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6章 树与叶
嘉兰江北的码头上,季牧送别胡哈儿。
琅国公一事宇国神速解决,牵连了一大波巨商,动静也是给足了这位琅王面子。季牧原是被冤枉,所以即便在人前胡哈儿也不遮不掩,浑然比当年还要亲近。
“这一次,多谢大王了。”
胡哈儿眼睛转了一周,全然不接这话,反而满目仰慕,“传言果然当不得真,这一见才知先生惊天伟力,有个事可得再强调一遍咯,三鳌的生意您可不能一碗水端平,就冲先生和琅国这渊源,肥水可别流了外人田。”
季牧笑了笑,“三鳌生意上的事,我已全盘交付凌云,具体的事大王与他商量便是。”
这一说,胡哈儿立时眉开眼笑,一旁的桑巴诺也挠起来手心。这三年多,不知别人看得看不明,这二人对季凌云之重乃是分外关切,不夸张地说,桑巴诺是季凌云在南屿最放心的商家,金琅王的地位自然也非其他岛王可比。
“有您这句话,我便踏实了!”
说话之间,胡哈儿大是豪飒,猛地一个拂袖便转过身去。
“恭送大王。”
走了三步,胡哈儿忽又转过身来,把手一伸似要抓抓什么,一时间双眼眯了又凝、双颊微微抬起,就他这副长相,这么多年头一次竟然让人觉出几分温情来。然而咂了咂嘴还是没有走上前来,伸出的手有些不自然又缩了回去。
“世间再无琅国公,好在还有石公,琅国公的背书这么写,石公就怎么写。”
不等季牧开口,胡哈儿踏上船去,一旁的桑巴诺不停对季牧招手,胡哈儿却背身对着巍然不动。
随着这艘王船的远去,有关琅国公、橡树山、河神大祭这一阶段的桩桩件件便也由此作结。
……
就在季牧即将返回的云都的时候,再一次被明帝召进宫里。
不同的是,这一次召见是在很晚的时候,月上东天三竿、青烟夜雾缭绕。偌大的皇城灯火煌烨,大明的灯笼连青石板上的水珠都无以遁形,莲灯可以映出水面的泡泡。
季牧随着一位黄袍内侍,不知走了多久,回廊、无数的回廊,一路上总能看到一列一列的宫女满目焦急速速而行,莫名让一副平和心态渐渐生了几分紧张。
从内宫门到后花园,季牧足足走了快有一个时辰,终于看到了摆宴园囿的明帝,看这摆设似是专待季牧一人。这一幕季牧似曾相识,却无法相提并论,南屿之宫一如南屿之商,宇国之场天地无有可比。
明帝横坐正中,他的左边空置,宴席都摆在了右侧,这便是一种尊礼。单独面圣,如果宴在圣左,那一定不是纯粹的宴,如果在圣右,此席便是不难。再看桌上的菜品数量,共有六盘。并不是越多越好,如果是六,那便代表安顺,如果是八,说明这设宴之人早有意志在先。
这些可不是蛛丝马迹,而是必须明白的规矩。如果遇见左和八,赴宴的人心里得要提前做准备,要想如何“应局”,如果是右和六,则要想好“陪局”。
此时看来季牧的运气还不错,摊上了后者。
“朕与西原公在云麓城相识,想来那正是宇国的第一个千年时,细一数已有二十三年之久。一代人的时间过去,朕忽然想再去亲眼看看西部世界。”
季牧内心一诧,这可是大事,从古至今,莫说帝王,连州府一级的大员都不曾踏足过西部世界。无论对九州还是西部,这首创之举意义都非同凡响。
“陛下,容季牧先行回去置办行宫,必以最快的速度达成!”
明帝却摇了摇头,“颐山宫可见云都繁盛也可见西部广袤,云州有这一座行宫便够了,西原公准备何时启程?”
这一问把季牧问得一愕,“本想明日先回云都,而后再回西部,不过……”
不等季牧说完,明帝微微扬手,“那便明日,朕与西原公同行。”
明帝一定之后,徐徐举起酒杯,“当初朕问西原公当不当得橡树山立塑,今日便自话自圆,揽古望今,难见对比,这塑迟早当立。”
季牧举杯,“陛下过誉,季牧不敢当。”
就在这时,也不知哪股风吹错了,此时正是深秋的尾巴,一片大枯叶不偏不倚正好盖住了季牧的酒杯。
但季牧的第一反应却不是把它拿开,而是双目凝定、内心电闪,等着这位陛下的后话。
“季头家,您说这片叶子,它真的是枯叶吗?”
听到这话,季牧方才动了起来,探手把那叶子抓在掌中,一阵细微的喀嚓声之后,“回陛下,确是枯叶。”
“那季头家觉得,来年的叶子还会这般雄壮吗?”
季牧毫无犹疑,“土还是这片土,树都向土而生,树还是这棵树,叶都因树而壮。”
“那为什么同样一棵树,有的叶大有的叶小呢?”
“因为有的叶怕招风,有的叶寻荫庇,但有小叶才有大叶,这一棵树远远一看,撑门面的还是大叶,区别不过是左边这片还是右边那片而已。”
明帝微微一笑,“再问季头家一句,是不是枯了的大叶,来年还是长大叶的地方?”
“那是自然,所谓根深叶茂,大叶有大叶的孔,小叶有小叶的藏,但不管何大何小、几代传承,一切看的都是根。来年还是这片大叶,因为根的滋养。”
明帝点了点头,若有所思笑了笑。
季牧又道:“所谓树大招风,不得安生的却恰恰是叶,只有根是浩立千古,所有叶都是风雨飘摇。强风过处,只见残枝零叶,不见盘虬动荡。所以这叶是一棵树的门面,根要一晃,一如此间。”
话到此处,忽见季牧这才缓缓松开了手掌,刚刚那一片枯叶被他攥成了碎渣。风再一吹,有几片渣落进了酒樽。
“陛下且看,叶子这一融,就像茶入了酒,连茶带酒一并饮下,茶的局酒的局,一下子就都交待了。”
季牧仰头一杯饮尽,明帝深目而望,这里头透着一股“含蓄的霸冽”,那飒然一个仰头,简直绽出几分决绝!
若言心志,此时这席间之人明烈罕有,这般言辞举动,让这位帝王都不敢再追一句!
试问能入此局的人,有谁没有倚仗?
他季牧能吃这口肥油好饭,靠的可不仅仅是天恩!
如果还要像南屿兵事那般穷追猛打,热水壶里放炮,炸了壶还是淹了炮谁也说不准,总不至于还真要试上一试吧?!
树与叶。
术与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