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了结
天齐冠坐落在险峻突起的孤峰之上,山岚深浓,毫无香火之气,十分荒凉任谁也想象不出,这是一国国师修行的道馆,但这却是无为子自己要求的。道馆里的泥胎塑像皆极其凶恶,常人不敢靠近,只有无为子并一小道士住在里头,平日也没见他们出入,几乎让人以为是荒芜之地。
“道长,那小徒便下山去了,您多加保重。”小道士把冠中的事宜打理好,落日的余辉已慢慢爬上了山头。他说是说随着无为子修行,平日里不过是干些杂活,无为子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头,十天半个月不见出来,所以昨日却被告知下山,小道士便应了,至于无为子日后怎么生活,自有朝廷安排,不用他费心。
“去吧。”伴随着一两声咳嗽,苍老的声音从房门内传来。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远,道馆里跟了无人烟一般寂静下来。
半饷,门里传来一道声音:“来者是客,还请客人进屋,贫道不便接迎。”
原来不知何时,大殿之中竟站着一道人影,那人闻声而动,抬手推开房门,只见里头炕上铺着一个蒲团,蒲团上盘腿坐着一名行将就木的老者,他耷拉的眼皮,在客人进门的瞬间努力睁了睁,露出一抹眼白,这不正是无为子!
“你知道我是谁?”来人问道,迎着昏暗的光线,可以看出,此人正是静王府中的金总管!
“贫道虽眼盲,心却不瞎,你是谁,我自然是知道的,该来的,还是会来。”无为子道。
“你变成这样,后悔吗?”金总管负手而立,沉声问道。明明是正值壮年,却落得同八九十岁的垂垂老朽一般,风烛残年。
“后不后悔皆是本心,既然已经做了,就没有回头之路,我们都回不去了…三金。”无为子道,面上并无悔意。
“预言之事,可是真?”金总管掀开面具,里头出现一张风华正茂的俊脸,没错,他便是三金,经由晋国公推荐送与了静王,后化妆成宫人,表面上为静王打理府中事宜。
“你说的,是哪一条。”无为子不疾不缓道。
“不要装傻,吴昕,告诉我,关于地龙的那条预言,是不是真的。”三金所有的冷静在看到仇人的这一刻,已经全部失去了。
“他还是做出了这样的选择。”无为子沉默一小会,叹道:“都说人定胜天,我百般算计,算过了天,却算不过人心。”他费尽寿元,窥视天机,为的就是让元烨能逆转命运,利用这次机会颠覆大辰,没想到,却被自己最亲的人背叛了。
“他和你不一样,至少他还有心,你却没有。”三金冷声道。
无为子自嘲一笑:“是的,我的心,早随着族人,埋葬在那荒凉的山底下。”
“鲁家村对你不薄,村里的男女老少对你无不像一家人般,你却能尽数殆尽,你,不配为人。”三金握紧拳手,恨声道。
“此事因我而起,便由我而终,元烨他…并不知情,不要为难他。”无为子道。
“像你这种东西,还有资格和我谈条件吗!”三金冷笑道。
“若是…我能卜算出最后的地点呢…”无为子缓声道。
“此事是静王做主,我只能就实禀告,不会落井下石便是。”三金道。
“那就…多谢了。”无为子缓缓抬起手,道:“若我死了,请把我连同这道馆,一起烧了,就让我的灵魂,在此长眠。”
“我看到…地面晃动,脱离本体,尽数崩塌…噗!”无为子猛的吐出一口血,拼尽最后一口气,咬紧牙关道:“北斗…七星…鱼跃…龙门…”
声音截然而止。
三金催下眼帘,一切,都结束了。
这时,门口传来一道肃穆的声音:“他不姓吴,也不叫无为子,他姓闻,叫闻茗,是我的舅舅。”
三金回头一看,原来是元烨,他没有答话,只是默默的离开了。
元烨走上前,将无为子瘦骨如柴的尸体搂在怀中,为他合上了不瞑目的眼睛,叹息道:“对不起,舅舅,我只是不想死得太寂寞,你也明白的,是吗。”
他要的,从来不是那个位,虽然已经复仇,却没有快感,只觉得落寞,原来,恨并不能长久,唯有爱。他觉得有些寂寞了。
次日清晨,沐卉起身之际,发现身旁的位置早已凉透,她扯了扯床头的传声铃,当值的古雪连忙进来侍候。
“王爷今早什么时候出去的?”沐卉问道。
“回王妃,王爷五更便去了书房处理事务,特地吩咐莫要警醒您,让您多睡一会。”古雪毕恭毕敬回道。
沐卉催下眼帘,自从三日回门之后,静王似乎一下子忙了起来,早出晚归,所幸有时晚膳还能见上一面。沐卉也知他是办大事之人,只是…难免有些失落。
“前几日王爷吩咐厨房做了一样新点心,叫什么冰淇淋的,奴婢方才去看时,已经成了,王妃早膳过后可要尝尝鲜?”古雪见沐卉神情落寞,连忙找些话题转移她的注意力。
“那便尝尝吧。”沐卉起身道:“这都什么月份了,天还是这么热。”
“是的,今年这天气实在反常,按理说入秋这么久,往年都换上冬衣了。”古雪应声道。
沐卉听了,道:“似乎京城有近两个月没下雨了。”
“可不是吗,前几日奴婢才听厨房的采买在抱怨,老天不赏口饭吃,很多粮食都干死,现在粮食价格高得很。”古雪侍候沐卉有一段时间,大致了解沐卉此人比较随和,说起话来便也随意一些。
“最近本宫与王爷的菜单减掉几样,早膳随意些,那些太过繁复精致的就不必了,午膳简单的四菜一汤即可。”沐卉道。
“都怪奴婢多嘴了,哪里能减掉您的口粮。”古雪惊得连忙跪下,要是让王爷知道了,自己还不是一个死。
“无碍,就说是我吩咐下去的。”沐卉扶她起身道:“本宫只怕这样下去,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把本宫省下的口粮换成一些苞谷和白面,每隔几日送到自强堂里去。”
“王妃心慈。”古雪道。
“本宫无力左右天时,只能尽力罢了。你把最近的采买账单取来,本宫趁着有空缕一缕。”沐卉本也是从过商的,虽然现在不能出去,但从采买的账单可以看出外面的端倪。
“是,王妃。”古雪领命道。
“王爷早膳可用了?”沐卉问道。
“尚未。”古雪回道。
“上次本宫吩咐厨房做的一道鸡汤银丝面,很是爽口,本宫见他日夜繁忙,胃口不佳,早膳若是来得及,便给他上个面条再加两个清爽小菜就行了。”
古雪领命下去了。
此时静王在书房中,书籍摊开堆满了整个书案,他不是提笔在纸上写写画画,聚精会神。
“叩叩。”门外传来侍卫禀报声:“回禀王爷,饶侍卫回来了。”
“快进来。”静王头也不抬道。
便见一男子风尘仆仆进了门来,似乎有段时间没洗漱了,纳头就拜:“属下拜见王爷。”
“快请起,事情调查得怎样。”静王放下笔,取出大辰的地图,问道。
“回禀王爷,大辰境内属下与部下们都搜寻了一遍,但凡有过地龙翻身的共五个地,有贵阳、巩州、兴元、荆湖、和邻城的黎洲。”
静王用红色朱砂在那几个点一一划过,竟是连成一条线朝着京城延展而来。
“那可有听闻哪里异象明显。”静王感觉有些不详道。
“属下安排在各地的人皆回禀,没有您说的那几种异象,倒是最近城西那边有人回禀,城里很多凿了湖的官宦家中,鱼不断跳出水面,很多翻白肚死了。还有家中有井的人家,井水皆会往上冒泡,让人惊疑不定,道怕是天谴。”
静王寻思了一下,道:“你们连日来辛苦了,下去休息吧,帮本王看看金总管回来了没,若是回来,请他过来一趟。”
“是,属下领命。”饶侍卫躬身退下了。
静王手指在桌面上点了点,又翻开书籍继续查阅。
“叩叩。”房门不一会儿又被叩响:“启禀王爷,王妃让人送来早膳。”
“端进来吧。”静王闻言,紧绷的脸色柔和了些。
那侍卫早就接过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盖子,便闻得一股香气扑鼻而来。
静王顿觉肚子一饿,道:“你先出去吧。”
“是,王爷。”
静王亲手把面端了出来,里头还有清脆的拍黄瓜和一碟黑亮的木耳。他先喝了一口汤,顿觉胃都暖起来了,又挑了面条吃,爽滑清鲜,本来没什么胃口,这下倒被唤醒过来,三两下就把小菜和面条都吃光了。他满足的坐在椅子上,便听外头有人来报,金总管到了。
金总管一进门来,请安过后,看了一眼空空的碗碟,笑道:“王爷真是好福气。”
“那是,能吃不就是福吗。”王爷熟稔道,表情闲适,仿佛对着一个老朋友:“怎样,事情办妥了吗?”
“无为子泄漏天机,寿元已尽。”金总管神色淡淡道。
静王收敛了笑意,手指交叉道:“可留下了什么话。”
金总管一字不落的复述出来。
“北斗七星,鱼跃龙门…”静王想了想,脑海里疾速运转了一遍,道:“结合他的预言和我从各地搜罗来的资料,我怀疑,京城救在这个地震带上。京城里,可有什么北斗七星或鱼跃龙门的象征物?”
三金本是盗墓行家,对京城各地更是了如指掌,道:“国子监中有个琉璃牌坊,又叫龙门牌坊。那牌坊共四柱三门,上面大大小小的房檐,代表北斗七星。文官走左门,武官走右门,皇帝走中门,故而中间此门叫龙门。不知是否和那个有关。”
“应该就是它了!”静王闻言,一拍手掌道。“再核查多一遍,若是无误,就按原计划进行,离下一个月圆之夜,只有不到十来天,我们已经没时间了。”
“王妃那边,您可知会了?”三金道,这项计划一旦启动,便是倾尽王府的财力物力和人力,成,便踏出了极其关键的一步,不成,下场也是难以想象的。
静王脸上显出柔情,道:“她那个人,你难道还不了解吗。”
看静王神情,三金五味具杂,道:“恭喜王爷得此贤妻。”
“这是本王几辈子才修来的福分,妒忌不得。”静王笑道。
这日一大清早,太皇太后向来浅眠,便睁开眼睛。
身旁当值的宫女警醒道:“太皇太后可是要起来了?”
“什么时辰了?”太皇太后问道。
“回太皇太后,卯时刚过。”
“今日皇帝可上朝了?”太皇太后又问道。
那宫女道:“奴婢卯时换班,听闻陛下今日身体不适,休朝了。”
太皇太后闻言,手掌拍在床沿上:“这未免太失体统,加上今日已经十五日未曾上朝,他这是想要败掉祖宗的基业吗!”
“太皇太后息怒!”寝宫中的宫人纷纷低头跪下,恨不得自己没长耳朵。
“回太皇太后,桂嬷嬷有事禀告,在外候着。”这时一名宫女进来,打断了屋里压抑的气氛。
“请进来吧。”太皇太后扶着女官的手缓缓起身,威严的坐在凤塌中间。
“奴婢拜见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万福金安。”桂嬷嬷纳头拜道。
“起身吧,可是外头发生了何事,怎的这么早就过来了。”桂嬷嬷是她身旁资质最老的嬷嬷,出了她,别人不敢使唤。
“回太皇太后,静王今早卯时入宫,如今跪在金銮殿前,已半个多时辰了,陛下道身体不适,拒不相见。”桂嬷嬷道。
“那憨子。”太皇太后面上显出一抹关切道:“可是有说是什么要紧事要求见陛下。”
“奴婢不知,只是看静王神情,怕不是小事。”桂嬷嬷道。
太皇太后起了身,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下来,道:“你且派人去关注着。”
“奴婢领命。”桂嬷嬷躬身退下了。
太皇太后坐立不安的又等了一个时辰,眼见着外头赤日炎炎,一丝儿风都没有,她的心也和太阳似的火燎火燎。
“怎样,静王可回去了?”太皇太后每隔一刻钟就要问道。
“回禀太皇太后,静王还在跪着。”桂嬷嬷回道。
“究竟什么事这么急,这天再跪下去,人可是要出毛病的!”太皇太后终究坐不住了,命人换服着装。桂嬷嬷忙让人准备了銮驾,四名身高体壮的侍卫手择黄罗伞在前头开路。
“太皇太后驾到!”
“太皇太后驾到!”
一声声通报从金銮殿一直传到了皇帝的寝宫。
“陛下,太皇太后同静王一起候在金銮殿前。”便有太监疾速跑来通禀。
“这死老太婆,不好好呆在她的颐宁宫,大热天的跑出来做什么,要是中暑什么的,外头的唾沫星子还不把朕喷死。”皇帝正左拥右抱,玩得起性,因饮酒过量,便有些口不遮言。
“陛下~”张昭仪一手抚上皇帝胸前,声如黄莺的劝慰道:“要不您就去看上一看,到时候若不顺耳,再找借口离开吧,妾与姐妹们在这里等着您呢。”
皇帝抓起她的玉手,轻啄一下,沉声道:“去,请太皇太后移驾,道朕身体不适,不宜远行,他们想见,就到朕的寝宫来见,请到偏殿去候着。”
“是,奴才遵命。”
皇帝也懒得去梳洗换衣,等到宫人回禀人已在偏殿候着,才不缓不慢的让人抬着过去。
“皇帝驾到!”
太皇太后拄着龙头拐杖,身侧跪着静王,听到声音,方见皇帝满脸倦容,懒洋洋的由宫人扶着上了座。
“不知太皇太后驾到,有何贵干,孙儿身体不适,不能像您请安,还望见谅。”皇帝有气无力道。
太皇太后看得心头火起,皇帝也太放浪形骸了,身上带着一股子酒气和胭脂味,隔着老远都闻到了,还好意思称自己身体不适,连规矩都不管了。
“还不请太皇太后上座。”皇帝道。
“陛下,哀家今日过来,是因为静王之事。”太皇太后沉下气道。
“哦。”皇帝无所谓的看着地上那跪得笔直的人,道:“朕头晕,竟没发现地上跪着个人,来人,请静王上坐,静王不是出外开府了,怎的这个时候回来。”
“回陛下,臣下有急事向您禀报。”听到点名,静王哑声回答。
“什么事。”皇帝也不叫起来,只是让人端了茶,慢悠悠的吃着醒酒。
“臣昨夜得祖先入梦,道月圆之夜,京城将有一大难,地龙翻身,生灵涂炭,臣夜不能寐,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应禀明上听。”静王道。
“啪!”皇帝手中杯子一把砸到了静王身上,尖锐的杯盏磕破了静王的额头,顿时血流如注,茶水淋了他一头一身,十分狼狈。
吓得太皇太后厉声叫道:“皇帝,您都知道他向来有痴病,何必与他一般见识!”
“痴病?朕看他就是疯了!什么祖宗托梦,他是在讥讽朕非正统吗!祖宗怎么不给朕托梦,给他托梦!”皇帝气得破口大骂!
“臣说的是实话。”静王顾不得疼,连声说道。这个样子看起来,倒像是真的痴病犯了。
“好了,别说了。”太皇太后忙让他闭嘴,又安抚皇帝道:“您贵为一国之君,如今罚都罚了,莫要和个孩子计较,有失君王气度。”
“滚下去!看着朕都心烦!”皇帝揉了揉额角。
太皇太后也没想到,静王搞那么大阵仗,为的就是这种子虚乌有之事,要知道京城百年安泰,从未听过地龙翻身之类的事情。
“曾祖母…”静王委屈的看了一眼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心软了,柔声道:“先同曾祖母回去,回去再说,行吗?”便让人去把静王扶起,往外走去。
“宠吧宠吧,看您都宠出个什么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账东西!”皇帝恨声道,看着他们祖孙离开,连抬眼都厌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