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逼迫

回家么？

她还有家吗？没有了。

再也没有了。

可是薛从容也不再说话，任由他开车，似毫不关心目的地。

她刚出来，虽不久，却有一种累极了的感觉。连说一句“何必如此呢“的力气都已丧失。或许是刚才她在过度的虚耗勇气。

她极度无力。

因为晕车，她开了窗。风吹的感觉让她稍微清醒了些。

她盯着窗外，风景异常熟悉，三年未见，她却没有一点想念。渐渐她还是阖了眼……脑袋却异常的清醒。

脑海里流窜的，全是她想扔掉的。

“薛家败，宋家起……薛家亡，宋家兴……“

不知想到了什么，薛从容莫名颤抖了一下，宋溱以为她冷着了，只是刚伸出去的手还没挨近她，便被她动作激烈的推开。

他愣了，或许也没想到，她如此抗拒，并且是睡梦之中，突然的睁开眼睛，如此防备……

“你做什么？“薛从容有些犹疑，眼神是未消亡的惧意。她也没想到自己这么大反应。但这样的反应，不正也是拜他宋溱所赐吗？

“冷吗？“他不答反问。

薛从容才看清半披在自己身上半落到车上的大衣。

“不冷，什么时候能到？“

“快了，想到什么了？“话出，宋溱极度后悔。他清楚的知道，她心上每一道伤口。而她，能想到什么呢？

果然，薛从容睨了他一眼。

“想到了……不太好的事。“

“是……“

“宋少，还是以随意剥开别人的伤口为乐趣吗？“

“……抱歉。“他声音低沉，呢喃低语。

他是该抱歉了。

他再无法窥探。可是他不能辩驳。也无可辩驳。

神色恍惚间，薛家大宅，往日再熟悉不过的一草一木，清晰的印入眼睑。

她下车，神色间多了一丝什么。却让宋溱无端感觉到，她飘忽到，他再也触不着。

“如果爷爷在，他一定不会希望看到你。“

紧紧跟着薛从容的宋溱顿了脚步，瞬间便上去搂住她，“如果爷爷在，他会希望看到……有人能让他的宁宁过得幸福，无论这个人是谁。“

他知道，她一定会觉得可笑之至。

“不可能是你的……宋溱。“

她极其笃定。不会是他。不会是，任何人。

她失去了唯一一次被救赎的机会，绝望的尽头，是毁灭。薛以宁，已经不存在了。

薛以宁紧紧的盯着老宅，目光所到之处，全是眷恋。又像是带着诀别。

宋溱看着她。半晌，咧嘴笑了。他知道，她对薛宅是留恋着的。

“薛宅，我给你留下来了。“宋溱嘴角笑似有似无。

“本来它该是我们夫妻共同财产的，“目光触及到她紧凑的眉，他泯了唇瓣，却未改初衷的说了下去，“爷爷肯定也希望，这所宅子的主人，是你。“

他似沉浸在美好的幻想世界当中，丝毫没在乎从他嘴里蹦出的一字一句给听者造成多大的震撼和不可置信。

“所以，我可以将它完完整整的送给你，不过，得作为——结婚礼物，阿宁……“

“你疯了。“薛从容推开他，如果不是真正的发出了声音，不是声调里压抑着的起伏，宋溱不会明白她原来在说着话，且带着不明情绪。

“宋溱，你真无耻。“

他眼里惊涛骇浪。

而她眼神终归平静，这是让宋溱最为不甘的平静。他终于清楚了这种不对等是真的会让人抓狂。

就像当初的他和她，不过角色互换了一下罢了。

终归他还是压下了所有的波涛汹涌。

“三年前，我说过——“宋溱咽了一口唾沫，这句话，说的他极为难受。

“说过的？“薛从容眉头似有黏在一起的势头，她极力在回忆，终渐展眉如恍然，“你说过什么呢？也亏您宋大少爷记着了，您老不也说过吗，很多话不过就说说而已，何必那么当真呢？“

一口一个“您“字，若非知道她所遭遇不过是拜他所赐，他会真的以为……她讲将他放在心上。

看他神色恍惚间换成的点点殇意，她竟格外的痛快。

怎么就当真了呢？这句话……不过是他当年给她划上的，心尖上血淋淋的第一刀。只是当时未觉。

“宋大少，还记得吗？“明明是再平淡不过的语气，偏生听出来的每个字，都透着嘲讽，“那时候，我薛从容时刻提醒着自己，一定要懂得分辨，什么是玩笑，什么是真心话，免得错付钟情，徒惹一身骚……“

她知自己已经一身污浊，何曾有咄咄逼人的气势，但她偏偏又看出他如同落败者的狼狈。

她看起来并没有一丝得意，仿佛无悲，无怨。

“不过，想来宋少爷说过的话也的确多，偏偏唯独你说的那一句，我真真切切的，从没有放心里过。所以宋大少爷，何必当真？“

她像是在叨着家常，语气也与寻常无异，偏偏说者和听者，却听出了巨大的讽刺，还有悲凉。

这是她出狱前，出狱后，说过的最长的话……可谁知道呢，只有紧握着深深将指甲镶嵌进肉掌还带着颤抖的拳头知道，她不止有恨，还有怕。

她盯着他，像是瞬间的，眼神灼灼，好像，好像那年——

那是什么时候呢？她最耀眼的，或是最狼狈的时刻，仿佛都带着他带给她的，刻进骨子里的伤痕。

那是她十八岁的生日宴会，他，给了他一份特别的成人礼物。

那天的灯光格外明亮，她身上设计独特的血红色后背镂空礼服让她成为了宴会上最耀眼的存在，而让她格外兴奋的，是他参与了这个重要的时刻。

她以为，他是为了她来的。可能她是真的不太明白，这世界上有一个词叫“身不由己“吧，他的身不由己，总是和她有关。

她也曾以为，他此前的不拒绝，是潜意识的默认，出于一个男人骨子里的闷骚。

她本就喝了酒，对于他，本就经不得怂恿。她壮足了胆子……

“阿溱！宋溱……他们说的，你也说过的……只要我喝了这三瓶酒，你就答应给我一个机会的……“

她拿着三个空酒瓶子，颇为的耀武扬威。她还在为别人不知道自己本来就是从小被灌大的酒瓶子而沾沾自喜。

她眼神璀璨，镶嵌着无数的小星星，咧开嘴角，笑的格外灿烂。

却也不过片刻间消逝。

“我的薛大小姐，他们不过随便说说而已，你怎么就当真了？“宋溱嘴角噙着笑，眼神落在手里的红酒杯上，他自然看不到那个薛大小姐眼里的星光一点一点被他捏碎，甚至带了些晶莹，而彼时，他已经肆意而又自带强者气场了。

“薛小姐从小在一堆人精里长大成人，怎么连玩笑和真心话都分辨不清楚呢？“

他的话，极致又明晰。终究他望向她，她来不及黯淡，来不及悲伤，便已经自我激励着自己，虽然所有人都明明白白的看见了，她脸上的笑容被没收的干干净净……而所有人也都说，她的自我痊愈功能是最强悍的。

“没关系，总有一天，它不会是一个玩笑。“她虽心殇，却又带着无所畏惧。后来只能偷偷的躲在暗夜里哭并且警告自己……

可是，怎么能呢？她很清楚，就算下一次同样的状况，她不见得会清醒的。因为那时候，她真糊涂。

她以为她的爱情是能熠熠生辉的。

所以她信誓旦旦！她无所畏惧！后来呢？

不过，笑话一场。

那时候，她真的蠢。她分不清他口中所谓的玩笑与真心话，正如她不懂得，是承诺，还是羞辱。她更不愿承认。

后来的后来，她才想的通透，但从来没有谁给过她机会，从没来得及问一句，

“如果那天的生日宴会，我没有邀请萧雅，你会不会……不对我那么狠？“

她卑微到，只是祈求他手下留情，得一点怜悯。

那时候她也没来得及想，或许是没舍得想，他宋家家室地位，哪及得上那时的薛家啊，谁给他一副上位者姿态的资格呢？

那时候的她，真狼狈。真可怜。

她以为十足十的真心，至少能换他给的十分之一的爱情。结果呢？不过是他飞黄腾达，而她赤裸裸一身伤，不过是薛家落败，宋家趁此机会踏着薛家的荣耀，一跃而起，更不过是，她一场牢狱之灾，看他另结新欢。他对她，没有爱，也没有怜悯。

“可是，你记得——我刚才，并没有说是哪句话……“宋溱神色认真，“阿宁，我要娶你。这是……承诺，我一定会履行。“

他的声音，将她从冰冷的回忆拉了出来，不过又回到冷漠的现实。

“我记得？是啊，我怎么就记得呢……每一次教训，我都记着的。它们像刀子一样，刻在我的记忆力里，活生生划出的一片血路。能忘吗？“

明明每一个字，都带着狠的意味。但是她为什么如此平静？在她的眼睛里，他再也看不清任何东西。

她也突然移开眼睛侧背向他，眼睛里，无一处是怡人景色。

柔弱的背影却也坚决，将他心内的烦绪暂时的压制。

“薛以宁……“

“况且，你以为当初我坐牢就为了你那么一个微不足道的承诺吗？“她自顾自的说，又转过身来，看着宋溱的脸色渐渐发白，他紧绷的神色，他握着的拳头无一丝松懈，而她心内也并无一毫的触动，“宋溱，若非你逼我……若非我别无选择……“

一个字一个字，像一把把刀子。

“可是，现在，你也别无选择。除了嫁给我，你别无选择。“

宋溱上前一步，他紧紧握着她的肩头，仿佛只要力气用的大，劲儿用的多，就能让她就范。

“薛以宁，薛宅完全到你名下的唯一条件，便是你成为宋溱的妻子……“

“你逼我？三年前，三年后，都在逼我？“

明明知道，薛宅就算是毁了，她也容不得将它送到别人手里去。

“这是我的承诺。“他紧紧的握住拳头，眼神坚定而痛苦，绕在口里的，全是这一句话。

他宋溱，从来坚定。

“我不屑。宋溱……我，不稀罕。“

她不是失望，而是一种死寂。

“你稀罕也好，厌恶也罢，你应该知道，我们之间，从来不是以你的意愿作为结果。“

薛以宁……不，薛从容！你的教训还不够多吗？

她强制忍住并拢手指的冲动，嘴唇微微翕动，仿似在做最后的挣扎。

“你方才说……以后我们好好的，还算数吗？“

出狱前，他轻拥住她时，再也忍不住的给她承诺。他记得，她眼里藏着被极力掩饰的厌恶。

而现在，她望着他，像是祈求……明明那一双眼睛再不是他能轻易走进去的世界。

也明明知道她平静的陷阱下，是凛冽……

“自然，算。“他的回答，不是慷慨，而是挣扎。

“你放过我。“她极其轻微的呼了一口气，“宋溱，我以后一定活的很好很好。“

她尽可能的表现着卑微。就像三年前，她匍匐在他的脚下。

她尽力的收起眼里以及全身上下透露出的微微狠绝，她没有说，宋溱，只要你从此消失于我的世界里，我一定会过得极其极其快活。

只是，与你，与这世界，再无关。

三年前，三年后，她都是等待着判决那个人。

“可是，此后你活的再好也与我无关，有什么用呢？薛以宁，三年了，为什么还是那么天真呢……“

“我说的是，以后，我们好好的，而这样的好，是我给你的。“

一如既往。他一如既往。

像个刽子手。残忍，血腥……毁灭掉她的一切，却从不见血。

“宋溱！“

她掩饰不了的急切。

她永远都是输家。

“你现在拥有的还不够吗？赔上宋太太的宝座，赔上自己的半辈子，没有意义的……“

她声音带了些嘶哑，又渐空灵。像是野兽绝望时的嘶吼，做出的最后一丝挣扎。

“以宁，听话……“他不能也绝望，他只有更坚定。

回忆有毒，不能想。她都知道，偏偏他一句话，便能牵扯出她融合于血液的痛。

听话……听话……以前觉着多宠溺的字眼，转眼间便让回忆沾了血，痛到无法呼吸却偏不可呼救。

“宋溱，你知道不是我……我不要坐牢……“

“以宁，听话，只要你听话……“

三年前，三年后，不过是除了时间，什么都没有变罢了。而往往都是，她绝望，他坚定。

“薛以宁，你替她，三年后，我娶你。“

他眼都不眨，一句话，便决定了她后半辈子的命运。一句话……

仿似那场因为经济联姻不顺畅而造成的经济危机从不存在，仿似那个才不足两天便宣布和她解除婚约的矜贵清冷的男人，也并非是他。

他原来也舍得，一场牢狱之灾，换他的后半辈子吗？

到底是时光高深莫测，而所有的深情，好似都错了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