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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瀚林书记办公室出来,普天成心情沉重,短短二十分钟的谈话,让他心里起了好几道波澜,身上也有了汗。时值五月,海东的天气有点燥热,南北相间的气候,热来得早,俗话说五月热,六月闷,七月八月不出门。但瀚林书记的办公室是装着空调的,让人出汗还是少有的事。
普天成努力将这份沉重压在心底,没事的,真的没事,一切都会过去。他这么安慰着自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往楼下去。
普天成的办公室在八楼,瀚林书记在十二楼。从八楼到十二楼,可以乘电梯,也可以不乘,平时普天成都选择不乘,他习惯走楼梯上去。走楼梯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乘机看看,超然副书记还有部委的同志们在做什么,大家平日都说忙,忙得吃饭时间也没有,但普天成总认为,这忙至少有一半是做出来的,是说给别人听做给别人看的,真要是忙到吃饭时间也没有,海东的工作就不是现在这样。但这些话是不能说的,只能藏在心里,有时心里也不能藏。他这个秘书长,心里藏的东西本来就多,再要把不该藏的藏进来,那是会出问题的。不过观察还是必需的,不随时随刻掌握其他同志及主要部委的工作情况,他不能算是称职。这些,是他在**做秘书长时养下的习惯,虽说因此开罪了不少人,但在主要领导那里,他始终是称职的,这也是瀚林书记力排众议将他放在省委秘书长这个位子上的重要原因。
另一个好处,普天成可以借这个机会思考。
普天成平时太忙了,他的忙是真忙,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是演戏给谁看,秘书长这个位子不容许演戏。这么说吧,只要一进办公室,这个批示那个文件,就把他绑架了,想动一下身子都没空。还有从四面八方打来的电话,每一个都要他亲自接,电话里会有各式各样的问题,大到全省的方针政策,小到某位领导家里的保姆从哪找,他都得一一作答。有些问题实在回答不了,他会记下来,该请示哪位领导,他得在规定的时间内请示到。光请示还不行,还要把领导的指示批转下去,有些用文件批转,有些在电话里批转,文件和电话都不能批转的,他要把相关人员约在某个地方,认认真真跟人家谈上一次。一次贯彻不好,得两次,两次贯彻不好,得多次。总之,他要把领导的指示不打折扣地传递下去,还要负责落实。如今传达指示容易,难的是落实。下面这些部门,你稍一放松,它就偷懒,或者打折扣。一个人打不要紧,如果一级一级打下去,事情就很麻烦了,走样不说,还会给你办得不伦不类。省委调整班子前,前省委书记吴玉浩通过秘书长郭顺安给他交代过一件事,广怀市下面有个副县长,是吴玉浩妻子的远方表侄,这人以前从没找过吴玉浩,听说中央要调整海东省的班子,吴玉浩很可能要调走,于是他费了不少力气,终于找到了吴玉浩家里。如果是以前,吴玉浩也不可能为一个副县长说话,但这次他真要调走了,就想在海东留下些什么,于是就让秘书长郭顺安跟广怀方面打个招呼,把这件事办了。郭顺安那段时间太忙,海东调整班子,搞得省委、省府两个大院人心惶惶,谁都在找自己下一步的位置。郭顺安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连任省委秘书长,到外省去希望更是渺茫,一门心思就在人大和政协寻找自己的位置,实在抽不出精力去办吴玉浩交代的这件事。再说郭顺安也把这事当成了小事,没怎么在意,正好普天成那段时间在广怀,陪瀚林同志督查广怀的非公经济发展。郭顺安就在电话里将这事托付给了普天成。省委、省府两个秘书长互相之间托付事情,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反正两人都是为领导服务的,一个服务不过来,找另一个帮忙,很正常。普天成欣然答应,并按照郭顺安在电话里说的,如此这般跟广怀的领导明示了。可是两个月后,原书记吴玉浩离开海东,到中央任职,临行前特意将普天成叫去,先是感谢一番,说他办事认真,有一丝不苟的精神。夸奖之词比平常多了几倍,听得普天成脸红,很不自在。正要谦虚,吴玉浩话头一转,带着批评的口吻道:“天成啊,你在**秘书长位子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两年时间了吧,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很有分寸的同志,没想到,这一次,你把大家的分寸都丢了。”普天成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又不好明问,只能弓着身子不断地做检讨。做到最后,吴玉浩不耐烦了,摆摆手道:“行了天成,我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以后办事,稳妥点,千万别把一件小事办成大事,这样不好,对大家都不好。”
这是吴玉浩当书记三年来第一次批评他,当然也是最后一次,因为第二天,吴玉浩就要离开海东,到中央某部委任职了。这批评普天成挨得很不舒服,也觉得憋屈。等吴玉浩走后,他调查清事情的原委,才知道吴玉浩批评得一点不过分,该批。你猜怎么了,那位副县长托吴玉浩,是想为自己大学毕业两年的女儿安排工作,他在广怀能力有限,女儿想进市建设银行,他努力了半年都没努力成功,迫不得已,才求到吴玉浩门上。普天成也确实是这样跟广怀方面叮嘱的,让他们跟银行通融一下,能办就给办了。没想广怀方面大显神通,不但让副县长女儿进了银行,还把副县长自己的问题也解决了,将他从临安县调到岭南县,从副县长一步到位提拔为县委书记。
这样的破格提拔,在政界是很少有的,所以吴玉浩听了,也感到震惊。当然,这事不叫打折扣,叫什么呢,普天成也想不出一个好词。
有了这样的教训,普天成就变得格外小心。他跟着宋瀚林从省府挪到省委,虽说还是秘书长,但手中的权力还有肩上的担子,明显比以前大得多、重得多了,如果再犯类似愚蠢的错误,他就该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要想不出错,唯一的办法就是事必躬亲,特别是眼下这关键时期,大小事都不能马虎。马虎出人命,这是对法官说的,对普天成,则是马虎出大乱。大乱其实不比人命差多少,有时候,更严重呢。这样一来,本就忙得不可开交的普天成就更忙了,几乎没有时间去揣摩领导的心思,更没有时间去思考那些秘书长必须思考的问题。走楼梯给了他机会。普天成走楼梯有两种情况,一是领导叫他,二是他有重要工作向领导当面汇报。不管哪种情况,他都是要见领导的,而且这时候的领导不再是一个泛义词,他成了具体的某个人,比如瀚林书记,比如超然副书记。这样,他复杂的脑子一下就简单了,他可以把其他事暂时从脑子里请出去,专心致志去想这个领导。他叫我什么事?如果他问起某件事某个人来,我该怎么应答?有时候领导们或许什么也不问,就把他叫去,随便聊上几句,扯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这种时候就更要小心,越是不谈事情的时候,就越是有大事要发生的时候。
这一天普天成却破例进了电梯。还好,电梯里没人,普天成摁了一下“8”,长长出了口气,跟瀚林书记谈话的内容又冒了出来。普天成刚要思考,电梯停了,进来两个人。普天成赶忙调整一下表情,就听原孙涛书记的秘书秦怀舟问他:“秘书长好。”普天成冲秦怀舟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后面紧跟着进来的,是人大副主任郭顺安。这两人怎么在一起?普天成皱了下眉,冲郭顺安道:“一大早就上这边来,有事?”郭顺安表情木然地说了一声:“有事。”然后就盯着电梯里那幅张贴画。那张贴画是普天成担任省委秘书长后通知办公厅后勤处贴上去的,上面是修改过的省委机关工作人员五要五不要。郭顺安当秘书长时没贴这个,贴的是电信部门的广告,普天成认为省委办公大楼电梯内贴广告不妥,跟副秘书长李源交换了下意见,就把新印制的张贴画贴了上去。
郭顺安一定是才注意到,要不然,神情不会那么专注。郭顺安不理普天成,普天成也不好硬理人家,目光扫向秦怀舟。秦怀舟大约没想到会在电梯里碰上普天成,显出几分尴尬,脸上是想笑不敢笑的那种表情。普天成理解地扭过目光,心里再一次问,这两人怎么会在一起?
电梯很快到了八楼,普天成如释重负地出口气,冲郭顺安点点头,也没说什么,挺着腰杆走了出来。
秘书曹小安说,刚才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过电话。普天成哦了一声,没问什么事,问了曹小安也不会知道,没有人会跟领导秘书谈具体事,最多问一声领导去了哪儿,什么时候有空,等等。普天成分神的空,曹小安又拿来一份文件,说是**那边刚拿来的,急件,要他今天就给个意见。普天成再次哦了一声。曹小安从普天成的语气里觉出了什么,默站了一小会儿,给普天成的杯子续满水,轻轻出去了。普天成听见了一声锁门的声音,他知道曹小安为他锁上了门。
瀚林书记的谈话就在这时候冒出来,普天成软倒在老板椅上,感到口干,舌也燥,想喝水,拿起杯子,却喝不下去。他刚把杯子放下,板桌上的电话响了。普天成没有急着拿起,等了一会儿,铃声仍然不断,这才拿起话筒,不紧不慢问了声:“哪位?”
电话那头迅速传来马效林的声音。
普天成咳嗽了一声,“是效林啊,刚才是不是打过一次了?”
马效林嗯了一声,声音不大正常地说:“秘书长,说话方便不?”普天成下意识地朝门望了一眼,道:“方便,你讲吧。”
“最近他们又在活动。”马效林的声音有点变形,听上去像是被什么吓住了。普天成不满地摇了下头,又听马效林道:“挑头的还是那几个人,不过……”马效林顿了一下,又道:“姓徐的这次好像在暗中支持。”
普天成本不想打断马效林,一听他又用姓徐的三个字,恼怒地提醒一声:“什么姓徐的,他叫徐兆虎!”
“秘书长您别生气,我也是一时激动。对了,昨天我还见徐兆虎跟王成化他们一起吃饭,这事,您要早着手啊。”
马效林说完这句,就等普天成做指示。普天成拿着话筒,一时不知说啥。他脑子里涌出很多张脸,有些是曾经很熟悉、很亲切的面孔,有些虽然不亲切,但也不能算是敌人。除王化忠跟李国安几个,普天成自觉都对得起他们,但是这些人为什么要冲他下黑手,要置他于死地?
普天成最后什么也没说,略带几分黯然地挂了电话。
然后,他就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失神起来。
刚才瀚林书记找他,也是这件事,王化忠他们把举报信写到了省纪委,纪委化向明书记又把信转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说:“如果我没记错,这是第五封了。天成啊,你怎么搞的?”瀚林书记很少用这种责备的口气跟他说话,自从瀚林书记把他从吉东调进省**,他们之间便有了一种新的默契,关系也比以前更进了一步。如果说以前他只是瀚林书记跑在最前面的一条腿,帮瀚林书记征战沙场,平定天下,现在他就成了瀚林书记的另一个大脑。在省府两年,他的智慧和谋略发挥到了极致,靠着这些智慧和谋略,瀚林书记创下了一个又一个佳绩。在是非面前,他的镇定与果断又成了一把剑,帮瀚林书记扫清一个又一个障碍,最终宋瀚林以骄人的政绩和无人可争的绝对优势,顺利地到了省委,做上了海东省名副其实的一把手。他跟瀚林书记的默契,也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瀚林书记由单纯的欣赏他、器重他变成依赖他。前几次王化忠他们的举报信,都是瀚林书记强行压掉的,当然,已经离任的吴玉浩书记也起了不少作用。总体来说,吉东那边的风波能平息下去,跟两位主要领导的关心和保护分不开。可是谁知,本来已经灭了的火,最近突然又死灰复燃,而且大有燎原下去之态势。
“控制不好,是会出乱子的!”这是瀚林书记刚才跟他说的话。但是怎么控制,由谁来控制,翰林书记没有说,也不会说,普天成就得费心费力去揣摩、去思考了。
普天成起身,来到那尊陶器前。
省委秘书长普天成有一件陶器,就摆在他办公桌对面的书架上,马恩列斯毛选集下面。此陶器形状酷似不倒翁,下部面积较大,重心偏低,上部为弯月型,宛若妙龄女子的手臂,婀娜升起,托起一球状物。球状物酷似古时男人头顶之发冠,也有说其形状更似男人生殖器之顶部。总之,是让人浮想联翩的那么一个物件。这物件是普天成在龟山县做县长时得到的。那时普天成年轻,四十岁不到,是省里少有的青壮派之一。一日,龟山发大水,洪水肆虐,卷走房屋无数,牛羊数千只,山民被迫退缩到龟山山腰处,普天成在一个名叫白云观的道观里设起了临时指挥部,指挥干部群众抗洪救灾。那场洪水持续了整整半月,交通中断,通信设施全部被摧毁,他们就像困在孤岛上的战士。所幸,因他指挥得当,那场洪水只卷走了两名抢险干部的生命,山民无一受伤。事后,普天成受到重奖,官升一级,被提拔为龟山县委书记。又是半年后,普天成忽然想到白云观去看看,顺便想跟道长妙山真人商量一下,县里想拿出一笔钱,重修白云观。哪知到了龟山,白云观依旧,只是不见妙山真人。问观内道人,皆说十日前踏云而去,不知何时回来。普天成站在观前那棵参天大树下,望着曾经被洪水包围的龟山县城,发了一阵感慨。正欲下山,一小道人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黑木匣子,双手捧给普天成,说真人离开时,曾嘱托他,农历腊月十三若有贵人来观,必送此物。小道人还说,此物乃白云观镇观之宝,据说在道家手中传了已有八百多年。普天成听了好奇,当着小道人的面,打开黑木匣子。掀开层层叠叠的包裹,一缕青烟从双手间飘出,随后,普天成看到了陶器。
此陶器为青釉色调中最古朴的一种,素称“秘色”。普天成捧着这件形状怪异结实笨拙的陶器,看着它青中发灰的颜色,脑子里忽然记起《高斋漫录》里的一句话来:“秘色瓷器,世言钱氏有国日,越州烧造,为供奉物,臣庶不得用,故曰秘色。”
普天成虽不爱收藏,对古董也没啥兴趣,但凭白无故得到这么一件宝物,还是十分珍爱。况且小道长随后又说,妙山真人还有句话留给他:世间之理,皆在陶中,坚守本色,扶摇直上。
普天成一路带着这陶器,也带着妙山真人这话,从龟山干到了海州,由当初的县长,干到了现在的省委秘书长。真可谓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因其独特的从政理念和老到的官场艺术,在海东官场中享有“官场教父”之美称。不少人以为,当年妙山真人因为一场洪水,窥到了天机,早就料到普天成会出人头地,才将那宝物馈赠于他。也有人说,普天成沾了“不倒翁”的光,他一路能逢凶化吉,一定是冥冥中有无形之手在保护他。普天成对此始终保持缄默,不过他对这件宝物的爱惜程度,却超乎人们的想象。每次升官换地方,别的都可以不带,独独这陶,他定是像请神一样要请来。有人信誓旦旦说,普天成每日都像拜佛那样,虔诚地拜陶三次。还有人说,普天成每每遇到苦恼或解不开的疙瘩,就跟陶请示,陶能让他走出迷津,化凶为吉。对陶器颇有研究的省委副书记马超然一开始也觉得这陶神奇,因为他压根儿没想到普天成会来到省委,还做起了省委大管家。后来他到普天成办公室,刻意对那件酷似“不倒翁”的陶器研究半天,最后忍不住捧腹大笑。
马超然说,这陶虽是古董,实际上却是古时缠足女子的专用溺器。旧时缠足**双脚疼痛难忍,不能下地,白天有家人搀扶,夜间小便只有用这种溺器了。类似的器皿,在性文化博物馆中就有。
普天成听了并不生气,早在马超然鉴定之前,他就将陶器带到北京,请一专家鉴定过。专家大惊,说此物价值连城,这件陶器是唐代瓯窑青瓷釉的代表作,宫廷所用,是皇太子花重金买来送给皇父的,意在祝愿皇父的江山永远不倒。专家又说,这物一直在达官贵人中间流传,清乾隆时,被和坤妻子、宰相相英廉的孙女意外得到,带进了和府。和坤非常喜爱,摆在床头夜夜把玩。至于和砷死后,此宝物怎么又到了民间,又怎么被道人所得,专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他再三叮嘱普天成,但凡稀世珍宝,必是祸福各半,要普天成善待此物,最好将它交到国家博物馆去。
因为没有第二人知道,普天成便将专家的话藏了起来,表面上他故意信着马超然的话,别人问起便说,一件尿壶,不值钱的,之所以摆在那里,是它跟了他多年,有了感情而已。别人听了,也就一笑了之,并不认为普天成真就拥有一件宝物。
普天成自己,却是将它视为神物的,且不说它给自己带来那么多好运,单是这物的颜色,还有它的象征意义,就够他琢磨一辈子。
此物色泛灰蓝,釉面无光,最不引人注目,却最耐时间考验。
想想看,官员脸上哪个没有这样的色彩?
陈旧而不耀眼,古朴而不张扬,老成持重,四平八稳,虽左右摇摆却不失中心。头颅高昂,预示着要想戴红顶子,就得伸头去要,去争;大肚稳重地放在地上,意味着要想做得稳,还得根基深。无论色调还是造型,都蕴藏着官场大智慧。
普天成静静盯住那陶器,像是盯住某个遥远的地方。这已成了他的习惯,每每遇到棘手的事,脑子里一时没了主意,普天成就会盯住那陶器。仿佛,那陶器会提醒他,给他暗示,给他智慧,给他渡过难关的办法……
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省**秘书长于川庆打来电话。于川庆跟普天成是老关系,老朋友。普天成在吉东市做市委书记的时候,于川庆是另一个市的市长,两人的交情自那时开始,后来又因普天成顺利做上了海东省**秘书长,成了省府领导,这份友谊便日渐加深。这次中央调整海东班子,原省长宋瀚林接替吴玉浩,出任海东省委书记,原省委常委、海州市委书记路波任省委副书记、代省长。路波放弃若干热门人选,最后还是把自己的老部下、老搭档、海州市常务副市长于川庆带进了省**,做起了**那边的总管。这样,普天成跟于川庆,又由朋友变成了搭档。
“领导忙啥呢,刚才我让小丁拿过去一份文件,请领导牺牲一下时间,抓紧看看,这边催呢。”于川庆说。
普天成对着话筒呵呵了两声,“还能忙啥,你忙啥我就忙啥呗。文件小安跟我说了,马上就看。”
于川庆知道普天成忙,也不敢多打扰,打这个电话,一方面是礼节,另一方面,也有提醒的意思,他怕普天成一忙,把事情耽搁了。省长路波催得紧,这文件本周就要发下去。临挂电话,他又说:“有些日子没一起坐了,这周如果有空,聚聚?”
普天成依旧呵呵了两声,“周末再定吧,现在说了不顶用。”
挂了电话,普天成拿过材料,十分投入地看起来。普天成有一种过人的本领,不管遇了啥事,有多严重,只要回到工作中,立马就能定下神来。于川庆就羡慕普天成这个本事,说他定力好,排除障碍的能力更好。如果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于川庆身上,于川庆是没有定力坐下来看材料的。
材料其实也不是多紧,省**要在全省**机关开展作风纪律整治活动。前段时间,也就是路波省长还没上任之前,省**发生了一起可怕事件,省统计局一位副局长带着三名下属还有自己的小情人,到某风景区游玩,中间下属喝醉了酒,跟景区工作人员发生口角,副局长非但没有制止,反而出手打了景区工作人员一巴掌。这一巴掌正好让到景区拍摄照片的一位摄影师拍到,凑巧的是,摄影师是一位老纪检,又是省政协委员。副局长发现后,强行要摄影师删掉照片,摄影师不从,双方差点再次发生冲突,幸亏景区管委会领导赶到,才制止了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后来摄影师把照片还有事件全过程贴在了网上,引发了一场网络大战,有网友把此起事件称为“巴掌门”,更有好事者采用人肉搜索的办法,将副局长多年来的一些不良行为全都贴到网上,其中就有他多次在上班时间到小情人开的酒吧聚众赌博的违纪事实。“巴掌门”事件让**蒙了羞,也让海东的形象在网友面前一落千丈,如今事件虽说过去了,副局长连同几名下属都得到了处理,但后遗症仍在。省**决定借此事件,在**各工作部门及直属机构开展一次作风纪律整治活动,仔细检查省**机关作风中的突出问题,开展集中整顿,从而建立起机关作风建设长效机制。同样的活动省委这边已先行一步,文件是上个月下发的,工作也开展了不少。**所以慢了半拍,是上个月路波省长到中央党校参加一个短训班,其他领导一时又拿不定主意,路波省长回来后很生气,听说已在**几次会上点名批评了两名副省长,特别是他学习期间主持**工作的常务副省长周国平。
普天成很快就把文件看完了,这样的文件一般不会有啥问题,要开展的活动是在常委会上早就定下的,具体实施内容也经几次讨论,加上省委这边又在先,有范本可以参考,**那帮笔杆子如果连这么一份文件都起草不好,笔杆子这碗饭就白吃了。普天成只加了两个字,原文件有段话是这么写的,围绕促进科学发展和建设中部强省的工作大局,如何如何,他在强省前面加了“大省”两个字,将原来单纯的强省改为大省、强省,让文件的高度一下就上升了不少。普天成很有成就感地盯了一会儿那两个字,然后抓起电话,要打给于川庆。号拨一半,他突然停下,想了那么一会儿,拿起文件,就朝楼上走去。
普天成这一次没乘电梯,他习惯性地走了楼梯。副书记马超然办公室是在十楼,普天成想让超然副书记再为文件把把关,虽说这是**的事,但也是海东省的事。超然副书记本身就是秘书出身,他对省委、**两边的文件和材料要求很严,经常亲自动手,为文件润色和把关。普天成敲门进去时,超然书记正在发短信,看到普天成,把写了一半的短信废了,手机合上,问:“秘书长有事?”
普天成就把自己来的意思说了,双手顺势将文件呈给马超然。马超然说:“行啊天成,两边的心你都操到了。”普天成客气了一下,道:“川庆让我把把关,我哪有那个水平,就想请马书记过过目,毕竟这事是常委会上定的,马虎不得。”马超然嘴里说着“好的,好的”,接过文件,放桌子边,眼睛却盯在普天成脸上。他的目光有些怪味,普天成被他看得很不自在。这中间普天成就看到一样东西,一个刚刚打开的手机包装盒,三星牌的。普天成猛就联想到前面电梯里看到的秦怀舟,秦怀舟的妻子在电信部门工作,担任市场推广部的副总经理。普天成下意识地瞅了一眼桌上的手机,是部新的,三星,高端产品,价格应该在一万以上。
马超然注意到了普天成的目光,并没回避,而是意味深长地又盯了他几秒钟,道:“天成啊,最近怎么气色不好,可别太累了,注意身体。”
普天成的脸就阴了,马超然这句话,还有说话时的表情,让他忽就意识到什么。他硬挤出一丝笑:“最近身体是不大对劲,马书记您先看,我就不打扰了。”
马超然也不挽留,只道:“天成,别把自己累着了,工作要大家干,我看你下面那些人闲的,就你一人在忙。文件我马上看,过会儿你让小曹来拿。”
普天成又说了句:“谢谢,辛苦书记了。”然后就告辞出来。
普天成再次回到办公室,感觉就跟前面完全不同。前面从瀚林书记那儿回来,他是怕,是怵,是被一股莫名的不祥笼罩;这次,心里就怪怪的,好像生出一些不该生出的东西。
普天成自信,他脸上是绝无半点不好气色的,不管多大风浪,他心里都装得下,也必须装下,不会也不能挂到脸上。官场风雨二十多年,他也算是久经考验了的干部,要不然,别人不会送他“官场教父”这个雅号。普天成明白,马超然这样说,是故意,带着挖苦的意味,这就是人跟人的不同。海东班子中,要说普天成树了敌,那也只能是超然书记。这跟他无关,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结局一开始就摆在了那里,由不得你选择。正职跟副职是天生的对手,这在官场已成铁的定律。你一心一意跟着正职,在副职眼里,自然就成了敌人。他们是拿你当“帮凶”的,而不是别人眼里神圣的“幕僚”。你尽管对他们也毕恭毕敬,从不抱什么阴暗的目的,但仍不能阻挡他们把你划到敌对的那一面去。普天成已习惯了这种划分,事实上你想做所有人的朋友,那是不可能的。他也不会傻到放弃跟正职的良好关系,而刻意去跟副职套近乎。谁能舍本求末呢?
普天成不明白的是,马超然从哪得知的消息?没有消息,马超然不会把幸灾乐祸写在脸上,他也是一个有心计的人,明里暗里,总在做着手脚。宋瀚林曾形象地讽刺过他,说他像一只跳蚤,就怕同仁不出事,同仁出事,他比自己升官还高兴,忍不住就要跳起来。普天成脑子里反复闪现着马超然刚才说话时的表情,闪着闪着,忽然明白了。墨彬,一定是墨彬跟马超然说了什么,马超然后面那句话,明显是替副秘书长墨彬说的。墨彬是马超然书记的专职秘书长,上届就是,他跟马超然的关系,众人皆知。最近墨彬突然表现得跟普天成不太配合,时不时还要闹闹情绪,故意给普天成制造点麻烦。
所有这一切,都跟来自吉东的检举信有关。
也许,他又要面临一次人生大风暴了。
·2
晚上十点,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了。普天成下午有应酬,中央文明办来了几个人,调研海东精神文明建设工作。本来由省委常委、宣传部叶部长陪就行了,临吃饭前,叶部长的秘书给曹小安打电话,让曹小安请示一下普天成,能不能一同陪陪中央来的领导。按常规,这种电话是不能打的,中央来检查团,省上由谁汇报工作,由谁陪同参观,都是事先定好的,包括一日三餐,具体由哪些人陪同吃饭,在哪里吃,吃的规格与档次等,都有规矩。但叶部长让秘书打了,就证明他想让普天成也去。普天成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人家好心请你,不能不赏脸,况且,叶部长是京派干部,以前在团中央工作。对京派干部,普天成向来是尊重而又敬畏的,他跟叶部长虽然都是省委常委,但人家排名在前,某种意义上,他这个常委是为叶部长这些常委服务的。下午的招待宴安排在后海山庄十二号小楼,级别很高,菜的档次是按接待正部级领导的标准定的,酒是茅台特供酒,烟是海东地产烟中档次最高的“海东”至尊,一条五千多哩。可惜文明办的领导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也就少了敬酒的麻烦。吃饭多了,你才发现,敬酒是件很麻烦的事,有时候客人未必想喝,但只要酒摆在那里,你就得敬,敬来敬去,不想喝的人也给喝多了;有时客人想喝,而你又实在喝不下,你还得豁出命来喝。这还算是好,伤胃不伤工作。要是敬酒过程中弄不好出个啥疏漏,哪怕是极细微的,那也会伤及到整个工作,有时还会连累你个人的前程。普天成吃过这方面的亏。他在吉东当市长时,就因敬酒过程中不慎把酒杯打翻了,酒溅到了副省长衣服上。副省长当时没说什么,很热情地跟他碰了杯。但是不久之后,他便听说副省长对他有了意见,意思是他狂傲自大,缺乏谦虚精神。那年的考评有两项工作吉东在全省垫了底,两项都是这位副省长分管的。普天成从市**挪到市委的时间,也因此延长了一年半。一年半时间,对一般人兴许不算什么,但对官员来说,却是致命的,因为你的黄金档期就那么几年,错过一次机会,有时一生就没了。
调研组组长是中宣部一位巡视员,副部级,此人不爱说话,他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说,饭吃得就有些闷。叶部长倒是想搞活一下气氛,几次提议开瓶红酒,助助兴,那位顽固的老头儿就是不表态,害得他下面一位司长直冲叶部长和普天成吐舌头。老头儿很快吃完走了,那位司长不想散去,叶部长给普天成使个眼色,他陪老头儿回了宾馆,让普天成留下继续陪其他同志。这时候气氛才活跃起来,但酒终还是没喝,司长胆子再大,也不敢犯这个戒,不过段子倒是讲了一大桌。普天成没想到,表面斯文说话文绉绉的司长讲起段子来,却是既经典又好笑,普天成甘拜下风。后来他才得知,司长原来是位诗人,为了仕途,忍痛把诗割舍了,大约是激情没处施展,只好发挥在段子上。
陪完客人,打算回家时,叶部长说了一句让普天成感动的话:“谢谢你啊秘书长,我最近肝脏不好,一滴酒都不能沾,真怕他们拿酒对付我,你一来,我就彻底放心了。”
普天成本来想说肝脏不好就抓紧去医院,耽搁不得的,话一出口却成了:“都说我们腐败,哪知道我们的苦啊。行,以后你那边有应酬,只管吭声,我这百八十斤,还扛得住。”
领导们最忌讳的就是“医院”两个字,普天成差点又犯下大错。
马效林说,他是下班后才从吉东出发的,有人盯得紧,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普天成眉头皱了皱,说:“有那个必要么,你是党的书记,不是交通员。”马效林说:“这我知道,但眼下情况不一样,还是谨慎点好。”普天成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他期望的马效林不是这样,以前的马效林也不是这样,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马效林并没在意普天成的表情,还以为普天成是为检举信的事犯愁,理了理思路,说:“从目前状况看,他们还是想为民工事件翻案,特别是王化忠,嚷嚷得最厉害。”王化忠是原吉东市委副书记,跟普天成搭过班子。普天成担任吉东市委书记后,王化忠去了人大,两人的矛盾自此公开。但凡人一到了人大政协,顾虑和禁忌就少了,做什么事就都放开了,反正到了最后一班,也没必要再夹着尾巴,心中有什么不平,就想吐出来。王化忠当副书记时,跟市长普天成闹过不少别扭,特别是几个下属的安排上,普天成挡过王化忠的道,这让王化忠怀恨在心。到了人大,王化忠就想把这些恨发泄出来,结果,当时的吉东市委跟吉东人大,很多事情上都达不成一致。普天成要提拔的人,主要是一把手,人大这一关总是过不了。一开始普天成还能耐心等,或者暗示下属去王化忠家里,把矛盾化解一下。后来普天成就不这么做了,不管人大任不任职,只要市委常委会过了的,一把手就可以到部门开展工作。当时闹得最过分的有两个人,一是财政局长柳明,常委会通过半年,人大就是不办手续,结果柳明主持了半年工作,最后迫不得已,还是离开了财政局;另一位是市广电局长沈晓莹,一位女同志,王化忠就是看不惯,他怀疑普天成跟沈晓莹有作风问题,多种场合都这么说,弄得沈晓莹工作很被动。一度沈晓莹都不想干了,普天成却坚决不让她离开广电局,人大文件不下,普天成就让沈晓莹一直临时负责。半年后普天成使出了杀手锏,他在省里活动一番,在王化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摘掉了王化忠头上那顶主任帽子,自己把人大主任兼了起来,这才让沈晓莹名正言顺留在了广电局。
王化忠带头举报他,普天成一点不觉惊讶,事实上这些年来,王化忠就一直没消停过,他亲手写给省委的告状信,怕不下三十封。
普天成给马效林的杯子续满水,继续听他往下说。
马效林擦了把汗。家里其实不太热,虽然空调没开,但也不至于让人出汗,才五月嘛,普天成认为马效林是心热。
马效林说:“他们还把吉东大厦翻腾了出来,王化忠亲自去监狱找苏润,苏润不配合,他就让监狱长给苏润做工作。那个监狱长,是王化忠亲戚,对王化忠言听计从。”
吉东大厦是普天成担任市委书记时亲自抓的一个项目,投资两个亿,可惜建到一半,垮了,查来查去,是施工单位在水泥上做了手脚,承建商苏润领了六年刑。
这些情况普天成都想到了,他心里有数,所以马效林说时,他一点惊讶都没有。他脑子里想的是,王化忠这个时候旧账重提,到底想做什么?
马效林说了一阵,看普天成兴趣不大,不说了。他喝水,喝着喝着,突然又说:“对了,最近王化忠又在打金嫚的主意。”
普天成默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有了内容。
马效林是连夜回去的,他要赶在天亮之前回到吉东,说第二天还有个会议,不能耽搁。普天成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会议是假,马效林明显是心虚。马效林这个样子普天成是看不上的,慌慌张张,胸无成竹,遇事不能沉着,成不了大事。不过眼下这种时候,还真的需要这么一个人,至少能及时把吉东那边的消息反馈过来,普天成在心里原谅了马效林。马效林走时,交给普天成一样东西,是王化忠他们写的检举信。这封信上午在瀚林书记办公室看到过,可惜只扫了一眼,具体内容他无法知道。以前检举信、揭发信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会在批评他一通后把信给他,但上午没。正是这个信号,让普天成心里有了不安,也有了种种想法。现在拿在手上,莫名其妙就觉得有些烫手,也多亏了马效林,这种东西按说是搞不到的,可他搞到了,证明他确实费了心。
普天成一目十行扫下去,前面的内容不用看他都能背出来,无非就是在民工事件中欺上瞒下,私下交易,掩盖事实真相,放纵杀人凶手。再罗列出他跟建筑商苏润的种种关系,后边再缀上一大串受贿数字,官商勾结,玩忽职守,这些词王化忠他们写起来得心应手。他急于要看到的,是有关金嫚的段落。
王化忠终于打听到了金嫚,看来,他是煞费苦心啊。
遗憾的是,信中没提金嫚,也丝毫没涉及他个人生活作风问题,倒是在信的末尾,提了一段话:任人唯亲,大肆培植亲信,在吉东上下建立自己的关系网。
普天成将信扔在一边,骂了句“废话”。培植亲信,哪个人不培植亲信?你王化忠是手里没握那个实权,如果握了,比谁都厉害。你不就是想说马效林嘛,直接点出来不更好!
检举信没提新的内容,让普天成踏实了不少。他把信放好,打开音乐,替自己倒了杯红酒,边听音乐边轻轻抿着。普天成其实是嗜酒的,当市长那会儿,特别能喝,有次于川庆从自己的地盘上过来找他,两人比赛着喝,结果普天成喝掉两瓶白酒,于川庆甘败下风。后来两人又到一家名叫红河谷的洗浴中心,痛痛快快洗了一次澡。那里面环境不错,服务更是到位,普天成在这方面的本事更令于川庆惊讶。他跟于川庆的交情可以说就是这么开始的,一起吹过牛,喝过酒,骂过人,泡过妞。拿时髦的话说,叫彼此亮了底,掏了心,成阶级弟兄了。不过后来普天成喝酒出过事,酒醉之后扇过公安局副局长一个嘴巴。吉东有个民间小调要申报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简单说叫申遗,普天成从省城海州请来两位专家,让他们帮忙做工作。酒足饭饱之后,有位专家想洗澡,普天成没让秘书陪着去,亲自带专家到了红河谷。谁知那晚偏巧遇上公安扫黄,把专家给抓在了床上。普天成当时也在洗浴中心,不过他酒喝得太多,不能洗,躺着睡觉呢。两个新来的小警察不认识他,把他当成了外地客商,非要给他戴铐子。普天成说:“我没干什么,只是睡了一会儿。”警察说:“干没干什么你别跟我们说,回头跟我们老板说。”普天成问:“你们老板是谁啊?”小警察笑笑,“妈的,连吉东二哥你都不认识,铐起来!”普天成说:“你们非要铐我就让你们铐,但麻烦一下,你们先把吉东二哥请来。”小警察不耐烦,扇了他一耳光,“胆子不小,二哥是你见的?老实点,不老实今晚废掉你!”普天成火了,心想秀才遇了兵,有理说不清,只好亮出身份,说自己是市长。没成想那个小警察愣愣地盯他一眼,又是一耳光,“市长,就你这烂样子,还市长,老子是市长他爹!”后来老板赶来,认出是他,吓得扑通一声跪地上。两个小警察见势不妙,跑了,铐子都没给他打开。最后他才得知,那两个根本不是什么警察,公安局要建楼,差钱,只好让派出所时不时地骚扰一下各娱乐场所,从客人身上榨一点。派出所的干警在地盘上混熟了,都是熟人,没法撕破脸,才从体校雇了十来名学生,临时培训一下,换上警察服,去执行公务。那晚普天成实在是气炸了,这事要是传出去,他还有脸待在吉东?公安局副局长刚一进门,他就恼羞成怒地还了人家一耳光。不过那次也给普天成一个教训,人一旦有了身份,就不能再跟普通人一样嗜酒贪杯,更不能到不该去的地方瞎凑热闹。打那以后,普天成开始戒酒,但有些东西能戒掉,有些,想彻底戒掉还真难。
普天成又把思绪拉回到举报信上,前前后后细想了几遍,还是觉得没必要担心。天不会塌下来,他给自己宽心。
很多事你要是不经历,的确是挺骇人的,经历上几次,也就觉得它不是个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凡事都有办法解决。瀚林书记还未表态前,普天成不想把自己搞乱。其实有些时候不是别人把你搞倒了,是你自己把自己搞倒了,普天成还不至于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第二天一早,普天成照样第一个来到瀚林书记办公室。潮林书记有个特点,每天七点准时进办公室,不管前一天晚上有没有应酬,喝没喝酒,他都能精神饱满地坐在办公室。这点让省委不少人佩服。
每天早上到书记办公室,是秘书长的功课,他要问清楚两位书记的活动安排,根据书记的安排再调整他这一天的工作程序。瀚林书记正在批转文件,看见普天成,停下手里的笔,笑道:“天成啊,昨天忘了跟你说件事。”普天成紧走几步,站在了瀚林书记桌前,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瀚林书记接着说:“国家发改委要在全国精选一批企业,在资金和技术上给予重点扶持,这是针对当前经济形势采取的一项积极策略。这个机会对我们很重要,你马上着手,会同有关部门对企业做一次摸底,挑那么三五个,报上去,具体怎么争取我们再议,先把名单尽快确定下来。”
普天成习惯地一边拿笔记着一边说:“这的确是个好机会,企业问题真是让人头痛。”
“对了,这事先不要张扬,发改委文件还没下,是昨晚跟我电话里透露的。你们的工作也要做得隐蔽一点,不要还没开展就弄得满城风雨。现在这帮企业家,鼻子尖着呢。”
普天成报以微笑,这样的提醒是必要的,既然文件还没下,就证明一切都还在酝酿中,酝酿中的事如果嚷出去,麻烦会比平常情况大得多。“书记放心,我会谨慎的。”普天成说着合上了笔记本。他这个笔记本是件宝贝,里面各样的内容都有,既有瀚林书记的指示也有马超然副书记对某些工作的具体要求,省委高层的秘密,都在这个小小的本子里。
瀚林书记对着他笑了一下,道:“天成啊,最近工作加把劲,我怎么觉得挺吃力的?”普天成不明白瀚林书记是指哪方面,没敢接话,仍旧保持着微笑,等瀚林书记训示。普天成心里是很想知道瀚林书记对昨天那封信的看法的,尽管王化忠他们没告出新的内容,但不表示瀚林书记没新的想法。有时候想法比内容更重要。可是瀚林书记像是把昨天那封信忘了,直到工作谈完,也没提一个字。普天成有种解脱,但也有新的不安。往马超然办公室去时,他提醒自己,切不可掉以轻心,王化忠这个**一日不排除,自己的心就一日不能彻底轻松。
马超然副书记这天有个剪彩活动,是上午十一点。他让普天成到时提醒他一下,别错过了时间。去年招商引资引来的**大华集团在海州投资七个亿,建自己的分厂,经过一年多的运作,项目终于要破土动工了。普天成说:“我记下了,马书记还有什么事吗?”马超然说:“没事了,天成你也忙去吧,我看你们最近挺忙的。”普天成笑了笑,“我们忙是应该的,为领导服务嘛。”想了想又说:“马书记,昨天那个材料你看完没,川庆那边等着呢。”马超然像是才记起来,哎呦了一声,“看,你不提醒我倒是忘了。看了,没什么意见,再说也是常委会上定了的,让他们发吧。”说着将材料递给普天成。普天成接过材料,说了声:“马书记您忙,十点四十我上来。”马超然没反应过来,讶疑地瞅着普天成,普天成笑笑,“剪彩的事。”马超然一拍脑门,“看我这脑子,刚说完就给忘了。”
回到办公室,普天成就想给于川庆回电话,又多了个心眼儿,拿起文件细看起来,结果发现,马超然哪儿也没动,就把他加上的两个字“大省”给删了。
普天成拿着文件,怔怔地站了好长一会儿,最后把曹小安叫来,说:“你把这文件送到**那边去。”
马超然删掉那两个字,绝不是他不同意把海东建成大省,而是他认出那两个字是普天成加的,这点,普天成心里有数。关于建设大省、强省的目标,是瀚林书记在年初经济工作会上提出的,但常委中有人认为,建设强省可以提,每个省都在这么提,建设大省,恐怕不妥。普天成为此征求过瀚林书记的意见,宋瀚林说:“大省也没错,我省人口排全国第二,土地面积也占第三,但就是经济上不去,排名仅在前十五。我们提出建设大省、强省,就是想激励起全省人民的斗志,把海东的各项事业抓上去。”后来普天成尝试着,在省委这边的文件中有意多提了几次大省和强省,但每一次只要有“大省”两个字,马超然总会不言不喘删去,也不做解释。普天成就知道,在关于“大省”的提法上,瀚林书记跟马超然并没达成一致。好在,自那次以后,瀚林书记也没再提过“大省”这个目标。
普天成收回心思,开始处理文件。秘书长这个工作,一半时间是在文件堆里度过的,省里各部委上报到省委的文件还有要报到中央部委的文件,第一个读者总是普天成,有时候分管的副秘书长也会把把关,但仅仅是把关而已,文件最终定型,还得普天成说了算。好在,普天成习惯了这份工作。普天成以前看见文件就头大,特别是在吉东工作的那几年,他在全省率开新风,下决心要压缩文件,整顿文山会海,一度还取得了成效,被当时的书记吴玉浩表扬过。但随后他就发现,压缩文件就等于压缩自己的政绩。因为所有的工作都是以文件的形式来陈述的,上级检查工作,也是以材料和文件为准。你干得再好,没有过硬的文字材料,你的功劳就会减少一半。还有,上级布置的各项工作,最终你落实没有,落实到啥程度,不是以实绩为标准的,而是材料。有些工作你没干好,甚至就没干,但有过硬的材料,上级照样可以肯定你。有了这些认识后,普天成不那么反感材料了,也不再提“文山会海”四个字。他发现,这四个字越强调,涌来的文件或会议就越多。他在省**的两年,材料水平提高不少,对文件把关,能做到滴水不漏的程度。就连研究室那帮笔杆子,也不得不佩服他。普天成嘴上说,自己这方面是学生,需要跟笔杆子们不断学习,心里其实嘲笑,什么学习,天下文章一大套,就看你会套不会套。事实也是如此,好的材料,关键有两条要把握住,一是吃透上面的精神,不论省也好,市也好,自己出台的东西很有限,大多都是根据上面的精神出台一些文件或规定,只有把上面的精神领会透,你才能写出好的材料来;另一点,就是准确把握主要领导的意图。表面看,材料或文件是发给下面的,是让下面的人学习或贯彻的,其实不然,对写材料者来说,你面对的始终是一个人,就是让你着手弄材料的那个人。就他个人而言,过去是省长宋瀚林,现在是书记宋瀚林。省委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甚至省里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特别是报到中央部委的,要体现的,不是全省人民的意志,而是书记宋瀚林的意志。如果你把这个弄错了,你的妙笔再能生花,也生不出一朵有用的花来。省委政研室原来的主任老瞿,号称“海东第一笔”,吴玉浩书记在海东时,所有的讲话还有向北京方面的汇报材料,都出自他的手,为此他在省里很狂,原秘书长郭顺安都要让他三分。一般在酒桌上,只有下属给上司代酒的理,绝没有反过来之说,可是只要老瞿跟郭顺安在同一酒桌上,准是郭顺安给老瞿代,为此还闹了不少笑话。吴玉浩调到北京后,宋瀚林非常器重老瞿,把他继续留在政研室。谁知老瞿连着弄了几个大材料,都没能过关,最后一次,还把宋瀚林惹怒了。为啥,老瞿恃才自傲,不求进步,还抱着原来老一套,对省委新一届班子的思想、作风还有工作思路关注不够,写出来的东西仍然停留在原来的水平上。不是说原来的水平不够,关键是原来的思想都是吴玉浩的,现在必须换成宋瀚林的,老瞿这方面既固执又愚顽。结果,宋瀚林上任两个月,就把老瞿海东第一笔的使命结束了。老瞿提前退休,他梦寐以求的海东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海东日报》总编辑的梦,也只能到此为止。
普天成这方面就比老瞿开化得多,也成熟得多,他弄出的东西,字字都是点在瀚林书记心窝窝上的,而且浑然天成,不露任何痕迹。到目前为止,如果说有什么不足,怕就是被马超然删去的“大省”两个字。
这块心病暂时先留着,普天成不打算解决,他想过段时间再认真跟瀚林书记探讨一次。马超然删得对不对,他说了不算,马超然说了也不算,得让瀚林书记说。
瀚林书记现在不说,不是说心里没想法,很大的可能,是他觉得时机还不太成熟。因为马超然是上届班子中唯一留下来的专职副书记,中央下决心对省级班子减负,原来的五名副书记现在精减成了一名,副秘书长也一样,能在这样的大幅调整中保住自己的位子,马超然有他自己的能量。目前他跟瀚林书记还在磨合期,很多矛盾都在水下,不会浮出来,但普天成相信,不久的将来,潜伏在水下的东西,都会浮出水面,而且会有一个好的解决办法。
一晃十点二十就到了,普天成收起手里的材料,往十楼去。按说这种事,让秘书小曹去干就行了,但普天成坚持一个原则,自己能干的工作,绝不让秘书代劳,特别是每天例行公事到两位书记办公室了解工作安排,还有重大活动时的提醒,他都亲自去。
这是一个态度问题,一个人如果连正确的工作态度都没有,那你绝不会在工作上有啥建树。
普天成来到十楼,远远看见超然书记的门开着,里面传出笑声。犹豫一会儿,他还是坦然走了进去。办公室里坐着三个人,除了超然书记,还有副秘书长墨彬,正在神采飞扬地跟超然书记说着什么。墨彬身旁,是姿色过人、气质绝佳的**大华集团海东办事处主任秋燕妮,她目前是大华海东公司副董事长兼总经理,也就是今天奠基活动的主人。
普天成先冲秋燕妮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冲超然书记说:“时间到了。”
马超然起身,望也没望普天成一眼,冲秋燕妮和墨彬说:“我们走吧。”
谁也没想到,这天的奠基仪式会出事。
马超然他们走后,瀚林书记突然想到党校去,要普天成陪同他。按说去省委党校这种地方,组织部长陪着更合适,但组织部长不在,去中央党校学习了,副部长陪同又显得规格低了点,普天成便临时顶了这个缺。这种顶缺的事也是秘书长的基本工作之一,当然也是荣幸之一。以前有五位副书记,秘书长是轻易轮不上这种机会的,现在好,只要对口的常委不在,差事就成了他普天成的。普天成乐于兼这份差。在一个省里,能经常出现在书记身边,是一种信号,下面的书记、市长天天看新闻,不光是看书记、省长干啥,更要看书记、省长带的是谁。你的出镜率高,下面的电话或问候就多,当然,周末或是放假的时候,敲你门的人也就越多。下面的人见书记、省长的机会不多,能见到书记、省长身边的人,也算是一种荣耀。
普天成陪着瀚林书记到省委党校,瀚林书记先是听取了党校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简短的工作汇报,然后把另一名副校长余诗伦叫来,说有件事想跟他单独交流交流。瀚林书记跟余诗伦单独交流的时候,普天成跟常务副校长李云良在一起,两人都显得尴尬,也有几分心不在焉,嘴上说着话,心却在别处。瀚林书记今天的举动很怪,很明显,他是专程为余诗伦来的,这很反常。按说有什么事,组织部或办公厅通知余诗伦去省委就行了,书记到下面专程召见一个人,这还是头一次,之前普天成根本没捕捉到这方面的信息。李云良也是如此,他比普天成更紧张,好几次,他都想张开口,问问普天成,这怎么回事啊,会不会?但一看普天成严肃的神情,他就把话咽在肚子里。普天成的严肃不是装的,那是一种十分自然的表情,每次陪瀚林书记出来,他脸上都是这种固定的表情。其实脸上呈现哪种表情,不是由得了你自己的,身为秘书长,书记不笑,他不能笑,就算书记笑了,他也不能跟着笑,只能微微动一下表情。书记要是不高兴,那他脸上的表情更得肃穆。下级的脸其实是为上级长的,但这张脸还不能出卖上级,摸不清上级的真实意图,这张脸必须绷着,绷得越紧越有水平。
时间过去了二十分钟,还不见秘书小董过来,普天成有点坐不住了。谈什么事啊,用这么长时间,下面的书记、市长汇报工作也不过二十分钟。这个余诗伦,以前从没听别人提起,普天成对他更是不了解。再说,了解谁也不会了解到党校一个副校长头上,对李云良,普天成都很陌生呢。看来,他的工作还有缺陷,还有空白。往后,这些平时不怎么联系的地方,还是要加强联系啊。普天成挪挪屁股,见李云良不停地擦汗,他说:“余副校长到党校,有五年了吧?”李云良赶忙说:“两年,他是前年五月调进来的。”
普天成哦了一声,象征性地抹了把汗,其实他额上是没汗的,这个动作完全是为了拉近跟李云良的距离,让李云良觉得,此刻他们是一条战线的人。
“宋书记找诗伦?”李云良果然不那么拘谨了,尝试着问了半句。
普天成没有回答,又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道:“余副校长之前在?”
“之前在外经委,调他来时他是外经委政研中心主任。”
普天成眼前一亮,莫非?还未等他细想,手机响了,普天成拿起一看,是超然书记的秘书打来的。普天成马上问:“什么事?”秘书江滨慌慌张张地说:“秘书长,出事了,二毛三毛的工人把我们围了。”
普天成心里一惊,下意识地问:“情况严重不?”
“很严重,工人来了大约有三千多名,远处还不断地涌来,马书记困在里面,出不来。”
“墨秘书长呢,他在哪儿?”
“他跟海州的领导在一起,正跟工人代表谈判呢。”
“情况我知道了,我暂时有事,脱不了身,你要注意好马书记的安全,随时给我电话。”说完,普天成收了线。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就成了现场通往省委高层的关键通道,必须保证畅通。果然,压了还没十秒,手机又一次叫响。普天成拿着手机就往外走。李云良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目光诧诧地望住他,今天两位领导的神秘,把他彻底带进了雾里。
电话先是公安厅政委打来的,请示要不要出动警力;紧接着又是公安厅厅长,也是同样的问题。普天成坚决地否决了:“你们要克制,不能火上浇油!”随后,他便接到海州市委张书记的电话,张书记不在现场,陪同马书记参加奠基仪式的,是海州市长和副书记。张书记问他,是不是跟瀚林书记在一起,普天成说是。那边就没了声音,顿了约有两秒钟,张书记声音沙哑地说:“情况糟透了,百密而一疏。”说完,不等普天成这边回应,便挂了电话。海州市委张书记也是省委常委,排名在普天成之上,他打这个电话,并不是向普天成讨办法,他只是传递给普天成一个信息,他在第一时间便知道了,并积极想办法善后。这层意思将在日后由普天成汇报到瀚林书记那里。
如果说秘书长有什么优势的话,这也可能算一优势,毕竟,不是每个常委都能天天见到瀚林书记的,更不是每个常委都能把自己的表现展露给瀚林书记的,很多事上,常委们不得不靠普天成。常委们私下有句话,说只有普大秘高兴了,瀚林书记才能高兴。
电话仍然叫个不停,**那边川庆秘书长已打过两回了,说他赶到了现场,**今天参加奠基仪式的是常务副市长周国平,仪式是由周副省长主持,超然副书记致辞。骚乱发生在秋燕妮致完辞后,超然副书记正在讲话,工人们就从东西两侧围过来,几分钟工夫,就把现场包围了。普天成想问一下,路波省长知道消息不,他什么意见,又一想问了也是白问,这种情况,路波知道了也会装不知道,反正现场有两位主要领导在,他不会发表什么意见,只会静观事态发展。普天成焦急地看着党校那间会客室,那边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他在心里祈祷,快点结束吧,快点回省委去。瀚林书记的秘书董武从会客室走出来,冲他望了望,普天成疾步过去,悄声问:“完了没?”董武摇头,“谈兴正高呢,让他们送点水果来。”普天成哦了一声,又道:“提醒一下,时间差不多了。”董武模棱两可地笑了笑,进去了。普天成赶忙回到接待室,冲李云良说:“送点水果进去。”李云良哎呀了一声,追悔莫及道:“我咋把这忘了?”说完步子慌乱地,亲自送水果去了。普天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看表,一边又朝党校门外的大街上巴望,好像闹事的工人会冲进党校来。
十二分钟后,谈话终于结束,先出来的是余诗伦,一场谈话让他精神抖擞了不少,进去时还萎靡不振的脸,这阵已容光焕发。看来人就是不能见大领导,一见大领导,身价好像立刻增了不少。普天成顾不上研究余诗伦,紧着步子过去,跟刚刚走出会客厅的瀚林书记说:“时间不早了,回去吧?”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紧追过来说:“秘书长,给我们一个机会吧,让首长在这儿吃顿午饭。”普天成白了一眼李云良,冲秘书董武说:“车我已经叫好,你在前面走。”瀚林书记似乎从普天成脸上意识到什么,没说话,步态沉稳地跟在秘书后面,往楼外走去。
车子离开党校,普天成再三思忖,终还是狠着心,声音怯怯地说:“书记,大华那边出了点事。”
宋瀚林像是没听见,又像是被这话击了一下,身子微微一仰,头搁在靠背上,睡了。普天成不敢再多嘴,一手捏着电话,一手撑在前面坐椅上,心怦怦乱跳。
回到省委,宋瀚林一言不发地下了车,往楼上去,秘书董武紧随其后。迎面有人过来,远远停下,弓着身冲宋瀚林点头。宋瀚林视而不见,快步进了电梯。普天成被甩在身后,没敢上电梯,有点茫然地立在门厅里。几分钟后,他打开手机,上面连着跳出几个未接电话,两个是于川庆的,还有两个是海州市长的,最后跳出来的,是马超然书记的手机号。
普天成知道,自己必须出面了,不能再犹豫下去。大华那边的情况不用想象他也能猜得到,一定很糟。这个项目是瀚林书记当省长时亲自到**招商引资引来的,当时作为海东招商引资三大项目之一,受到了省委省**高度重视。为了把大华七个亿的投资还有先进的技术及管理留在海州的土地上,海东省委、省**出台了一系列积极而又开放的政策。大华海东公司所用土地是原来海东第一、第三毛纺厂的地盘,位于海州市海宁区毛纺城。这两家毛纺厂原是海东最大的国有企业,六年前停产,后来海东省**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但都没能救活,不得不宣布破产倒闭。大华公司来到海东后,经多方考察选点,愿意用两个亿的资金收购一毛、三毛,并负责安置部分职工。这对海东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但在项目初期征地过程中,一毛、三毛职工就围攻了大华。当时来海东的是大华总部投资总监、项目专家米歇尔先生,他的助手也是一位漂亮的女士,跟秋燕妮年龄差不多。那次风波就是普天成平息的,事后,米歇尔先生还在瀚林书记面前直夸他,说他果断、有智慧,在非常事件面前惊人地沉着。瀚林书记也充分肯定了这点,并说:“一毛、三毛这两块硬骨头,就交给你了,你要负责到底,把历史留下的这个包袱彻底解决掉,让大华海东傲然屹立在海州的土地上。”瀚林书记到省委后,这个项目便移交到超然副书记手上,**这边由常务副省长周国平负责,同时,为慎重起见,海州市委、市**也成立了专门工作小组,配合省上工作。
一个由省市两级共同抓的超大型项目,居然在奠基仪式上,发生了这种意想不到的事。
其实,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有人提前把它说出来。或者,大家太相信安抚的力量了。
普天成快步来到办公室,从文件柜里取了样东西,他让秘书曹小安叫车,特意叮嘱要两辆车。五分钟后,普天成坐在了车里。司机问:“是去现场?”普天成没好气地说:“去现场做什么,往海宁区开!”
一毛、三毛就在海宁区,只不过普天成要去的,是毛纺城家属区。普天成知道,这个时候去现场,无异于飞蛾扑火,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都平息不了风波,他一个秘书长去了又能奈何?况且,就算他能平息,也不能不自量力地出现在现场,要不然,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的面子往哪儿放?必须智取,这是普天成给自己的忠告。
车子进入海宁区毛纺城,面前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这条路曾是海宁区的景观大道,当年不知有多风光。时过境迁,如今毛纺城的风光不再,当年的辉煌早已随风吹去,徒留下一片暗影,让人悲切。破旧的楼房,中间夹杂着低矮的棚户,还有临时搭起来的小饭馆小商铺,跟整个海州的日新月异相比,这里堪称被人遗忘的角落。就像上帝随手扔下的一坨垃圾,不慎粘在了美丽的海州上。
车子在五区十二号楼前停下,普天成顾不上跟小曹交代,跳下车,匆匆往楼上去。他没给郑斌源打电话,他相信郑斌源此刻就在家里。上了五楼,普天成急不可待地伸手砸门,破旧的防盗门被他砸得海响,里面没有动静。普天成气得大骂:“郑斌源,你给我出来,你以为钻在家里我就找不到你?!”叫骂了五分钟,门哐啷一声开了,郑斌源探出半个身子,不满道:“你是土匪啊,大中午的。”
“你还知道中午啊,我以为你成神仙了,啥都不晓得了。开门,让我进去!”
郑斌源打开门,普天成骂骂咧咧走了进去。屋子里乱得惨不忍睹,啤酒瓶堆了半地,沙发上满是图纸,衬衣袜子混杂在图纸里,茶几边的那盆君子兰只剩几片黄叶了,花盆里积满茶叶和烟蒂。
“行啊郑斌源,活出境界了。”普天成说着,将手里一份材料摔到茶几上。
“托党的福,我还没死。”郑斌源阴阳怪气道。
“闭上你的嘴!郑斌源,你就堕落吧,我看你迟早得进疯人院。”
“那你现在把我送去好了。”
“现在没空。穿好衣服,跟我走。”
“去哪儿?”
“去哪儿,郑斌源,你还装啊,知不知道你今天闯了多大的祸?”
“闯祸?我郑斌源门也没出,就在家里睡大觉,闯什么祸了?”
普天成气得一把拿起茶几上那份材料,“郑斌源,你看看,去年谈好的十二项,哪一项我没落实?可你背信弃义,竟然再次指使工人聚众闹事。”
“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郑斌源懒洋洋地往沙发上一倒,图纸发出刺耳的**。
“给我起来,马上去二号区,让你的工人散开!”
二号区就是今天奠基的地方,原来是一毛厂用来堆原料的地方。
“我现在是光杆司令,哪有什么工人。”郑斌源不屑地看了普天成一眼,闭上眼,装睡。
“你个浑蛋,敢跟我玩这一手,谁不知道你郑斌源现在是工人领袖,威信高得很。放着好好的事不做,专门跟**作对,郑斌源,你真有种啊。”
郑斌源继续闭着眼睛,普天成说什么,他都充耳不闻。普天成知道骂下去没啥结果,他的心在二号区现场,必须得把郑斌源弄起来,没有他,今天的骚乱要想结束,很难。普天成一把提起郑斌源。长期营养不良的郑斌源到了普天成手里,简直轻若小鸡,他哇哇大叫,质问普天成要干什么,普天成说:“什么也不干,我让你去现场看看,你的工人把省委书记和省长围住了,今天的海州成了全国新闻关注的焦点。”
“那关我什么事,我一不是厂长,二不是书记,我只是一个无赖。”
无赖是上次谈判时普天成骂郑斌源的话,他代表工人跟普天成谈,条件极尽苛刻,差点让普天成败下阵来。若不是普天成手里有宋瀚林这张牌,敢于答应别人不敢答应的条件,大华根本就不可能搞什么奠基。
“你就一无赖,今天你这无赖必须到现场。我限你半小时,工人如果散不开,我亲自把你送上法庭。”
“好啊,我正愁没地方吃饭呢。”听听,郑斌源现在的口气,真跟无赖没两样。
两个人又唇枪舌战了一阵,普天成仍然说服不了郑斌源,他急了,扯着嗓子道:“郑斌源,你真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啊?!”郑斌源呵呵一笑,说了声“随你”。普天成知道不能再拖下去,黑下脸道:“郑斌源,你给我听清楚,这个项目是海东省头号引资项目,在中央也是挂了号的,你和工人那些条件,我普天成都可以答应,多苛刻我也认了,但今天你必须让工人离开,不能影响奠基仪式。否则,前面谈的,一律无效!”
“你敢?!”郑斌源猛从沙发上弹起,他怕普天成真的翻脸。
“我有什么不敢,厂子是你们自己申请破产的,工人全都签了字,**不给一分钱,也照样能说过去。”
“卑鄙,普天成,你真卑鄙!怪不得工人会骂我,说我吃里爬外,是你的走狗,原来你真没安好心。”
“我就没安好心!”普天成也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又僵持一会儿,还不见郑斌源有动静,普天成不敢僵持了,道:“郑斌源,是不是我普某人请不动你?那好,我给瀚林书记打电话,让他亲自来请!”
一提瀚林书记,郑斌源脸上的表情变了。他,普天成,还有宋瀚林,小时候是在一个大院里长大的。瀚林书记大他和普天成几岁,是那个时代大院里的孩子王。但是那个时代普天成的父亲官最大,下来是瀚林书记的父亲,郑斌源的父亲一开始只是普天成父亲的警卫营长,后来提拔当了团政委,再后来,就到一毛厂任职了。郑斌源不怕普天成,但他怕宋瀚林,小时候就怕,现在更怕。
郑斌源磨磨蹭蹭起身,普天成拿过他的衣服,闻了闻,一股霉气,气恨恨扔给了他。
郑斌源没有老婆,他老婆五年前跟他离婚了,儿子跟着老婆去了国外,他现在一个人过。
一毛厂破产前,郑斌源是厂里的总工兼研究院院长,后来厂长和书记相继出事,犯了窝案,省上让他临时负责了一阵子,但千疮百孔的一毛厂已积重难返,就算是神医妙手华陀来了,也难以救治。
郑斌源最终还是下了楼。看到他,秘书曹小安眼睛一亮。普天成让郑斌源上另一辆车,并跟司机叮嘱,让他把郑斌源直接送往现场,如果有什么意外,直接打川庆秘书长手机。司机点头去了。普天成又在楼下站了会儿,上车,跟司机说:“跟在他后面,拉开点距离。”
·4
骚乱总算平息,超然副书记跟墨彬他们灰头灰脸回到省委大楼时,普天成表情凝重地恭候在一楼大厅。马超然看见普天成,面带尴尬地走过来,跟普天成握了下手,他的衬衫都让汗水湿透了,领子那儿留下斑斑汗渍。“辛苦你了。”马超然说。普天成动了动表情,“先休息一下,半小时后瀚林书记要见您。”马超然快步进了电梯,秘书江滨跟了进去。副秘书长墨彬还站在那里,他看普天成的目光有些复杂,刚才现场的混乱局面,给墨彬上了生动的一课,他不得不承认,在突发性事件面前,他的反应,还有控制事态的能力远远低于普天成,这让他心里很不服气,但又无奈。“行啊,秘书长,多亏了你。”墨彬抹把汗,别扭地说。普天成没接墨彬的茬,他的心思不在墨彬身上,瀚林书记刚才让秘书通知他,让他到桃园,看看明天的接待工作准备好了没。墨彬还想跟普天成说什么,普天成已越过他,出了大厅,他的车子就候在门外。墨彬看着普天成上了车,离他而去,内心涌上一层说不出的滋味。对自己这位搭档还有老对头,墨彬现在真是缺少办法,这么想着,他脑子里又冒出王化忠那张脸来。
桃园坐落在风景秀丽的桃花山下,群峰连绵、古树参天的桃花山让海州这座省会城市具有了灵气,每年三月竞相怒放的桃花更让这座江畔城市燃烧着火一般的热情。桃园是省委接待处,普天成赶到时,接待办主任郭木和省委负责这一块儿工作的副秘书长李源已等在了那里。简单寒暄过后,郭木陪着两位领导进了桃园宾馆二号小楼。茶还没来得及泡,于川庆风风火火来了,见面就说:“领导总是比我快,我又慢了半拍。”普天成冲于川庆使个眼色,意思是今天不同往常,开不得玩笑。于川庆是聪明人,自然知道那眼神的意思,同郭木他们打过招呼,默站在一边,不说话了。普天成简单将瀚林书记的意见说了,要求大家分头行动,从头到尾再将准备工作检查一遍。
普天成从三号楼开始,一直查到八号楼,确信工作是做到家的,松口气道:“这次接待工作瀚林书记很重视,我希望大家思想上高度重视,工作上要细致了再细致,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郭木接话道:“接待办的同志们都很努力,已经苦战了一周,有些同志已经几宿没合眼了。”普天成皱眉道:“这不行,真正的接待工作还没开始,不能把大家搞得太疲劳,该休息时一定要休息。对了,那批新来的服务员培训得怎么样?”郭木说:“已经通过了考试,平均成绩都在95分以上。”普天成微微皱眉,“还不能满足,剩下的5分,郭主任你要追回来。”桃园宾馆是家老字号的五星级酒店,能进这家酒店工作,是一种骄傲,但也助长了服务员们的自满情绪,加上酒店好久没有增添新鲜血液,服务员及中层管理人员有点老化。普天成刚担任秘书长,就提出一个建议,新招一批服务人员,补充进来。瀚林书记同意了他的意见,明确指示此项工作由他一抓到底。普天成会同有关部门,从省内十二家高职院校精选了六十名毕业生,通过一系列考核,将这六十名毕业生交到了郭木手里。并从北京、上海等地请来专家和教师,进行上岗前培训。整个工作,既有条不紊又严格细密,外界传说,省委接待办挑选服务员,比民航选空姐还要严格。这话传到瀚林书记耳朵里,有次饭桌上,瀚林书记问起这事,笑说:“天成现在不仅是我们的秘书长,还是我们的考官。”普天成憨憨一笑,“考官不敢当,做一名合格的教员吧。”
六十名服务员最终还是淘汰了二十名,补充到桃园来的,不到十名,其他人,到接待处其他宾馆去了。但,就这十名,普天成还是不大放心。毕竟,明天的接待,是他担任省委秘书长后第一次面对中央来的首长和嘉宾。普天成再次强调:“一定要以老带新,不能出一丝闪失。”郭木经他这一说,有底的心也变得没底了,征询道:“要不叫一两位来,秘书长亲自考核一下?”
“这个就不必了,你们把工作做细就行。”
这时间,于川庆他们把桃园里外的环境也检查完了,大家会在一起,往餐厅去。
桃园共有餐厅十八家,中西都有,加上咖啡厅、茶坊、夜总会等休闲娱乐场所,算是一个庞大的群体。明天重点用的有两个中餐厅和一个西餐厅,还有桃园鱼府,一个专门吃鱼的地方。明天来的是全国政协一个考察团,考察和调研海东的文教体育工作,里面不只有全国顶尖级的专家,也有****人士。海东这些年文化事业发展不错,涌现出了一批在全国叫得响的大家,特别是海东艺术剧院,在瀚林书记当省长时,精心排练了一台大戏《大梦海东》,演出后反响极佳,已经赴北京演出了多次,前段时间去广州演出,赢得了广东各界的一致好评。这次,作为重点戏目,要请考察团观赏。体育事业进步也快,刚刚结束的全运会,海东代表团拿到了金牌第二的优异成绩,算是在全动会爆了冷门。明天陪同考察团的,就有两位世界冠军和五名全国冠军。越是加入进来的人多,卫生还有饮食方面的工作,就越要重视。
普天成在众人的簇拥下,检查过了一、二餐厅,他对餐厅的卫生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说比以前上了一个台阶。郭木还有宾馆餐饮部总经理的脸上刚露出轻松的笑容,普天成突然指着二餐厅一名工作人员说:“那是怎么回事?”郭木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年轻厨师往消毒柜里放碗筷,厨师穿着刚发的白大褂,显得很精神。但他没注意到厨师头上没戴高帽,普天成又问了一遍,郭木还是没反应过来。于川庆明白了,提醒道:“没发帽子?”郭木惊了一声,跑过去就要责问厨师,普天成这边已说话了:“工作做得很不够,你们能否顺利完成这次接待任务,我很担心。”
为了让普天成放心,郭木又紧急召集了一次会议,强调了这次接待的重要性。会议普天成没有参加,于川庆代表他参加了。普天成一个人坐在二号楼小会议室里,若有所思。就在十分钟前,他收到了一条短信,只有几个字:真心谢谢秘书长。没有落款,电话号码以前也没存下,那串数字似曾相识,又觉陌生。但是不用问,普天成知道这短信是谁发来的。他脑子里蓦然浮出一张脸,很清晰,却又模糊。他摇摇头,想把她驱走,却又看见她非常妖娆地站在面前,脸上闪烁着迷人的笑。
她是秋燕妮!
自上次一毛、三毛职工聚众围攻事件平息后,秋燕妮就频频请他,说有空一起坐坐。有两次,秋燕妮借跟瀚林书记汇报工作的空,也专程到他办公室请过,普天成一直推说工作忙,抽不出空。其实空有,还多,普天成就是没有勇气跟秋燕妮坐坐。不是每个女人的邀请你都可以接受,有些女人,是不属于你的,坐一次也不行。普天成牢记着“女人是是非”这条古训,十分谨慎地处理着与女人们的关系。到目前,他还没惹上这方面的绯闻。但是秋燕妮这个女人,却像魔鬼一样困扰着他。
普天成狠狠心,将短信删了,起身,朝外面走去。
等把所有的工作检查完,又将安全警戒、后勤保障等过问一遍,天已经很晚了,他们就在中餐厅吃了顿工作餐。吃饭的时候,大家脸上表情轻松了许多,郭木还讲了个笑话,说这次有名服务员没被招上,缠着不走,非要见领导。郭木见了,跟她讲了几句政策性的话,劝她好好离开,谁知她一听就哭了,边哭边说:“我爸我妈说了,让我一定要进桃园,说这是大官住的地方,我爸做梦都想让我侍候大官。这下好,你们不要我,我也不回去了,就在桃园外面摆个小摊,侍候不了大官,我就给大官站岗。”这笑话一点不好笑,桌上没一人笑,郭木有些尴尬,正欲低头喝茶,就听普天成问:“那服务员叫什么名字?”郭木赶忙将杯子放下,说:“叫余晴。”就在众人等着普天成再问下去的时候,普天成突然起身,离开了桌子。桌上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普天成怎么了。于川庆跟出来,小心翼翼问:“心情不好?”普天成摇摇头,“我忽然想起小时候,那时有个梦想,就是想当大官,比我爸还大的官。”
“现在这目标快实现了。”于川庆说。普天成没理于川庆,继续往前走。一片树叶落下来,打在他身上,普天成抬起头,盯着那棵老榆树望了望。他认得那女孩,她是吉东人,她父亲叫余百胜,是吉东化工厂一名工人,还是省里的劳动模范,当年吉东化工厂改制,是普天成做的主,将它卖给了南方一家民企。但是因此也引发了吉东历史上最大的一次上访,三千多名工人在市**门口围堵了三天三夜,一开始工人们闹绝食,后来经再三劝说,才开始吃送去的东西。那位叫余百胜的,差点拿汽油瓶把自己点燃……
普天成相信,余晴父亲会说那样的话,这个世界上,哪怕你给大官端水倒茶,心理上也会比别人高出一等。没了饭碗的余百胜夫妇说那样的话,并不是发泄内心的不满,是在教会女儿一个真理。只有吃过苦头的人,才知道什么是真理。
普天成悲凉地笑笑,转过身来,见于川庆目光深沉地望着他,笑道:“川庆啊,你说我俩到底算不算官?”
“算,怎么不算呢,还是大官,两个大官。”于川庆呵呵笑笑,这人什么时候都比普天成乐观。其实,于川庆也知道,那个叫余晴的女孩子一定跟普天成有什么瓜葛,要不然,普天成不会在听到她名字的一瞬,身体发出一片抖颤。这种极细微的反应,只有于川庆这种人能看到,郭木他们是看不到的。于川庆站了一会儿,说:“**那边的宾馆人员上还有些空缺,等忙过这阵,我打个招呼。”
普天成颇有意味地看了于川庆一眼,朝餐厅门前的车子走去。
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钟。家里没人,普天成的妻子乔若瑄在广怀,目前是广怀市市长。在海东政坛,类似他们这种夫妻官还真不少,于川庆的妻子叶莉莉就在另一个市当宣传部长,副秘书长墨彬的妻子也在下面当常务副县长。这也算是海东政坛的一大特色吧,夫妻都投身于政治场,而且建树都不小。普天成一直想让妻子到幕后来,随便干点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到台上露脸。但乔若瑄是一个性十足的女人,不但拒不同意普天成的建议,还发誓要在仕途上超过普天成。普天成知道说不服妻子,只好随她去了。乔若瑄这两年在广怀干得有声有色,将原来综合指标排名全省倒数第三的广怀市硬是提升了一大截,去年经济指标排名,广怀位居第四,这已是很不错的政绩了。加上她又上北京,跑上海,利用普天成父亲以前的老关系,拼命为广怀招商引资,招商引资一项,广怀这两年始终处于全省的上游,成绩比省会城市海州都要突出。
改变不了现实,就得服从于现实,这是普天成信奉的人生哲学。他跟妻子乔若瑄,平日里是恪守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工作上的事,是公对公,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绝不因为是夫妻,就互相开口子,搞变通。实在需要照顾了,也不会直接出面,都是按官场的游戏规则进行。这两年,广怀这边的工作需要普天成协调时,出面的要么是市委书记,要么就是常委副市长,乔若瑄很少到他办公室。生活上则是自己照顾自己,互相不添负担。好在他们自小都生长在军人家庭,父辈们打小就培养他们独立生活的能力,这点,要比一般家庭出来的人强许多。于川庆这方面就不如他,妻子刚一下去,就急着找保姆,说没有人做饭,他一天也受不了。普天成到现在也没找保姆。后勤办倒是给他找过一位,让他打发了。现在送到领导家里的保姆,都是关系户,要么就是下面市县为了公关专门送来的,保姆还没进门,各种要钱要政策的报告就来了,普天成烦这些,再说他一日三餐,基本都是在外面吃的,家里也实在用不着保姆。需要打扫卫生时,跟后勤办说一声,会有相关工作人员上门,实在乱极了,还有秘书小曹。小伙子人很细心,洗衣做饭样样在行,有时候忙了,偷偷让他女朋友过来帮忙。这些事普天成都知道,但就是一次也没点破。
有些情只在心里领就行,没必要点破,点破了,反而弄得大家尴尬。曹小安的女朋友在保险公司上班,曹小安嫌保险公司是企业,一直想让女朋友进**部门。这事仓促不得,再说现在的年轻人,今天嚷着要结婚,明天说掰就掰了,就算要他说话,也得等结婚以后。
女儿普乔在北京读研,普天成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种日子过习惯了,倒也轻松。
劳累了一天,普天成想冲个热水澡,尽快睡觉,明天全国政协的考察团就要到了,到时还不知有多忙。刚把热水打开,手机忽然发出了蜂鸣声。普天成光着身子出来,心想:这个时候还有谁发短信,不会是老婆大人吧?拿起手机一看,普天成怔住了,进而,他的脸色发生了变化。
发短信的竟是金嫚。
“最近好么?”尽管只有短短四个字,在普天成看来,却如同一首长诗,里面啥内容都有。普天成心里泛起波澜,抱着手机,半天回不过神来。
金嫚是普天成担任吉东市长时认识的,那时候,金嫚才十八岁,在东湖宾馆做服务员。普天成那时已四十六岁,按年龄,他能做金嫚的父亲。东湖宾馆是吉东市委、市**接待宾馆,外派干部初到某地,一开始都是住在**接待宾馆的,普天成也不例外,他在东湖宾馆拥有一间套房。秘书处刚开始安排的服务员不是金嫚,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服务员。但是有一次,服务员没把普天成的衣服烫平,普天成开会要穿它,却发现衣服皱皱巴巴,没法上身。普天成虽不是多讲究,但也绝不允许自己穿戴不整地坐在主席台上。后来他跟秘书处说了声,秘书处就把金嫚换了过来。
一开始看到金嫚,普天成心里有种愧疚,怎么能把未成年人招来当服务员?后来他知道金嫚已满十八岁,只是长得小。瓷瓷白白一张脸,还未脱掉稚气的一双毛茸茸的眼睛,她的样子乖小又温顺,那双眼睛尤其活泼可爱,普天成喜欢这个小不点儿。
怎么跟金嫚睡在一起的,普天成现在记不清了,好像是金嫚给他服务一年后,又好像早一点。总之,那个时候他跟金嫚已经很熟了,金嫚有时候叫他叔,有时候也唤市长,小嘴巴甜得流糖水。普天成呢,也像叔叔一样疼他,秘书处几次要调整金嫚,都被他婉言谢绝了,说不就是服务员,换来换去好像是他太挑剔,传出去影响不好。其实他是舍不得金嫚。这个女孩儿有两个好处,一是嘴巴特乖,说出的话总是能甜到普天成心里,普天成那时工作压力特别大,吉东人多地广,基础工业薄弱,加上他跟市委书记之间配合又不是太默契,工作上常常闹别扭,他的心里时常窝着火。只有跟金嫚说话时,这股火才能熄灭。日子一久,普天成便有了依赖,一天不跟金嫚说话,就仿佛少了什么。二是金嫚特别能让他放心。人到了一定位子上,选择下面的人,能否放心就成了最最关键的一条。有些人看着老实,用上一段时间才发现,计谋深着呢。市长是有很多秘密的,包括到市长这里来的人,某种程度上也是秘密,他们之间说的事,谈的话,包括赠送的礼物,都是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坚决不能让知道。金嫚这点上做得极其到位,甭看她年龄小,这方面,却有天赋。那段时间,有人是直接把物品或者礼金送到宾馆来的,有些东西普天成能及时收拾掉,放在相对隐蔽的地方。也有大意或疏忽的时候,比如有一次,有位浙商晚上很迟了来找他,谈了一阵,请他去吃夜宵,然后又洗澡,回到宾馆时,已经夜里两点多,普天成太累了,倒在床上就睡着了。第二天市上有会,一大早他便出了门。开会当中,普天成猛记起浙商昨晚是提了礼物的,两个大纸箱,就放在刚进门处。普天成暗自惊心,等会议开完,饭都没敢吃,就找借口回到宾馆,发现两个纸箱还在,打开一看,各装着半箱水果。普天成纳闷了,浙商怎么能这样,就算要送水果,也没必要把一箱分成两箱装。他正疑惑着,金嫚来了。金嫚刚刚交完班,她已换下工装,穿一条时尚却廉价的连衣裙,已经发育的胸脯将衣服撑得鼓鼓的,撑出一大片风景,裸露的脖颈就像刚刚剥开的藕,雪**嫩,还有裙摆下露出的两条细长的腿……
见普天成盯着自己望,金嫚调皮地眨了下眼睛,小嘴一张,装作若无其事道:“早上打扫屋子,顺便把箱子也整理了下,两样水果我分开了,这样吃起来就不用挑。该放到柜子里的,我放到了柜子里,等会儿您查查,不要弄丢了。”说完,抿嘴笑了笑:“今天我夜班,不用的东西,晚上我再把它扔了。”
金嫚说完就走了,普天成赶忙打开衣柜,见两捆被彩色纸包扎起来的人民币放在衣柜里,上面还盖了一条毛巾被,还有一个小包,就放在毛巾被旁边。普天成长长吐出一口气,等清点完这些东西,眼前,就只剩下金嫚那张莹莹的脸了。长长的睫毛,跳动着的眼神,还有,还有……
那天普天成的思维最后定格在金嫚小山包一样鼓起的胸脯上。
普天成认为,这辈子最不该睡的女人,就是金嫚。犯罪啊,多数时候,他会发出这样的感慨,那样小的年龄,就被他……可另一个心里又认为,这辈子睡得最值的女人,也是金嫚。
普天成给金嫚回了短信,也是几个字:我很好,你呢?金嫚很快回了过来:老样子,就是有些想你。
普天成便不敢再回了,每次只要看到这个“想”字,他的心就抑制不住地怦怦乱跳,像要跳出来,跳到一个不属于他的地方。可他必须抑制住,他知道,眼下还不是跟金嫚重温旧情的时候,吉东的事情彻底处理妥当前,他发誓不跟金嫚见面,更不能答应她任何要求。
不是普天成绝情,在金嫚身上,他是多情的,甚至有些滥情。是现实逼的。且不说王化忠他们已经盯上了金嫚,就算没盯上,吉东对他来说,也是一颗**。这颗**啥时不排除掉,他的心啥时就不能安。
不能安啊。
良久,普天成重重吐出“王化忠”三个字。这个老狐狸,到底还嗅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