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我回到姚家,看见老文同李老汉在大门口讲话。我问他们有没有虎少爷的消息。他们回答说没有。又说老爷一早带了赵青云出去,一直没有回来。老文还告诉我,太太要他跟我说,今天改在家里给我饯行。
“其实可以不必了。虎少爷出了事情,你们老爷又不在家,太太又有病,何必还客气,”我觉得不过意就对老文说了。
“太太还讲过,这是老爷吩咐的,老爷还说要赶回来吃饭,”老文恭顺地说。
“老爷赶得回来吗?”我顺口问道。
“老爷吩咐过晚饭开晏点儿,等他回来吃,”老文说到这里,立刻补上一句:“陪黎先生吃饭。”
老姚果然在七点钟以前赶回家。他同他的太太一起到下花厅来。他穿着白夏布的汗衫、长裤,太太穿一件白夏布滚蓝边的旗袍。饭桌摆好在花厅的中央。酒壶和菜碗已经放在桌上。他们让我在上方坐下,他们坐在两边。老姚给我斟了酒,也斟满他自己的杯子。
菜是几样精致可口的菜,酒是上好的黄酒。可是我们三个人都没有胃口。我们不大说话,也不大动筷子。我同老姚还常常举起酒杯,但我也只是小口地呷着,好像酒味也变苦了。饭桌上有一种沉郁的气氛。我们(不管是我或者是他们)不论说一句话,动一下筷子,咳一声嗽,都显得很勉强似的。他们夫妇的脸上都有一种忧愁的表情。尤其是姚太太,她想把这阴影掩藏,却反而使它更加显露了。她双眉紧锁,脸色苍白,眼光低垂。她的丈夫黑起一张脸,皱起一大堆眉毛,眼圈带着灰黑色,眼光常常茫然地定在一处,他好像在看什么,又像不在看什么。我看不到自己的脸,不过我想,我的脸色一定也不好看罢。
“黎先生,请随便吃点儿菜,你怎么不动筷子啊?”姚太太望着我带笑地说。我觉得她的笑里有苦涩味。她笑得跟平日不同了。
“我在吃,我在吃,”我连声应着,立刻动了两下筷子,但是过后我的手又不动了。
“其实你这回应当住到秋凉后才走的。你走了,我们这儿更清静了。偏偏又遇到小虎的事,”她慢慢地说,提到小虎,她马上埋下头去。
我一直没有向老姚问起小虎的下落,并不是我不想知道,只是因为我害怕触动他的伤痛。现在听见他的太太提到小虎的名字,我瞥了他一眼,他正埋着头在喝酒,我忍不住问他的太太道:“小虎怎么了?人找到没有?”
她略略抬起脸看我一眼,把头摇了摇。“没有。诵诗到那儿去看过,水流得那么急,不晓得冲到哪儿去了。现在沿着河找人到处打捞。他昨天一晚上都没有睡觉……”她哽咽地说,泪水在她的眼里发亮了,她又低下头去。
“是不是给别人搭救起来了?”我为着安慰他们,才说出这句我自己也知道是毫无意义的话。
姚太太不作声了。老姚忽然转过脸来看我,举起杯子,声音沙哑地说:“老黎,喝酒罢。”他一口就喝光了大半玻璃杯的酒。姚太太关心地默默望着他。他马上又把杯子斟满了。
“老姚,今天我们少喝点。我自然不会喝酒。可是你酒量也有限,况且是空肚子喝酒……”我说。
“不要紧,我不会醉。你要走了,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再碰到一块儿喝酒,今天多喝几杯有什么关系!吃点菜罢,”他打断了我的话,最后拿起筷子对我示意。
“天气热,还是少喝点儿罢,”他的太太在旁边插嘴说。
“不,”他摇摇头说;“我今天心里头不好过,我要多喝点儿酒。”他又把脸向着我:“老黎,你高兴喝多少就喝多少,我不劝你。我只想喝酒,不想讲话,昭华陪你谈谈罢。”他的一双眼睛是干燥的。可是他的面容比哭的样子还难看。
“不要紧,你不必管我,你用不着跟我客气,”我答道。“其实我在这儿住了这么久,已经不算是客人了。”
“也没有几个月,怎么说得上久呢?黎先生,你明年要来啊!”姚太太接着说。
我刚刚答应着,老姚忽然向我伸过右手来,叫了一声“老黎”。他整个脸都红了。我也把右手伸过去。他紧紧捏住它,恳切地望着我,用劲地说着两个字:“明年。”
“明年,”我感动地答应着,我才注意到两只酒瓶已经空了。可是我自己还没有喝光一杯酒。
“这才够朋友!”他说,就把手收回去,端起酒杯喝光了。过后他向着他的太太勉强地笑了笑,说:“昭华,再开一瓶酒罢。喊老文去拿来。”
“够了,你不能再喝了,”他的太太答道。她又转过脸去,看了老文一眼。老文站在门口等着他们的决定。
“不,我还没有喝够,我自己去拿。”他推开椅子站起来,他没有立稳,身子晃了两晃,他连忙按住桌面。
“怎么啦?”他的太太站起来,惊问道。我也站起来了。
“我喝醉了,”他苦笑地说,又坐了下来。
“那么你回屋去躺躺罢,”我劝道。我看他连眼睛也红了。他不回答我,忽然伸起双手去抓自己的头发,痛苦地、声音沙哑地嚷起来:“我没有做过坏事,害过人!为什么现在连小虎的尸首也找不到?难道就让他永远泡在水里,这叫我做父亲的心里怎么过得去!”他蒙住脸呜呜地哭了。
“姚太太,你陪他进去罢,”我小声对他的太太说,“他醉了,过一会儿就会好的。他这两天也太累了。你自己也应当小心,你的病刚好。你们早点休息罢。”
“那么我们不陪你了,你明年——”她只说了这几个字,两只发亮的黑眼睛带了惜别的意思望着我。
“我明年一定来看你们,”我带点感伤地说。我看见她的脸上浮出了凄凉的微笑。她的眼光好像在说:我们等着你啊!她站到丈夫的身边,俯下头去看他,正要讲话。
老姚忽然止了哭,取下蒙脸的手,站起来,用他的大手拍我的肩头,大声说:
“我明天早晨一定送你到车站。我已经吩咐过,天一亮就给我们预备好车子。”
“你不必送我。我行李少,票子又买好了,一个人走也很方便。你这两天太累了。”
“我一定要送你,”他固执地说。“明天早晨我一定来送你。”他让太太挽着他的膀子摇摇晃晃地走出花厅去了。我叫老文跟着他们进去,我耽心他会在半路上跌倒。
我一个人坐在这个空阔的厅子里吃了一碗饭,又喝光了那杯酒。老文来收碗的时候,他对我说太太已经答应,明天打发他跟我上车站去。我感谢他的好意。可是我不能够像平日那样地听他长谈,我的脑筋迟钝了。酒在我的身上发生效力了。
酒安定了我的神经。我睡得很好。我什么事都不想,实在我也不能够用思想了。
老文来叫醒我的时候,天刚发白,夜色还躲藏在屋角。他给我打脸水,又端了早点来。等我把行李收拾好,已经是五点多钟了。我决定不等老姚来,就动身去车站。我刚刚把这个意思告诉了老文,就听见窗外有人在小声讲话,接着脚步声也听见了。我知道来的是谁,就走出去迎她。
我跨出门槛就看见姚太太同周嫂两人走来。
“姚太太,怎么你起来了?”我问道,我的话里含得有惊喜,也有感激。我并且还想着:老姚也就要来了。
“我们还怕来不及,”她带着亲切的微笑说。她跟我走进厅子里去,一边还说:“诵诗不能够送你了,他昨晚上吃醉了,吐了好几回,今早晨实在起不来,很对不起你。”
“姚太太,你怎么还这样客气!”我微笑道。接着我又问她:“诵诗不要紧罢?”
“他现在睡得很好,大概过了今天就会复原的。不过他受了那么大的打击,你知道他多爱小虎,又一连跑了两天,精神也难支持下去。倘使以后你有空,还要请你多写信劝劝他,劝他看开一点。”
“是的,我一定写信给你们。”
“那么谢谢你,你一定要写信啊!”她笑了笑,又转过脸去问老文:“车子预备好了罢?”
“回太太,早就好了,”老文答道。
“那么,黎先生,你该动身了罢?”
“我就走了。”我又望着她手里拿的一封信。这个我先前在门外看见她的时候就注意到了,我便问她:“姚太太,是不是要托我带什么信?”
“不是,这是我们的结婚照片,那天我找了出来,诵诗说还没有送过你照片,所以拿出来给你带去。”她把信封递给我。“你不要忘记我们这两个朋友啊,我们不论什么时候都欢迎你回来。”她又微微一笑。这一次我找回她那照亮一切的笑容了。
我感谢了她,可是并不取出照片来看,就连信封一起放在我的衣袋里。然后我握了一下她伸过来的手:“那么再见罢。我不会忘记你们的。请你替我跟诵诗讲一声。”
我们四个人一路出了园门,老文拿着我的行李,周嫂跟在姚太太后面。
“请回去罢,”我走下天井,掉转脸对姚太太说。
“等你上车子罢。今天也算是我代表他送你,”她说着一直把我送到二门口。我正要上车,忽然听见她带着轻微的叹息说:“我真羡慕你能够自由地往各处跑。”
我知道这只是她一时的思想。我短短地回答她一句:“其实各人有各人的世界。”
车子拉着我和皮箱走了,老文跟在后面,他到外面去雇街车。车子向开着的大门转弯的时候,我回头去看,姚太太还立在二门口同周嫂讲话。我带了点留恋的感情朝着她一挥手,转眼间姚公馆的一切都在我的眼前消失了。那两个脸盆大的红字“憩园”仍然傲慢地从门楣上看下来。它们看着我来,现在又看着我去。
“黎先生!”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后面喊我,我回过头,正看见李老汉朝着我的车子跑来。我叫老李停住车。
李老汉跑得气咻咻的,一站住就伸手摸他的光头。
“黎先生,你明年一定要来啊!”他结结巴巴地说,一张脸也红了,白胡须在晨光中微微地摇颤。
“我明年来,”我感谢地答应道。车子又朝前滚动了。它走过大仙祠的门前,老文刚雇好车子坐上去。至于大仙祠,我应当在这里提一句:我有一个时期常常去的那个地方在四五天以前就开始拆毁了,说是要修建什么纪念馆。现在它还在拆毁中,所以我的车子经过的时候,只看见成堆的瓦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