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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后有人说,张兴旺等人能在江龙宾馆围堵住周正群,是县长徐大龙的安排。徐大龙不承认,周正群也不愿相信。

当时的情况是,周正群刚走下车,还没来得及跟前来迎接他的江龙县接待办主任打招呼,望天村的村民就围了过来。至于望天村的村民事先藏在哪儿,他们怎么就能一眼判断出车子是周正群的,接待办主任说不清,宾馆保安说不清,县长徐大龙当然也说不清。周正群事后说:“群众有事情,就让他们直接来,别拦啊挡啊的,不好,这不像是我们党的作风。”

这话是冲春江市常务副市长说的。见村民围过来,第一个跑上前阻止的,就是这位副市长。“都一边去,这儿是宾馆,不是自由市场。”副市长不喊这句还好,这么一喊,望天村村民不答应了:“宾馆怎么了,只许你们当官的进进出出,不许咱老百姓迈进一步?”说话的就是张兴旺。

周正群扫了一眼,见找他的村民有十七八个,他笑着说:“阵势还蛮大的嘛,是到上面说还是就在这儿说?”

“就在这儿说。”张兴旺很激动,他穿一件旧T恤,外衣搭在胳膊上,脚上是一双破胶鞋。

“好,进大厅吧。”周正群说着,就往大厅去,身边的春江市副市长急了:“周副省长,你可千万别听他的,他是——”

“他是什么,老虎还是狮子?”周正群脸上露着笑,不怒而威的目光紧盯在副市长脸上。那位副市长不敢阻拦了,不过他还是狠狠瞪了张兴旺一眼。

谈话便在大厅进行。一开始,张兴旺等人的言论很过激,先是骂地方**,接着骂那些通过扩招骗他们钱的人,骂着骂着,张兴旺冷不丁说:“省长我问问你,你家里要是有三个孩子,花十多万供出来,没事干,你心里着急吗?”

周正群没急着回答,他在听,张兴旺等人到底要说什么?

“他家的孩子能没事干?龙生龙,凤生凤,他的孩子就算不用念书,也一样当官儿。”有人揶揄道。张兴旺冲身后说怪话的矮个子瞪了一眼,回过目光,继续跟周正群说:“我们不是胡闹,也不是不讲理,我们就是想问问,当初**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答应你们什么了?”听清他们还是为扩招的事来,周正群心里有了底,脸上的表情也自然了许多。

“答应的很多,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说着,张兴旺打开自己的包,从里面拿出厚厚一摞材料,边翻边往周正群手里递。

“这是市上的文件,这是省里的,这是大学的招生简章。还有,这是当时的报纸,你看看,上面写得多好。”

这些东西周正群不用看也知道,全国性的扩招发生在1999年,当时的背景很复杂,原因也多,周正群印象深的有两条。一是缓解劳动力就业压力。有观点认为,通过扩大城镇高中或高校招生规模,可延缓部分劳动力进入就业队伍的时间。另一方面,教育专家和教育部门也多次发出扩大高等教育规模的呼声,认为中国高等教育大发展的时机已经成熟,应该打破原有限制,给高校更多自主权,让更多被高考关在门外的学生享有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在多种思潮的影响下,教育主管部门开了口子,出台了扩招政策。但许多配套政策在操作层面上根本来不及运作,地方官员把筹建和升格学校作为**政绩和标志性工程,就为扩招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事情已过去十几年,关于高校扩招利弊的争论仍在继续,各种观点仍在激烈交锋,但对普通老百姓来说,他们的孩子在扩招中上学了,而且是掏很高的学费上的,如今孩子就不了业,他们发出这样的质问是能理解的。

问题是,这是一个大课题,周正群解决不了。

张兴旺手里拿的,就是当时江北省教育厅厅长接受记者采访时的一篇新闻报道,那篇报道周正群看过,省上许多领导都看过,它被称为江北教育界的一件荒唐事。面对记者的提问,教育厅厅长竟极为肯定地说:“通过扩招进去的学生,**有能力为他们提供就业机会,**正在启动跟扩招配套的就业工程,相信等他们毕业时,能够找到自己满意的工作。”

这样的话,放在今天,是没一个官员敢说的,但那时,有人说了,而且还登在报纸上!

张兴旺一手拿着报纸,一手拿着当时跟学校签的合同,合同上有一条:学生在学校修完规定课程,经过考试,成绩合格,取得毕业证书,由学校负责向用人单位推荐,保证100%就业。

有了这两样东西,张兴旺就觉得,望天村就不了业的二十多个学生,应该找**讨工作。否则,**就得退他们钱!

周正群并不觉得张兴旺在无理取闹,看得出,这是一个在上访中学了不少知识的人,尤其是法律方面。因为他提出一个非常尖锐的话题:扩招是不是一个圈套,目的就是让家长替那些新建起来的学校还债?如果是,这就是欺诈!

张兴旺把自己要说的话讲完,也不难为周正群。他说:“我不想今天就要答复,我知道答复这些事儿难,你把我的信拿走,什么时候答复我,随你。”然后,带上一同来的人,走了。

所有的人都感到吃惊。周正群更是感觉张兴旺给自己上了一课。

这一刻,周正群忽然想到一个人:黎江北!

当天晚上,他便打电话给黎江北。黎江北在自己家里,一听周正群问张兴旺,黎江北说:“这个人反映的问题很有代表性,一个农民敢这么反映问题,我想他不是心血来潮,更不是图热闹。”

“这些我知道。”周正群说。

“那你的意思是?”黎江北在那边问。

“你如实告诉我,张兴旺手中那些资料,是不是你提供的?”周正群也不怕黎江北发火,有些事他必须搞清楚。

“周副省长,你多虑了,我手头不少资料,还是张兴旺给的呢。”

“这怎么可能?”

黎江北出乎意料地笑了笑,略带幽默地说:“怎么,你怀疑我在背后指使张兴旺?”

“不,不,江北你别那样想。”

“我是不这么想,但我怕有人这么想。”

回到省城,周正群第一个约见黎江北。江北大学边上的长江大饭店,周正群私人会客多是在这里。

黎江北刚刚整理完一份材料,接到杨黎的电话,匆匆赶来了。

“怎么,你也见到他了?”黎江北问。

“让他堵在宾馆门口。”周正群说。

“这个张兴旺,怎么跟谁都来这一套。”黎江北以揶揄的口气道。黎江北跟周正群算是老朋友,虽然周正群身居高位,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有时两人会为一个话题争得面红耳赤,有时又守着一壶茶,能聊到深夜。当初让孔庆云执掌江北大学的帅印,还是黎江北力举的。

“江北,我感觉这个张兴旺不简单,你实话告诉我,这人到底有没有背景?”

“背景?你指的哪方面?”

“还能是哪方面,江北,这次你得跟我说实话。”周正群忧心忡忡,从江龙回省城,一路他都在想,一个深山里的农民,居然对政策吃得那么透,而且说起话来有条有理,既不刁蛮,也不抢理,就事论事,论完就走。这在周正群遇到的上访对象中,算是很特别很有水平的一个。也正是因为有水平,周正群才觉得,这个人绝不简单,他急着想从黎江北嘴里知道更多关于张兴旺的事。

这是周正群的工作习惯,每每遇到棘手事,他首先要多问几个为什么,循着蛛丝马迹,查清事情的本源,然后再寻求解决的办法。他有种预感,张兴旺很有可能是他一个**烦,也是江北省**一个**烦。

这种预感虽然没有来由,但很强烈。

周正群点了一支烟,慢悠悠吸了一口,吐出一团烟雾,道:“我省的高等教育,底子你清楚,这两年的发展你更是见证人。尽管对外说是取得了辉煌成就,但事实到底怎样,你我心里都清楚。”

黎江北没急着说话,这些天,他的心一直被这个问题揪着,周正群说得没错,事实情况比这可能还要糟,但他不想就这个问题深谈,这个话头要是扯开,三天三夜也扯不完。他略一思忖,故作轻松道:“一个乡野草民,居然把副省长难住了,他在江龙没怎么难为你吧?”

“他要是难为倒好。”周正群边说边掐灭烟,坐在沙发上好像不舒服,忽然起身说:“江北,你说怪不怪,昨天要是张兴旺跟其他上访者一样,对我大闹大叫上一阵儿,或者提出许多苛刻条件,我反而不觉得他棘手,恰恰是他没难为我,才让我不安。”

“你的意思是……”黎江北试探性地问。

“我感觉他的目的绝不是要跟学校和**索要学费,他有深意。”

“这不好吗?或者……”黎江北再次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他倒要听听,对张兴旺这个人,周正群怎么看待。

“你说他会不会学那个秋菊一样,弄些让**很尴尬的事?”

黎江北心里猛地一震,周正群果然是周正群,刚刚跟张兴旺见了一面,就猜出了对方的动机!

这也是他不想就此问题深谈的一个缘由,他接触过张兴旺,还不止一次,起先他以为,张兴旺顶多就是闹着让江龙县给他儿子安排工作。后来才发现,他低估了这个农民。张兴旺花那么大精力收集那些资料,三年不放弃上**的门,目的绝非只是为儿子讨份工作。怎么说呢,这个有点文化的农民跟**较上真了!

这么些年,上访户虽然不少,十分难缠的“钉子户”也不少,但他们都是为“自己”来的,或是遭遇了不公,或是蒙受了不白之冤,他们是冲**喊冤来的。张兴旺不,他真是跟电影里那个秋菊一样,是为**纠错来的!

这一点,黎江北绝没判断错,这会儿听了周正群的话,更是坚信了自己的判断。**出台一些政策时,难免有顾及不到的地方,这事没人认真也就罢了,一旦认真起来,就成了另一种性质!

而且,扩招这件事,涉及面广,是政策层面上的难题,一下两下谁也破解不了。这种情形下,张兴旺这个人就有了代表性。这么想着,他跟周正群说:“这个人其实没你想的那么可怕,我倒觉得这是件好事,至少他可以帮助我们进一步展开大讨论,改革毕竟是摸着石头过河,没有绝对的对与错。再说,错了就虚心承认,这有什么可怕的?”

周正群听完,沉思了一会儿道:“理是这个理,可真要照你说的这么办,我这个省长怕就当不了了。”

黎江北扑哧一笑:“说半天,你是为自己的乌纱帽发愁。”

周正群猛地起身,正色道:“江北,这种玩笑不许开,我周正群还没到为自己的乌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份儿上!”

“看你,激动了不是?我是说,有些事捂是捂不住的,莫不如早点暴露,也好让你这个省长尽早找到冲破瓶颈的办法。”

周正群意识到自己的激动,转而一笑:“江北啊,也就你能理解我。好,不说这个了,哪天有空你替我见见这个张兴旺,我觉得他是个人物。”

黎江北尽管不知道张兴旺在江龙说了什么,让一向沉稳练达的周正群如此搁不下,但有一点他放心了,周正群并没把张兴旺树到对立面上,也就是说,周正群心里,对扩招以及由此引起的一系列教育困境,已经开始反思了。

两人又聊了几句,黎江北忽然问:“庆云的事,有消息吗?”

周正群脸色一暗,他怕黎江北问这个,有些事别人问他可以堂而皇之地拒绝,但在黎江北面前,他做不到。他们之间向来是没有什么机密的,组织原则有时候也无效。但这件事他真是无法回答。

见周正群为难,黎江北很快说:“如果不方便,就不说了。”

周正群黯然一笑:“没什么不方便的,一句话,事情复杂。”

黎江北脸上的笑陡然而逝,这四个字要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兴许他还能想得少点。周正群用这四个字答复他,问题怕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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