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吴润本来也勉强算得上是个美女,可惜现在上了点年纪,加上疏于保养,穿着松垮垮的T恤趿了夹趾凉拖就可以从鼓旧街的街头跑到街尾,老街上认识她的人亲亲热热地“润润,润润”地叫唤,却都忘了当年她其实是鼓一枝花。
好,当年就是她幼儿园和小学时代。自从初中后,一枝花就变成了她的死党闺蜜毛爱爱,直到现在。现在俩人就更不能比了。一个穿着香奈儿套装在H市黄金商区的金融大厦里被老外艾丽丝艾丽丝地叫着,身上散发着香水的味道。一个每天晚上夜市开张的时候系上围裙跟着老爸窝在厨房里烧螺蛳,身上散发的是油烟的味道。
吴润盯着自己左颧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新冒出的一颗小黄斑,噗一下把镜子甩在了桌上。
嗯嗯,不错,连上这颗整张脸上已经总共有六颗了。下次等到凑满十颗的时候再去激光掉。
十颗以上按实际数算,不足十颗按十颗算钱。上次相亲前,她被毛爱爱逼着去医院美容科做激光祛斑时,医生这么跟她说。她当场扭头就走。气得毛爱爱回来后把钱往她面门上甩:“老娘我替你付钱还不行吗?”
当然不行。那多亏。等我满十颗了你再替我付钱。
吴润笑嘻嘻地捏了下毛爱爱化着精致妆容的脸,遭来她一阵鄙夷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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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润润……润润……”
又有人扯着嗓门喊她。
这回是她爹吴爸。那个大嗓门,站在街头吼,街尾抖一抖。
“来了来了……”
吴润挖了挖耳朵,踩着吱吱作响的梯下来,经过个小院,到了前面的店面。
“客人都上门了,你还窝在上面干什么?”
吴爸一边和店里的帮工美花婶抬着一大筐**的螺蛳往厨房里去,一边没好气地朝她嚷嚷。
“不是还没上门吗?”
吴润好脾气地摸了下吴爸光秃秃的头顶,在他无奈的眼神中拿了他们家那个沾了些油腻的三角铁架子竖招牌放到了门口。
顶好吃莫愁湖螺蛳。
嗯。这是吴爸当初想破了脑袋想出来的店名。吴润知道他的水平,再怎么憋,出来也就这档次,但是既然自己也憋不出更噱头的花式,她自然不会去质疑养了她快三十年的亲爹的智商。之所以要在上面注上莫愁湖,是因为那里有大片原来的肥田,特别适宜螺蛳的生长繁殖,加上湖水优良的水质,那里的螺蛳比其他地方的要鲜得多,很受爱螺人的青睐。她家的夜摊上,光螺蛳就有清炒、上汤、酱爆,有道土鸡炖螺蛳更是有名,引来回头客无数。
初夏的白昼渐渐有些变长。夜幕还没降临,这条鼓老街就开始热闹了起来。两边的自住老屋门口都摆出了各式各样的塑料桌椅,招揽吃客的叫唤声此起彼伏,灶膛里大火忽忽地往上窜,快活地舔着锅底。
托了H市这个以湖光山色出了名的旅游城市的福,吴润家所在的这条老街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也不知道哪个带的头,街坊邻居们就纷纷都干起了夜排档的生意,就算自己不做,也租给人家。几年时间下来,小吃一条街俨然已经有模有样了。两百米不到的旧石街上,从东头开始往西,毛血旺、卤鸭头、麻辣兔头、糯米荷叶鸡、红烧蹄筋、乌米团、青艾果、粉蒸肉、鸭肫鸭脚爪、白灼淡菜西施糕,甚至油炸蝎子蜈蚣蚱蜢各种生猛小吃,应有尽有。老街本就窄,两边被各家各户的桌椅锅灶一占,再加上来来去去的游人食客,更是拥挤不堪。起先城管叔叔们也来扫荡过几回,只是他们扭头一走,刚被搬进去的家伙就都又被搬了出来。叔叔们双拳难敌四手,加上这里渐渐有了些名气,如今也就没人管了。
吴爸没事喝半斤绍酒下去之后,有时就会对老食客吹嘘自己当年做大厨时的光辉历史,手下几千食客都抢着吃他烧的菜,不知情的人被唬得肃然起敬,晓得的却是乐不可支。其实他不过就是本城某三流大学食堂里烧菜的,最拿手的是红烧肉番茄炒蛋土豆丝外加炒螺蛳。熬了十几年眼看要成灶台前一把手了,突然有次闹出了学生集体大腹泻的事情,一番调查下来最后落到了他头上,稀里糊涂地卷了铺盖走路,没叫他赔偿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只是吴爸每次被人揭出这旧伤疤的时候,必定会暴跳如雷指天大骂,说自个当年是被人暗地里阴掉的,以他的人品怎么会做出让人吃了拉肚子的东西。每逢这时就要靠吴润出面收场,或哄或怒地揪自己亲爹回去。
今晚也是这样,同住一条街几十年的老张头拎了瓶自家烧出来的酒来找吴爸。本来还在厨房炒菜的吴爸把勺柄一扔,两老头子占了本就紧张的一张桌子,一边嘬一个鲜咸清汤螺蛳,一边喝一口酒。喝到最后却又吵了起来,不外乎是一个揭老底一个恼羞成怒。正一个人在灶房里忙得不可开交的吴润被美花婶拉出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两老头子在拍桌子掀凳子,吓得边上好几桌的食客都跑到了门口。气得她用手上匆忙间忘了丢下的勺柄狠狠敲了几下桌子,对着自己亲爹怒目而视。
吴爸生平最怕的就是女儿发怒,见她两眼瞪得仿佛要跳出了眼眶,那酒头就下去了大半,愣在那里一声不吭。老张头见势不妙,顺手拎起桌上还剩小半的酒,打着哈哈溜了。
风波平息,吴润带着笑脸请回了受惊的客人,免费赠送一盆清汤螺蛳作压惊,这才扯着吴爸回了厨房,搬了个小板凳在门角按他下去坐。
“润润,我来烧。你忙了一晚上了……”
吴爸大约晓得自己犯了错,一脸小心地讨好女儿。被吴润白了一眼:“行了,你就老老实实坐着别给我添乱!酒头上烧菜,我都怕你糖当盐!”
吴爸嘿嘿笑了两下,果然乖乖地坐在了小凳上靠着门板。等吴润忙完了手上的活,送走最后一桌客人回来时,发现自己亲爹已经靠在门角上睡过去了,头歪在一边,口水滴到了衣襟一角。
吴润叹了口气,上前蹲着轻轻拍了下自己亲爹的脸。吴爸一下醒了过来,猛地跳了起来朝外张望:“打烊了?打烊了。润润你辛苦了,早点去睡。这里我和美花来收拾。”
吴润看了下外面墙上挂着的钟,时针已经指向十一点了。自己忙了一晚上,确实有些腰酸背痛,嗯了一声去放钱的柜台后略略对了下账,收了钱便回了自己在上的房间。
最近天气渐热,生意也越来越好,光自己和美花婶再加个时常掉链子的吴爸已经忙不过来了。美花婶也不止一次在自己面前抱怨辛苦了。这个月底多加她两百块的奖金,再去找个手脚勤快的女孩子来打打下手,想必情况应该会好些。
吴润在上那个后来改装出来的浴室里把自己从头到脚抹出泡沫,用水冲洗过一遍的时候,心里这样盘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