的时候,于是赵瑾呵呵一笑,立刻最后两句给补上了:“愿保金石躯,慰妾长饥渴。”

肖统本就欣赏陆机,况且检视过人全部遗世之作,倒背如流自是情有可原。但见对方也是信口而诵,知其喜好程度应该不输自己,想不生好感也不成了。

一时间便有点情不自禁,赵瑾吟诵甫定,他便拍了两下巴掌,算是赞赏了。

“看来阁下对陆平原也很熟悉,这几首某也很欣赏……”

所谓诗文灵犀,肖统一听赵瑾的吟诵,便知对方也是陆机的拥趸,语气也就更加和缓。

“该赋共有两组四阙,某只选取了前两阙,莫不是阁下觉得遗珠轻弃可惜了个?”

真所谓一只碗不响,两只碗叮当,赵瑾见肖统竟是探讨的口吻,也就自觉不自觉地放低了声调,同时一点惶恐也油然而生了,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

“不才……”

“正要讨教,某在编选之时,也曾纠结,后一组两首收还是不收?”

“不知最终……殿下何以定夺?”赵瑾的话头被压住了,却又不敢贸贸然硬转,便只好顺着肖统的思路,斟字酌句地问,通身上下已然是诚恐诚惶的了。

“实不相瞒,其时季和在座,对了,这季和乃是当朝大驸马尹钧……”

肖统怕赵瑾不清楚,特意缀上一句,见赵瑾不住劲地连连点头,便接着往下说。

“……季和以为太俗,闱帐情色太实,不登大雅之堂……”

尹钧乃是与面前这位齐名的当世大才子,赵瑾焉能不知?当然那只闻名而已,兼之他又是大驸马,今后若能遂愿,娶了兰子,那还不正是自己的老丈人老泰山?不管怎么说,至少这名儿人家已经占了,再疏忽也不能这么糊涂?

简而言之,别人的情形可以不管,未来老泰山的情形不能不留心。至于向谁打听?那也不用费心,手上稳稳坐着一个后世之魂,那就是万宝全书不缺角。

关键是那后两首,赵瑾也曾读过,着水带色,也曾让他情不自禁了一回,现在想来,那尹钧的见识自是不凡,自己如果以此寻呲,岂不自甘下流了?

“秘书大人正是慧眼……”

尹钧曾经官居秘书右丞,赵瑾自然不敢直呼其名。

“第三,第四两首确实也俗了一点,不选也罢,免得狗尾续貂,煞了风景……”

只话一出口,赵瑾又后悔了,说陆士衡狗尾续貂,对方又会怎么看自己呢?好在他还有话头在心里憋着,本来他也不是找的这个。至于他以为的毛病,早前读《文选》的时候就有感觉。于是赶紧把话一转,趁对方没反应过来。

“……在下本是想说那题未免有点不对下文了……”其实赵瑾心里还曾犹豫该不该说呢,仓皇之间,提了这头忘了那头,故而说到最后竟有点嗫嚅了。

“阁下什么意思?!”肖统倒是没有听清,便忍不住上前几步。

“……在下……在下……”

赵瑾愈发有点惶恐,就连茅泳在里面听了也觉得好笑,这货身怀异宝不自觉,压根儿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是这世界上为数不多的主宰者了,只认对方身份,脊梁不由自主地鞠,膝盖不由自主地屈,真是一个抱不上的刘阿斗。

这边肖统看到对方惶恐得说不成话,反倒坦然起来:“公子刚才是说文不对题不是?”

赵瑾已然没了底气,但想也不能就此罢手,否则还正变成人家嘴上的取巧之徒了:“……回禀殿下,在下以为,此两首上阙可为赠妇,下阙则是妇答更好……”

“妇答?!”肖统一想,不由得又拍了一下手,“果然,某总是觉得不对,却一直没想个明白出来。没想到公子倒是一针见血。对对,光个赠妇是有误了……”

赵瑾更没想到对方的态度大变,全然忘了自己处境似的。这一会儿他已然明白,纵是青宫太子,莫非竟跟自己一样也只是个文痴,谈到诗文便忘乎所以?

这一寻思,就又有点忍不住了。

“正是……”

“这么说来……”肖统也很兴奋,略一作想便接着问:“为顾彦先辞妇赠答五言二首……”

又顾自想了片刻,这才朝向赵瑾:“阁下以为如何?”

赵瑾也有腹稿,本就跃跃欲试,既然问到面上,也就不客气了:“为顾彦先赠妇暨答五言二首……”

肖统一听,更是击节赞赏。“公子所言极是,某的辞字有了限定,而其非一定是辞别之作,只是效了情侣口吻一赠一答而已,没有那么多特指限定……”

赵瑾也不由得叹服,如此心领神会,不枉天下第一才子之称,当即也忍不住鼓了掌。

“是也是也,殿下是也……”

茅泳躲在里面,见他们两个惺惺相惜,得意忘形,一下子连各自的处境都忘了,不免感叹。尽管对半宿主不缺利用之心,但是多少还是有一点感情。心想这会儿要是赵瑾感情用事,效兰子放了太子,不知自己会不会阻拦?

假如没有自己的那么些心理负担,仅以这个少年为中心,他也许就希望他能与面前的这位太子结交,从而使他的未来变得更加可靠与安全,对自己也未尝不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只可惜他做不到,至少夏峦-吴昜晖就不会让他们遂愿。

茅泳不由得轻叹一声,他不想去打扰他们。这一会儿,他的半宿主正与他的俘虏相谈正欢,自然还是陆士衡的那点东西,只这会儿已谈到说文解字的程度了。

果不其然,茅泳不想打扰,有人却不是这么想。

正当这两位谈得忘乎所以,甄汇来了。

他先向赵瑾行了个礼,然后幽幽地告诉他,外面的追兵虽然不敢贸然进来,却想要围了这片芦荡,困死他们,只是这片芦荡很大,一时根本围不死,只必须趁早离开,再晚一点,或者挨到明天天亮,再想突围就很困难了。

甄汇是吴昜晖手下第一亲信,赵瑾自从在亶洲反抗折断四肢后,他已经学会怎么应对他们了。再说怎么着,小乐也还押在他们的手里,不能不顾吧?

“那就听总管安排吧!”

赵瑾像是随口应了一句,却不免怯怯地去瞟肖统,好像刚做了一个对不起人的决定。

这一切自然逃不过茅泳的感觉,尤其在赵瑾的脑子闪过这样一个念头时,他不免紧张起来。赵瑾突然在想,莫非兰子也是在跟人交流后就想放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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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代枭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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