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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南川的策略果然奏效。
赵高岩和程铁石出来后,马上变得活跃。在他们看来,这场无声的较量,他们大获全胜。有路波在,谁敢把他们怎样?这是赵高岩说的,面对警察的罚款还有批评教育,赵高岩说:“缺钱是不是,缺钱早说啊,干吗搞这么复杂?”说着撕下一张支票,非常潇洒地扔给办案人员:“缺多少你们自己填,可别犯错误啊,知法犯法,罪加一等。”然后扬长而去。走出去又回来,问负责案件的副总队长:“枪呢,是你们保管还是我拿回去?”副总队长正想发火,忽然看见厅长秘书来了,后面跟着一大帮大河的人,再往外看,大门外长龙似的摆着十几辆黑色小车,阵势吓人啊。
厅长秘书冲副总队长笑笑,接赵高岩走了,副总队长傻傻地望着车队,这才知道传言并不都是假的。
时间过去一个多月,再也没有人提起那次事故,生活又恢复到以前的样子。大河集团经过省交通厅和安监局联合整顿,重新开工,其他几家被责令停产的企业也都整改完毕,高速公路建设再次变得火热。突然有一天,方南川命令有关方面,秘密收审包工队长苟新尧和救护大队副大队长康辉。
之前已经查明,康辉有涉黑嫌疑。康辉最早是吉东市矿山安全大队副大队长,一次矿山事故中,康辉玩忽职守,未在规定时间内赶到现场,延误了救援,被撤职。此后,康辉破罐子破摔,跟吉东黑社会纠结一起,干了许多伤天害理的事。再后来,康辉就以矿山安全大队名义强收矿山保护费。他姐姐康燕是吉东医院护士,赵高岩有次住院,两人相识,不久康燕便做了赵高岩情妇。赵高岩将康辉调进大河集团,负责安全工作,具体担任大河集团事故抢险大队副大队长,其实就是赵高岩的保镖兼打手,凡是大河集团摆不平的事,均交给康辉,大河集团跟别的公司的经济纠纷,也由康辉出面。日子一久,就传出这样一句话,欠谁钱也别欠大河的,被谁欠也甭让大河欠。仅讨要工资被康辉打断腿的农民工,就有五位。有位水泥厂老板不服气,雇了黑社会成员跟大河索要拖欠的水泥款,结果被康辉手下打得抱头鼠窜,康辉亲自到水泥厂,愣是带着老板摆了十桌酒宴,给他的弟兄们压惊。这次收审康辉的理由,就是那家水泥厂老板向公安报案,康辉几天前又带人砸了他的车,理由是该厂提供的水泥不合格,害得大河返工,赔了几百万。还把该厂会计,一位二十几岁的漂亮女子给强行带走了。扬言不把这些损失赔了,就甭想走人。
消息很快到了路波这里,路波大为震惊。不是已经消停了吗,怎么又?路波马上叫来公安厅长,问到底怎么回事。公安厅长结舌道:“是吉东方面干的,没向省厅汇报。”
“吉东难道不是省里领导的?”路波气不打一处来地训道。短短一小时,他就接到来自几个方面的告急电话,有人甚至冒险跑到他办公室,说方南川和普天成要端老窝了,如果康辉顶不住,一旦交代出尸体,可就全完了。他老婆更是破口大骂,说怎么连一个康辉也保护不了,要是姓赵的放水,谁也没好日子过。不巧的是,这些电话偏偏又让秘书长李源听到,该死的李源,早不进来迟不进来,偏在他跟老婆通话时进来!
公安厅长抹着汗,支支吾吾不敢正面回答。他这个厅长当得不容易啊,夹在路波和方南川中间,两头的话都要听,两头都不敢开罪。尤其路波这边,训起人来简直像是棒喝。
“你马上派人下去,这个案子你要亲自过问,不能出偏差!”
公安厅长硬撑着说了声是,惶惶不安地走了。路波强迫自己静下心,开始想一些问题。这个时候谁也不能乱,谁乱谁出错招。
到了晚上,公安厅长汇报说,已经问过吉东了,康辉涉嫌一起绑架案,吉东方面抓人有理由。又说,这事吉东政法委林书记亲自过问的,不好交涉。一听是林国锋,路波气更大了,心想普天成啊普天成,我都放你一马了,你居然……
路波叫来方南川,问康辉和苟新尧怎么回事。方南川故意道:“书记问的是哪个康辉,是不是档案局的?”路波哼了一声,他知道方南川会装,但他不装了,这事装下去毫无意思,于是直截了当说:“南川同志,我希望能跟你开诚布公谈一次,董家岭这件事,大家都不要再提,错误谁都会犯,给他们一个教训,我们的精力还是用到工作上吧。拿一个董家岭,搞不倒谁,至多就是给海东多制造点负面影响。”
“书记说得对。”
“当然,如果你南川省长执意要查,我支持,不过我把话说前面,影响了全省的大局工作,这个责任由你南川同志来负。”
“该我负的,我一定会负,这点请书记放心,我方南川从不推卸责任。”方南川并不示弱。
“看来我这话是白说了?”路波疑惑地盯住方南川。方南川释然一笑:“书记言重了,您是书记,您怎么指示我们怎么来,不是一再强调要保持一致吗?”
“这话我不会说第二遍,你们可以去查,如果查出什么问题,请直接向中央反映,不过海东有问题的企业绝不只是大河,南川省长不妨多查几家,这样才服众嘛。”
“查企业是工商或执法部门的事,这事还是由书记您来定稳妥点。”
“南川你在开玩笑?”路波脸色不大正常了,他都把话说到这份上,方南川怎么还不开窍,难道真想撕破脸?
“不敢,跟谁开也不敢跟书记您开。”方南川呵呵道,听着客气,其实很有股冲劲儿。
“好吧。”路波非常沮丧地叹了一声,他知道,再说下去已经无益,既然达不成一致,那就不达,他倒要看看,在海东,谁敢把他奈何!
海东两位最高首长,这次算是彻底谈崩了。或者不叫谈崩,是双方再一次试了底。接下来,就该分别出牌,再也不会顾忌什么。
方南川这次下了最大赌注,因为他知道自己玩的不是一般的赌博,说轻了,是在赌一起事故的真相,说重了,是在跟路波赌政治前程。谁说高层间都是含而不露温情脉脉的,真到发狠那一天,他们的狠劲比谁都足。
方南川要求**国亲自督办此起案件,说如果不能从康辉身上打开缺口,不能还事实以真相,还法律以尊严,他将向中央引咎辞职。**国被他的狠话震住,连夜召集相关人员,精心部署起来。
这起本该早就查清的安全事故直到三个月后才有突破,中间历经干扰,方南川自知再也没了退路,不论来自哪方压力,他都得顶着。康辉一开始根本就没当回事,三个月后,他终于垮了,再也撑不住。
董家岭隧道事故死亡人数果然是四十二人,除现场迫不得已留下六具外,其余三十六具由康辉带人秘密埋在了离隧道五百米远处的一个坑里!这三十六具中一半是外地人,其中六人居然是康辉带人从火车站抓来的,死了都不知道他们的家在何地!康辉用如此手法控制着将近四十号民工,他们被称为“黑民工”。
当专案组跟着康辉到现场挖出三十六具已经腐烂的尸体时,海东高层震惊了。
这事竟然就发生在省委书记路波眼皮下!
不止如此,康辉还交代,邓家山隧道事故死亡人数也有假,他们将六具尸体提前掩埋了,每人暗中赔付三十六万元,其中有位死难者家属拒不在赔偿协议上签字,扬言要到北京告状,被康辉打断了三根肋骨,还威胁要灭掉他全家。
案件惊动中央,中央很快派来专案组,介入此事。不久又查出,董家岭隧道事故发生后,用来支付给苟家台村民的那些赔偿款都是从交通厅账号上直接划拨的,也就是说,这起安全事故由国家埋单。
所有的目光都对住了路波,有人甚至暗想,路波要倒霉了,这次他是难逃其责。可是谁也没想到,路波居然玩了一个漂亮的金蝉脱壳之计。
路波主持召开常委会议,会上他先是自我批评一番,说自己犯了官僚主义错误,偏听偏信,没深入调查,并且主观臆断,给董家岭隧道安全事故的调查造成了一系列困难,对此他深感内疚,并诚恳向各位检讨。接着,他话锋一转,厉声批评起交通部门来,说正是因为交通部门的失职和失察,才导致这次误判,让海东差点蒙了羞。路波严厉批评了姜正英,说她辜负了省委、省**的一片期望,也辜负了大家对她的信任。姜正英马上检讨,几乎要声泪俱下了……
方南川结了舌,普天成更是结了舌。路波这个弯转得实在是太快。等路波部署下一步如何严查,绝不放过任何责任人时,方南川起身离开会场。
不是他对路波失望,是对自己失望。他还是没路波老辣。
第二天,路波就去了北京,说是要向中央诚恳检讨,请求中央对他所犯的错误作严肃处理。走前他还语重心长地跟方南川说:“谢谢南川,幸亏有你啊,要不然,这次我就把错误犯大了。”
方南川只能苦笑。
董家岭事故原因最终被彻底查清,由于掌子面处塌方,瓦斯异常涌出,致使模板台车附近瓦斯浓度达到爆炸界限,模板台车配电箱附近悬挂的三芯插头短路产生火花引起瓦斯爆炸。调查组同时查明,大河集团违规将劳务分包给无资质的作业队。施工中安全管理混乱,通风管理不善,右洞掌子面拱顶瓦斯浓度经常超限,部分瓦检员无证上岗,检查质量、次数不符合规定等。监理单位未正确履行职责,关键岗位人员无证上岗。
事故原因是查清了,但对相关责任人的处理,却一直拖到了次年四月。经过讨价还价,让步与妥协,海东方面最后作出决定,大河集团第一项目部经理、副经理、技术负责人及外包方施工队长苟新尧等四人对事故负有直接责任,事故发生后又故意隐瞒,内外串通,胆大妄为地偷埋尸体,干扰调查,情节极为严重,已经触犯刑法,移交司法机关处理。康辉因涉黑,由司法机关另案处理。大河集团副董事长、总经理对事故负有重大领导责任,给予行政撤职,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大河集团董事长赵高岩对事故负有领导责任,党内给予记大过处分,行政降一级。程铁石被行政记大过,调离出高速集团。主管安全工作的交通厅副厅长在事故发生后不积极施救,跟大河集团相关责任人通风报信,欺上瞒下,隐瞒真相,给事故调查制造障碍,给予行政撤职处分。交通厅长骆谷城党内严重警告,并给予行政记过处分。
对这样的处理,方南川虽然不满,但也只能接受。能追查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这场旷日持久的调查,还有对事故责任者的争论,让他身心疲累。表面看他是赢了,但他深知,自己打了败仗。真正该担责任的,一个也没担,不止路波,就连姜正英,也没作任何处理。路波只是建议,不再让她分管交通。可他能听路波的吗?
风波彻底平息后,方南川再次感受到来自路波的压力。路波表面上对他越来越尊重,但在具体工作当中,却越来越不拿他当回事,很多事都是在他不知情的前提下省委就作出了决定,他这个省长只管执行就是。局面闹到这一步,方南川非常尴尬,也非常被动,毕竟他是省长,是实质意义上的二把手啊。
就在他苦想着如何尽快摆脱这种不利局面时,高层突然传来一个消息:乔若瑄被双规了!
方南川极度震惊。
电投集团董事长、党委书记乔若瑄出事是迟早的事,这一点方南川看得非常清,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我是给过他们机会的,还不止一次。方南川心里想。这个“他们”包括两个人,乔若瑄和普天成,不,甚至包括宋瀚林。只是他们不知珍惜。
方南川脑子里再次闪现出到海东不久视察广怀的情景,有关响水寨还有那个地产商齐星海,他是给过他们信号的,可他们毫不在乎。还有大华,他为什么坚持不去大华呢,不是闹情绪啊。如果那个时候他们就能引起足够重视,戒掉身上许多毛病,今天这结局怕就不会出现。想着想着,方南川脑子里冷不丁跳出一个疑问,难道他们误解了自己,故意跟他较劲?
应该不会吧,就算乔若瑄不理解他的苦心,普天成难道也不理解?
不可能的,凭他对普天成的了解,还有到海东后普天成的表现,普天成不会犯这么愚蠢的错误。他每下一步棋,普天成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甚至还在酝酿中的步骤,就已在普天成的判断之中。这个人对政治,真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父亲说得对,普天成对政治的把握是胜过他们中任何一个人的,宋瀚林更是不能比,他也要逊一筹。这人一旦到了独当一面的时候,其爆发力还有控制力将会惊人。指望着普天成犯错误,简直就是笑话!
那么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方南川一时迷惑。
思来想去,方南川还是想到四个字:刚愎自用。
这四个字送给乔若瑄,是再合适不过。但是乔若瑄被双规,还是重重地伤着了他的心。不该的,真不该,没这个必要啊,她要那么多钱干吗?别人可以倒在钱上,她乔若瑄不能,普天成不能,他方南川更不能。当然,他是不会的,这点他很自信。说出来怕是别人不信,他方南川是一个对钱毫无感觉的人。
怎么办?这个问题突然摆在方南川面前,令他一时无法应对。不闻不问,还是?他的手几次触到了电话上,想打给普天成,可又困惑得摁不了键。最后他还是决定,先等等吧,看看情况再说。
情况的确很糟,糟得超出方南川想象好几倍。
原以为,高层双规乔若瑄,是因为大华。大华是宋瀚林主政海东多年留下的最大一个败笔,宋瀚林一心想把大华这棵梧桐培植成参天大树,结下累累果实,甚至开出耀眼的花来。没想耗费巨大心血,穷尽其力,最后竟种下了一棵腐朽之树。这棵树上结满了失败的果子,多得已经变霉变烂甚至变质,病毒一样四下传播。关于大华的传闻,方南川真是听到得太多,就在他到海东担任省长后,仍然有不少人用怀疑或是关切的口吻跟他谈起这家外资企业,这棵让人看不清面目的政绩树。方南川一概用沉默来回答。对自己吃不透摸不清的事与人,绝不轻言半个字,这是父亲教他的,也是他在政治场摸打滚爬多年得到的一条经验。对大家都盯着的那一块,最好的办法就是把眼睛闭上,这也是多年从政他从失败和教训中提炼出的一条。对大华,方南川的策略基本如此。
并不是他怕,更不是他想护着谁。护不住的。大华牵扯进去的人和事太多太烂,他就想不明白,同样有着丰富政治经验的宋瀚林怎么会为自己挖下这么大一个坑,拿什么都填不满,只有拿政治家的前程去填。多可怕啊。不久前北京一位首长还婉转地问过他,打算怎么收拾大华这个烂摊子。那位首长用了“烂”这个字,方南川无力地笑了笑,碍着是首长,跟父亲一个级别,不能不回答,姿态很低地说:“我是无力了,只能等中央吧。”首长望着他,咀嚼着这句话,似是咀嚼出他的另一番苦心。沉吟良久道:“怕是中央也难啊,瀚林同志种的不是树,他是开了一片园子,让大家都去摘桃,桃不好吃啊——”首长的脸色比谈话前更暗。
树也罢园子也好,大华终是一道绕不过去的坎,必须得有人把这个坎铲掉!否则,压在谁心上也不是个事。而且,它不能让太多人付出代价。
方南川错以为,乔若瑄就是出来承担责任的“那一个”,但听到真正双规她的原因时,方南川哑巴了。乔若瑄居然涉嫌非法集资!
几乎同时,另一条消息也不胫而走。大华海东负责人秋燕妮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