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川地区最贫穷的财政倒挂县——大漠县,发生了一起争夺大漠河水源的流血械斗。械斗的规模很大,超过了往年,上泉旺和下泉旺两个村各出动了几百号人,土枪、**包都使上了。更要命的是,双方参加械斗的人员已开着破卡车、手扶拖拉机浩浩荡荡上了阵,大漠县委、县**竟还一无所知。

七月十日下午五点左右,年轻的女县委书记刘金萍刚主持完全县抗旱工作电话会议,市委副书记肖道清突然打了个电话过来,一反往常的温和,火气很大,开口就说:“刘书记,你们这帮老爷奶奶是怎么搞的?上泉旺和下泉旺又打起来了,你知道不知道?!我和曹市长早就提醒过你们,要你们注意,注意,你们当回事没有?!”

刘金萍被肖道清骂懵了,想都没想就一口否认说:“肖书记,这……这绝不可能!就在前几天,我……我还亲自和泉旺乡的王书记通过电话,要他们接受往年的教训,今年再不能恶打了……”

肖道清情绪烦躁,口气也益发严厉:“还不可能呢,刚才上泉旺村的电话已打到我办公室来了!闹不好已死了人,我的刘姑奶奶!这一来,我和曹市长又难清静了。泉旺乡老家那帮沾亲带故的乡亲能不来告状么?这不又得挤破我们两家的门,挤破我们办公室的门了!你……你说说,我们还要不要办公了!啊?”

刘金萍知道事情的真实性和严重性了,忙说:“肖书记,你别急,我……我和黄县长马上带人带枪过去,马……马上过去。”

肖道清的语气这才平缓了些:“还有一点,我现在也和你说清楚,要快刀斩乱麻,该抓的凶手,你们县公安局要马上抓,主动抓,不要再捅到市里,让吴明雄发火造成被动。吴书记这人你是知道的,不好糊弄,也没人敢和他瞎糊弄。你不主动点,到时候哭鼻子都没用。”

刘金萍说:“好,好,肖书记,我们都按你说的去做。你放心,我不会哭鼻子的。械斗的情况,我们去过现场以后,再向你汇报……”

肖道清一口回绝了:“这事你别找我汇报,也别去找曹市长,我们都是大漠干部,说轻说重了都不好,该汇报,你们就向管政法的吴书记汇报。吴书记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你们就要不折不扣地执行!”

这边刚放下电话,那边的电话又响了。

刘金萍接过电话一听,是上泉旺乡的王书记,气就不打一处来,不由分说,冲着话筒直叫:“王胡子,我问你,你这个乡党委书记是怎么当的?难道每年不死几个人就不好受么?!就算你挡不住下面的械斗,可及时给我们县委报个消息总该做得到吧?这最起码的,你都没做到!你今天是不是又喝多了?醒了酒才想起打电话来?!我告诉你,这事肖书记和曹市长已经知道了,你小心了就是!”

“啪”的一声摔下电话,刘金萍风风火火地叫来县长黄建国和县公安局长、武装部长,挎着枪,带着值班民警、民兵,分乘一部桑塔纳和几部破卡车,一路警笛呼啸,直驱泉旺乡境内的大漠河堤。

坐在车里,刘金萍气得脸色发青,对县长黄建国说:“我真受够了,这回得动真格的,该抓几个就抓几个,该重判就重判,再不能姑息下去了。这简直是无法无天嘛,年年打,年年死人,你怎么做工作,他就是不听!”

黄建国没做声。

刘金萍用胳膊肘捅了捅黄建国:“黄县长,你倒说话呀!”

黄建国叹了口气:“我说啥?打来打去还不都是为了水么?这水的问题不从根本上解决,你再发狠也没用!”

这话不错。

水的问题,不但是上泉旺和下泉旺矛盾的根子,也是涉及整个大漠农业的根本性问题。这问题风调雨顺的年头还看不出,一遇上老天爷不给面子,稍稍有点旱情,就马上暴露出来了。

最典型的是泉旺乡的上泉旺和下泉旺。位于大漠河上游的上泉旺村,早在二十年前就开始在大漠河上筑坝截流,搞得下泉旺村的大田干得冒烟,连人畜用水都要到五里路外的上泉旺挑。下泉旺自然不干,一次次全副武装去偷炸,去强扒上泉旺的河坝,就一次次引发死人流血的械斗。为此,乡里、县里年年调解,都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这些年情况益发严重。土地早包到各家各户了,各家各户的庄稼人为了自己土地上的收获,也就更舍得玩命了。

更复杂的是,泉旺乡偏又是市委副书记肖道清和副市长曹务平的老家。曹务平是上泉旺人,肖道清是下泉旺人。两边只要一打起来,双方的农民不找乡里、县里,都直接到市里找市领导。每到这时,不论是肖道清,还是曹务平都很恼火,总是怪大漠县委处理不力。

为了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三年前,刘金萍出任大漠县委书记后,马上以县委、县**的名义给市里打了个报告,要求根治疏通大漠河,实施南水北调工程,将大泽湖水引入大漠河。当时的市委书记还是谢学东。谢学东说,很好嘛,如能把大泽湖水北调过来,沿河其它六县和平川城里的用水也解决了嘛。然而,让水利局的同志沿途一看,再一算帐,把谢书记吓了一大跳。需整治的河段长达六百二十余里,工程总资金至少八个亿。谢书记苦苦一笑,只好让大家从长计议了。郭怀秋做了书记,也想解决水的问题,可资金照样无法解决,问题就一直留到了今天。

今天,刘金萍心里真委屈,可该骂谁呢?又说不清,道不明。她刘金萍不是不关心民众的疾苦,而是没有力量解决。此刻,她这个县委书记除了对械斗的农民弟兄发发狠,还能说啥呢?

黄建国做了八年县长,颇有应变经验,每到这种时候总保持着一份难得的清醒,见刘金萍的气小了些,才又不慌不忙地说:“刘书记,你得听我几句话。事情既然已出了,就不要急了。曹市长也好,肖书记也好,谁要发火,就让他发去,咱们心里要有数。不管谁说什么,咱还是得依着往年的法儿,以息事宁人为原则。”

刘金萍没好气地说:“怎么息事宁人?肖书记在电话里可是说清楚了,如今管政法的是吴明雄,这黑脸包公不好糊弄哩。”

黄建国说:“咱又不是糊弄。往年咱糊弄了么?哪回没认真处理?真死了人,就让他们两个村交凶手嘛。凶手自动投案,谁还有什么话说?”

刘金萍苦苦一笑:“黄县长,咱先不说这些。处理善后是以后的事,眼下咱得先把事态平息下去。老天爷保佑,但愿这回别死人……”

然而,还是死了人。

桑塔纳在一片飞扬的尘土中冲上漠河大桥,还没停稳,刘金萍就急急地从车里钻了出来。站在桥上,就能看到,上泉旺和下泉旺两村的械斗农民正在桥上游被炸开了一半的河坝上下、河左岸的堤埂上没命地厮打。夕阳昏黄的光线下,黑压压的人群潮水一般漫过来卷过去。哭声、骂声、吼叫声伴着棍棒、刀枪的碰击声和时而爆响的土枪声,构成了一片不绝于耳的喧嚣。

左岸的大堤上,下泉旺的一些伤员已抬了下来,正向桥上跑。伤员们全没了人样,个个身上糊满泥水、血迹,像刚从地狱里爬出来一样。伤员们身后,还有上泉旺的人跟着追打、放枪,铁砂霰弹呼啸着,蝗虫般乱飞、乱撞。刘金萍眼见着一个抬伤员的老汉后背中弹,鲜血直流。

情况相当严重。

刘金萍和黄建国顾不得危险,挥着*****,迎着铁砂霰弹和下泉旺村退下来的伤员,直向河坝方向冲。边冲边叫,要械斗的双方都住手。然而,械斗的人们不知是没听到,还是打红了眼,就是不睬。刘金萍和黄建国都没有办法,这才扣动枪机,相继对空放了几枪。与此同时,身前身后那些民警、民兵手中的枪也对空放响了。

骤起的枪声压住了面前的喧嚣,也惊醒了械斗双方的人们,大家这才发现,他们的女县委书记刘金萍和老县长黄建国正被一帮民警、民兵簇拥着,手持电喇叭立在高高的大漠河河堤上喊话。

黄昏的河堤上,风很大,刘金萍额前的鬓发被吹向脑后,衣襟和裙摆旗也似的“忽达、忽达”飘,脸色严峻得吓人,加上手里又攥着枪,那模样真不像个和平岁月里的县委书记,倒像个战争年代的女游击队长。

刘金萍的口气极为严厉,完全是命令式的:“都听好了,上、下泉旺两村的人全给我各自后退一百米!马上退,不听招呼的后果自负!村干部们注意了,把你们村的人都给我无条件带回去!我提醒你们,你们现在已经触犯了法律!”

黄建国也一脸怒气地跟着喊:“都听到了没有?上泉旺的退过河,到河对岸去;下泉旺的退到大桥上来。伤员马上送医院,死伤现场保持原状,以便公安司法机关处理。”

河坝上有人大叫:“下泉旺炸坝,炸死了我们一个人!你们县里不马上抓凶手,我们就不退!”

这时,泉旺乡的王书记和几个乡干部露面了,连哄加劝,要河坝上的人撤下去。然而,河坝上的人理都不理,还推推搡搡地和王书记吵,王书记和两个乡干部便向他们打拱作揖。

刘金萍见王书记和两个乡干部这么无能,真是火透了,手中的枪一挥,冲着河坝上的人说:“我代表县委、县**再重申一遍:不听招呼的,后果自负,一律按流氓斗殴论处,先行拘留!”

话一落音,公安局长和武装部长便带着民警、民兵向河坝上冲。

河坝上的人见**动了真格的,一下子怕了,这才慌忙往河岸上逃。

双方脱离接触,局面总算控制住了。

然而,望着河坝上留下的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和大漠河两岸那一片片干旱龟裂的土地,刘金萍心里泛出一阵无言的苦涩。这哪里是流氓斗殴呀?这都是为了争夺生存之水呀。黄建国说得不错,水的问题不解决,就是多抓几个人,重判几个人,也免不了悲剧的再次发生。

刘金萍长长地叹了口气,对黄建国说:“我们还是再给市委、市府打个报告吧,咋着也得上这个南水北调的工程了。如果再这么拖下去,我看就是对治下百姓的犯罪了!”

黄建国点点头说:“我同意。不过,我也劝你不要抱太大的希望。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市里的财政情况比三年前还糟,上这么大的水利工程谈何容易呀。”

刘金萍说:“就不能自筹资金来解决么?沿河六县一起筹!咱大漠带个头。”

黄建国眼一睁多大:“我的姑奶奶,你疯了不成?想在平川这穷地方自筹八个亿?!你又不是不知道,中央三令五申不准加重农民负担,市里那帮头头谁敢做主这么干呀?若是闹出了乱子,有人告上去,你不怕丢乌纱帽,人家也不怕丢乌纱帽吗?!”

刘金萍默然了。

黄建国又说:“所以,再打个报告我不反对。可自筹资金的事,我劝你千万别提,提也没用。市里那帮头,谁也不会有好脸色给你的。你不信,我现在就和你打个赌。”

刘金萍心里明白,黄建国说得不错,便没好气地道:“我敢不信么?姜总是老的辣嘛,更何况你这七品县令当到今天都当成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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