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周(下)

歧周(下)

燮讶异地抬眼看我,稍倾,似笑非笑:“姮以为呢?”

我看着他不语。

他低头,往粥上轻轻吹了一口气,道:“天子将王师与豳两千,召两千,歧周三千,密五百。”

我愣了愣:“密五百?”戍师竟如此少……想了想,忽而明白:“乃为引猃狁入围?”

“然。”燮唇边一笑,看着我:“戎人多疑,若无阻挡必不敢轻易深入。天子遣旬伯引师诱敌,彼时约定,旬伯稍加抵抗,燃起烽燧即可弃城。”

原来是这样。

我望着他,心怦怦跳:“然如今戎人已至,却未见烽火。”

燮颔首,浮起一丝苦笑:“旬伯甚勇,征战无数,三监之乱时,曾领师千里击武庚。其心气甚高,此计如何心服?昨夜我接到使者来报,言旬伯欲出密击猃狁,虎臣甚急怒,连夜遣人往密阻止。”

他没把后来的事说下去,我却也清楚得很。姬舆最终没阻止住,密连烽火都来不及燃起就被攻陷了……但我觉得事情还有玄妙。如果计划发展顺利,即便王师最后完胜而归,从表面上看来,旬伯也还是败了的,周王为何要将这样的任务密安排给旬伯?

“旬伯与王后关联如何?”稍倾,我问道。

“甚善。”燮道。

我望着他。

燮似乎觉察了我的心思,笑笑,指指不远处的一个炭坑,缓声道:“姮可见那炭火,若欲取暖,必使其燃起,可若其势太盛,则须浇水,方不至灼人。”

我看着那耀眼的炽炽火光,脑海中忽而浮现出姬舆眉间的那抹沉郁,心中隐隐觉得揪痛。

“燮。“

“嗯?”

我望着他,轻声问:“虎臣可知晓?”

燮看着我,目光沉静,却没有回答。

空气依旧生寒,却似微微凝固起来。不远处的炭火突然“啪”地爆出火星,引得旁边的小童一阵兴奋喊叫。

好一会,我岔开话题问道:“豳往此歧周须几日?”

“豳与歧周之间有大道,若以兵车,最快须一日。”

一日……我忽而想到那名受伤的侍从,他若求援不过两条路,一是回丰,一是去豳找觪。如果是去找觪该多好,他说出楚人的事,觪或许立刻便会想到其中缘由……念头这么转着,却又觉得假设条件太多,不大可能。不禁有些丧气,眼下情势困难,自己不过是个只能从幻想中寻找希翼和鼓励的平常人罢了……

“燮,戎人深入而来,又以为天子在此,必当猛攻而速决,可对?”好一会,我问。

燮看看我,颔首:“然。”停了停,他补充道:“正是如此,戎人攻下歧周前却也不会再往别处。”

我不语,望向不远处烧得红红的炭火,只觉那光强得扎眼。

燮深吸口气,看着我,道:“姮,戎人虽众,却仍有疏漏,夜深时我便遣人护你出城。”

我唇角扬起,不答却问:“燮可敢担保出去万无一失?”

燮似一怔。

“燮不必多说,”我笑笑,平静地说:“姮向来畏死呢。”

燮凝视着我,眸中深沉无底。

鼓声透过空气低低传来,一声一声,似敲击在心头般。

城上传来的喊声似乎越来越大,竟不时地有箭矢落到了庙里,送来的人伤势也越来越重,有许多伤者身上的创口是我从未见过的狰狞,还有些人刚送下来就断了气。初见这样的重伤时,我知道形势不容乐观了,几次忍不住要到城上去。刚出庙门,却被人挡了回来,说虎臣和晋侯都曾吩咐过,不许我踏出庙门一步。

我望向天空,一轮新月如镰刀般低垂,与地面的火光相对,寒意隐隐。我渐渐有些坐不住,心中愈加担心起城上的状况,不知姬舆他们怎么样了。耗了这么久,想必已经快到极限了……

突然,城头那边传来一声巨响,如擂在鼓上,声音却大得教人惊恐。我睁大眼睛,这声音我曾在滨邑听过,是猃狁正用木槌攻城!

“公女!”这时,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我应了声,从地上站起。

只见一名姬舆的侍从快步跑了来,道:“虎臣请公女往城墙!”

“何事?”我看他的神情,心头莫名一慌,忙问道。

侍从却不回答,只说:“虎臣正在等候,请公女作速!”

我将手头的事交给旁人,随着他连走带跑出了大庙。

闷响一声声,和着人群的呼喝声,渐渐近了。到了城下,只见城门处,众人正合力将大木死顶在门上。

“姮,”姬舆走过来,面色凝重,语气低而急促:“你稍后同晋侯一道出城。”

我望着他,惊异未平,却将心一横:“你走我便走。”

“姮!”姬舆皱眉,低斥:“非常之时,容不得你任性!”

我深吸口气,坚持道:“舆也在,我不怕。”

“姮!”姬舆的脸绷得紧紧,气怒地瞪着着我:“安得无理至此!”

我倔强的望着他,恳切地说:“舆,既为非常之时,你不走我也不走!”

“姮。”旁边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燮走来,看看姬舆,又看向我,声色俱厉:“虎臣须全力守城,你在只会分他精力,岂非害他!”

我睁大眼睛,燮静静地看着我,眉宇间更加疲惫,目光深沉不辨。

再看向姬舆,火光下,他的额边泛着汗水的黏腻,脸形微微消瘦,却依旧坚毅。

他注视着我,没再说话,突然伸手捞起我的腰,紧走几步,踏上乘石带我上马。

“舆!“我用力挣扎,他的手臂却像铁钳一样丝毫不松开,只听一声低叱,骊驹扬踢向前奔去。泪水奔涌出我的眼眶,火光和黑暗霎时搅作一团,胸口似压着千斤般透不过气来……

城头的撞击声渐渐远离,姬舆在一处片门前驻步。

燮随后而至,暗淡的光线中,我看到一辆兵车停在那里,众侍从持戈骑马拥在四周。

姬舆二话不说,将我放到车上,看着我。

我望着他,水汽倏而复又漫起,我深吸一口气,强忍着,却怎么驱不散。

“姮,”姬舆身体俯下,用力地环住我的肩膀,沙哑的声音低低地耳边说:“猃狁为城头之势吸引,无暇顾及别处。晋侯士卒勇武,又有兵戈护卫,你跟在他身边必可周全。”他停了停,道:“现下暂且离开,事毕之后,我去找你。”

我紧紧地抱着他不肯放开,泪水湿透了他的衣领。

城头传来一声闷闷的巨响。

姬舆似下决心一般,直起身,硬掰开我的双手,稍倾,却将我腰下的直兵拔出来检查一遍,又插回鞘中,对我说:“直兵要握好,你多保重。”

我望着他,摇曳的光影投在他的脸上,似镌刻般深邃,星眸中似有留恋,却是不移的决然。

凝视片刻,姬舆看向燮,道:“此处尚可拖住一阵,天子早已在王城预备下应变之策,见此处烽燧,必已遣师来救。”

燮与他对视,肃然道:“虎臣保重。”

姬舆的目光在我脸上微微流转,稍倾,抬手向燮一揖,沉声道:“姮交与国君。”

燮目光凝注,未几,端正还礼:“敬诺。”

城头又是一声巨响。

燮不再多言,坐到车前,命御人出发。鞭响在空气中划过,沉重的车马声辚辚开动,向前穿过门洞。

“舆!”我似使尽浑身力气:“我等你!”

姬舆站在那里,定定地望着我。

我还想说什么,喉咙却一阵哽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面容被阖起的城门挡去……

夜风迎面扑来,混着火烟和隐隐的血腥气息,黑暗像一张大口似的要将我们吞没。

我不时地回望,城墙上却黑黑的,看不到一个人影。

手中的直兵似仍留着方才的温热,我将它紧紧地握着,如同抓着姬舆的手,不让自己有一畏惧。

兵车由驷马拖着向前狂奔,众人一语不发,我却仍能从隐隐的急促呼吸声中感觉到迫人的紧张。我看到十余骑人马呼啸着朝我们奔来,燮沉着地喝令,御人不断地扬鞭加速。没有亮光,敌人箭矢便无从发挥,时有破空之声在左右响起,却似打在棉花上一般无所命中。前方,两骑人马迎面而来。兵车引着众侍从左冲右突,我努力地稳定着心中的恐惧,握在直兵上的手捏出了汗。

一匹马渐近了,我看到上面的人亮起了石刃。车右怒喝操起长戈,金石撞响,只见一挡一划,惨叫声起,那人跌落。车左开弓之声绷响,另一人闷哼一声倒下,随即落在了后面。我的鼻间留下的淡淡腥气。

道路在前方延展,空气中再也听不到追赶的马蹄声。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轰”的一声钝响,我猛然向后望去,烽火从城上坠下,月光中,青烟伴着原野中隐隐的鼓声飘散向四方。

心中似有什么在瞬间崩断,我撕心裂肺地大喊:“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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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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