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路远情切切
上路的第十日,我已完全迷失了方向。莽莽丛林,只能跟随着太阳和大树的指引,朝东走去,那是京都的方向。带的干粮和水已经快完了。白日将尽,我只有下马休息。这匹马还未成年,再加上夜里行路不便,一路上只能将行将息。
我找了一株大树,确保四周没有野兽留下的痕迹后,便把缰绳拴在树枝上。在扶兰苑,每到春季,我们都有几天是在野外度过,所以这些对我来说并不是难事。
就在我铺好草垫,生好火堆,准备席地而眠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了一阵鬼鬼祟祟的脚步声。
我一扭头,看到了两个人。一个极胖极矮,一个极瘦极高。矮胖的那个小眼、厚唇,头发用红绳绑成冲天辫;瘦高的那个长脸、高鼻,一撮山羊胡耷拉在胸前。他们手中都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刀。看到我转过头来,他俩马上立住脚,举起刀。
我停下手上动作,看着他们,不说话。
顿了一会儿,瘦子用没拿刀的那只手戳了一下胖子,胖子立刻反应过来,清了清嗓:“咳……小姑娘,知、知道我们是谁吗?”
我疑惑地望着他们,其实,看见他们的装扮和手上的刀,我已经猜出八分了。
瘦子见我不说话,以为我心虚,便站直了身子:“我们是这座山的山大王,我是高大,他是高二,我们杀人如麻,从不眨眼!”
“不,不过,看你小小年纪,又长得那么漂亮,我们就饶、饶你不死。但、但是你得把你身上值钱的东西交、交出来!”胖子有些口吃,他眨巴着眼睛,紧接道。
“噗嗤!”我忍不住笑出了声,“高大和高二,实在有些……哈哈哈!”
似乎是觉得受到了侮辱,高大向前跨了一步:“小姑娘,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说完,便举起刀向我奔来。
“嗖——”一根箭从他的耳边擦过,直直地射入高二的冲天辫。
“妈呀——”“扑通”几乎是同时,高大大声吼了出来,高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放下手中的弓,道:“那就要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啦!”我歪头笑着看他们。
“不敢不敢,姑娘!小哥俩有眼不识泰山,有眼无珠、狗眼看人低,您可千万别与我们计较……”
高大不停地朝我作揖。
“好啦——停!”我制止了他。
他正在下弯的腰顿在了半空,抬头望着我。山羊胡子一抖一抖的,粘着些亮亮的唾沫星子。
我想了想:“你若真想赔罪,就帮我做一件事。”
“何事?姑娘请讲,小老儿定当上刀山下火海……”
“停——”我急忙制止他,“也不是什么难事,你去帮我弄一匹上好的马,日行千里的那种,再帮我备些干粮。要足够多,可以撑到京都。”
“姑娘你要去京都?做什么?是投奔亲戚?兵荒马乱,你一个小姑娘去那地方作甚!”
“你去不去!”我提高了音量。
“去去去,我这就去备马!”说着,他就要去搀扶依旧坐在地上的高二。高二还是张着嘴,身下有一摊淡黄色的液体。
“等一下!”我喊道。
高大茫然望向我。
“他要留下!”我指了指高二。
高大虽胆小,但并不笨,知道我是怕他们一去不回。便点点头,一溜烟跑向了密林深处。
我走过去,拔下高二头上的箭,把他拖到火堆旁边,以防有野兽袭击。之后,便躺在刚铺好的草垫上和衣而睡。
当时我不知道,一直有一双眼睛在不远处的树上看着我,此时,他的唇角扬起,露出了极淡极淡的笑容。
不知过了多久,高大牵来了一匹马,黝黑光滑的皮毛,一看就是一匹良驹。马背上搭着一只大大的包袱:“姑娘,马来了!”
我道了谢。顺手解下小红马的缰绳,递给高大,叮嘱他们好生照料。
高大连连点头,摇醒他已经睡着的兄弟牵着马走了。临走,他悄悄附在我耳边道:“姑娘,包袱里有好东西!保重!”
待他们走远,我解开包袱,拿出一块干粮,这几天一路颠簸,着实是饿了。这时,我看到包袱的一侧似乎有东西,拿出来一看,是一沓银票。
此时,天已经微微亮了。
这匹马确实精力旺盛,又及其温顺。我心里不禁叹道:高大虽为人荒唐,但却老实可靠。想想他临别时的话语,以及那一沓银票,也不免感动。若是以后再见,定要好好酬谢。
又行了两日,开始看到路上络绎不绝的行人,远远望去,看到了一座城池,逶迤于薄雾之中。这是宁远,是宁远王成灏的地盘,这里有我的弟弟元青。只是,他现在在哪里呢?
踏马走过宁远城,用了整整一日,这在黎囯算是一座大城,比得上一些偏远的小州。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城里,见到扶兰苑之外的人群,不免要细细地看。青瓦屋,朱红楼阁,商铺小贩,和书上写的一样,繁华热闹。
牵马从大街小巷行过,能感到此地民风淳朴秩序井然,在这乱世,城里却并无流民。百姓们衣着尽管朴素,但干净有礼,邻里和睦。
看来宁远王真的是名不虚传,或许元青的选择果然没有错,他真的算是个明主。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在我从扶兰苑至宁远的这些日子里,一直有一个人默默地跟着我,望着我。在之后的很长时间里,他看尽了我的狼狈、我的勇敢、我的无奈还有我的挣扎……
走到宁远城出口时,已是黄昏,我望着那轮快要落到地平线下的夕阳,想着即将到来的日子,心里五味杂陈。穆子萧,你会怎么迎接我呢?而我见到你,要说些什么?
或许因为心切,也或许因为与元青分别的感伤无法平复,我并不想在城中逗留。
行至城门口,守城的将领看到我,打量了一番,脸色微变,突地拔长刀,朝后面挥了挥手,一队官兵便将我团团围住。
“何事拦我?”。我立在马前,不明所以
一名军官过来拍了拍马的鬃毛,又仔细看了看马的耳朵,拿过我马背上的包袱,翻了翻,捏出里面的银票,双手抱拳:“回涂将军,没错,是顾三爷丢的东西!马耳朵下的记号和包袱里银钱数量都不差。”
我心中一紧,莫非……
一边案骂自己粗心,忘了高大的身份,一边想着该如何脱身。
这当儿,那涂将军已经走了过来,他二十七八岁的样子,身着软甲,高大而又严肃,眼神里一副公事公办的神色。
他一手按住挎刀,另一手放在胸前,向我行了一礼,抬眼望向我:“姑娘,请跟我走一趟吧!”声音里有着无法拒绝的威严。
我立着不动,心里委屈极了。可是表面不动声色。
“姑娘!”涂将军继续催促。
之前搜查包袱的那名军官见我不动,便伸手要来捉我。
“呜~~”我顺势逮住他的胳膊,大声号哭起来。那伸过来的胳膊一顿,停在了半空中。
“我父母早亡……一个人孤苦伶仃……呜……”我在那官兵的胳膊上揩了揩鼻涕,“我、我一连走了十多日……去投奔亲戚,走的腿都肿了……干粮、干粮也吃完了……路边有马、有包袱,我、我太累了……呜呜……爹、娘……我没有偷……你说你们为什么留我一个人在世上……”幸好我看了几本戏本子,学了这些伎俩。
我越说越伤心,干脆拉着那官兵的胳膊不撒手了。
旁边已经围了很多百姓,听到我的话,都开始窃窃私语:“这姑娘真可怜!”
“是啊,年纪轻轻就无依无靠的!”
“就让他走吧!”
“让他走吧,马留下就可以了!”
百姓的声音越来越大,涂将军好容易把我从那士兵身上扯开:“姑娘,这国有国法,我纵然是很同情你,但是也不能违法法纪啊!要不然,以后有什么真的贼子害了百姓,又有一套说辞,那我该如何是好,若如这次般放了他,那岂不是祸害了百姓?”
他说的振振有词,围观的百姓们又开始跟着点头称是。
宁远王成灏的手下果然不凡。我望了望他,他仍是挺胸抬头地站着,低垂着眼帘,不管我如何装可怜似乎都视而不见。
难不成,我还没走到京都,就要先在宁远城的衙门里走一遭?终是意难平啊!
我垂着头,肩膀一纵一纵的做啜泣状,继续想着脱身之法。
就在我们僵持不下之际,一阵风从耳旁掠过,随着这阵风而来的,还有一阵山间特有的草木清香,一位黑衣男子从空中徐徐落下。这出神入化的轻功,惊呆了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
涂将军的神色更是吃惊,他一抱拳,恭敬称道:“夜幽王!”
原来是夜幽王!
夜幽王回头看了我一眼,他戴着和衣服同色的黑色面具,遮住他的上半脸,让人看不见他的眼睛和额发,只能窥见微微露出的棱角分明的下颌和唇角。
“让她走。”他的声音冷而低沉。
涂将军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僵直了身体:“这……”
“让他走!”夜幽王的声音不由分说,让人不寒而栗。
“是!”涂将军一挥手,身边的官兵们纷纷让开一条路。
我愣愣地盯着这个黑衣男子,一直以来,我以为夜幽王只是个传说。
书上说,夜幽王只在夜里出现,他曾一人剿灭了京都北面潜伏了十年的骨玉国暗探接头地点,半年前,他杀了为官不良毒害百姓的京都府尹。也有人见他现身在北关的城头,在月光的照耀下身后的披风在城墙上猎猎作响……
面前这个当真是传说中只出现在夜里,威风八面,惩奸除恶,让所有歹人贪官都闻风丧胆的的夜幽王?我偷偷抬眼看他。
只是,夜幽王何以能让宁远王的兵胆寒至此?他突然在这里为我解围又是为的那般?
“还不走?”他薄唇微启,声音仍是无丝毫温度。
我仿佛惊醒了一般,在特来越多的百姓和一众官兵的注视下,低着头、绞着手,飞也似的跑走了。多年后,某人在跟我谈起此时,总是笑说,像个扭扭捏捏的小媳妇……
走出城来,一边擦着脸上的鼻涕眼泪,一边想着夜幽王的事,他和宁远王成灏到底是什么关系?是宁远王受制于他?不可能。那么,便是他听命与宁远王,杀伐决断全凭宁远王指派,否则他怎会屈尊来助我一个无名女子?官兵们为什么要听他的?那张戴着黑色面具的脸,一直在脑中闪现。
从宁远城到京都,行程不过半日,我这样一路走,一路想,竟没发现有两骑快马,正向我这边飞驰而来。
“锦瑟!”为首的那匹马的主人喊道。
听到这声音,我蓦地一惊。抬起头。眼泪就无声地落下来了。
没错,是穆子萧。
他唤我锦瑟。这是八年来,他第一次唤我的名字。他还是八年前的他,挺拔,有力。眼睛里多了沉稳却仍然有炯炯的光。此刻,他在马上笑着,朝我伸出手。
像八年前一样,我坐在他的马前。不同的是,从前我的头只到他的腰间,而现在,我能感觉到他说话时呼出的热气,打在我的脖颈,酥酥痒痒,让我忘了想要对他说的话,也忘了这么多年他不来找我的等待和委屈。
走进城内,我才想起来问他,是如何认得我的。毕竟八年前,我还是一个瘦弱不堪又脏兮兮的小女孩。
穆子萧说,是有人提前来告知他我要来,叮嘱他来接我。
我想了想,可能是郁姐姐和王管事他们不放心我,才特地助我。真是让他们担心了。
终于到了,我看到门上两个大大的“穆府”。这是穆子萧的家。八年,我终于回到他的家。
小风——和穆子萧一起来接我的侍卫——下马进去通报。穆子萧将我从马上抱下来,温凉的触感,仍是当年的温度。
他牵着我,走上穆府的台阶。
我看到,从门里盈盈走出一个女子,由众多仆从簇拥着,更显得她雅致端庄。
穆子萧立刻迎上去,搂住她的肩,看向我,他说:“锦瑟,这是内室,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