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孙二娘舌战四老君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大概是男走路快,抑或是巧妙村比妙巧村路程近,干脆说我是偏心卫红,总之,这里先表说卫红——
卫红回家,四老君正爬在炕桌上“认真学习”,见儿子回来,头也不抬地说:“叫你不要贪活,你就是不听,一见活计就没命了,干不完还有明天。你蚂也不知疯到那家去了,你到邻居家打问一下,叫来给你下面条。”卫红“嗯”了一声,洗完手要说自己的事情,可话到嘴边恁是说不出口。回家时的勃勃兴致,见到父亲就灰飞烟灭。强咽下几口唾沫,终于忍住,便出门找孙二娘去了。
此中原委,还得先表说一番:别看四老君平素闷声不响,见人说不了几句话,属于性格内向型。经他嘴里说出的话,就像经过深思细虑、谋划过似的,十分的有分量。他头脑封建,为人处事拘泥于古礼,老来得子,唯恐老伴过于溺爱,便硬起心肠处处从严要求,发誓把其教育个好材料。后来果真是天随人愿,儿子自懂事直至成人,都给他挣足了十分的颜面。不仅在巧妙村,而且在古公岭全大队,家长管教孩子时就说:“你看人家土旺儿,多乖巧呀!咱家啥时候亏了先人,遇上你这等货色?你要能及他一半,想要天上的星宿,我也给你摘下来······”每当听到这些赞言,四老君虽然面不转色,内心自是高兴十分:“嘿,祖有德而后明!我这辈子专行善事,应该有这样的报应,凡夫俗子能跟我比吗?家雀焉能比鸿鹄······”或者“瞧瞧,还是我张某人教子有方,像**的那方法,等小子大了,就敢挖你家的祖坟······”总之,自卫红懂事后,便给其灌输古代礼节,圣人的哲理名言,儿子却不买这个账,反劝他不要封建迷信,要学就学新知识。四老君虽然来气,也没办法,只能气得干瞪眼。卫红呢?父亲的思想及所作所为犯不着他管,当然也管不了,父子之间的生活逻辑就是“花开花落两由之”。四老君平素总爱显摆封建式家长做派,家中事儿很少商量,父子关系就有些疏远。久而久之,在卫红心里就产生了一种“畏父”思想。四老君呢?在儿子面前既没有失去“威信”,在村里威信也很高,街坊邻里的小孩都有点怕他,就连能说会道的多九公也有点“望而生畏”感。一家人的关系很微妙:儿子怕老子,老子怕老婆,老婆怕儿子。虽然间也有降他的人,乃是家内之人,无伤大碍,在众人面前派头十足:“只有我,才算得上是古公岭的楷模。”
闲话少叔,言归正传。卫红出门走道六婶家院边,听到母亲的笑声,便隔着院墙喊了一嗓子,孙二娘就急火火跑出来,一见面又把儿子埋怨几句,嫌他干活不要命,非累坏身子骨不可。卫红只不做声,等其发泄完,就把自己跟育红私定终身的事儿说了出来。孙二娘一听,高兴了个“不亦乐乎”,没问青红皂白,就扔下卫红,风风火火地小跑上给四老君报喜去了。
四老君还爬在炕桌上抄写东西,被疯张魔势的孙二娘把个老毛笔劈手夺过,扔到炕上,气得四老君面皮涨红,想发作又惹不起,只好念他的“忍”字诀,好男不跟女斗——忍忍忍,饶饶饶,忍气饶人最为高!无名业火咽进肚内,把炕桌往后一挪,捡起毛笔,在砚台里篦篦,不声不响地又要写,却被正在兴头上的孙二娘连桌子抢去,放到床板上。四老君只手捏着个秃毛笔,圣人哲理早抛到九霄云外,气的直呼“啥事、啥事吗?”孙二娘心说你这个哑巴总算是开了金口,喜滋滋地说:“啥事?嘿,天大的好事!老差火,你晓得吗,儿子找下媳妇了,你我还蒙在鼓里。你呀,就是不为家里操针尖大的心。”
“是谁家的娃?远处的还是近处的?我找个知根知底的人盘盘看合适不。”闻听此等大事,四老君便坐不安稳了,平日的庄重矜持瞬间消失,一叠声问道。
“盘啥哩?说你是个吊死鬼,你偏要擦上胭粉充人呢!那有啥盘的?是货物着盘价哩?是牛马着盘口呢?你活颠倒了,真没意思。能入娃眼的,不是仙女下凡,就是白蛇再世,你我梦都梦不着,还能有啥差错?”
孙二娘的连珠炮,轰的四老君晕头转向,张口结舌。他是个精明人,对待儿子的婚姻大事,确是特别关心、非常重视的,一腔怒气早跑到爪哇国去了。心知在“外行”面前说漏嘴,居然给孙二娘下起小来,改变腔调说:“哎,就要引媳妇子的人了,说话还风风火火,你稳重点好不好?好我的老先人呢!我问的意思是年龄合适不合适,又是谁家的姑娘,人品怎样?你一下给扯到啥地方去了?”
“嗯,对,这才像句人话!”孙二娘脸上有了喜色,见四老君耸耳静听,便伸出大拇指,笑着说道,“论年龄同相的,论文化高中生,论人才赛过牡丹花,要问姓名吗?就是咱岭上独一无二的俊姑娘育红呀!”
孙二娘兴致正高,忽听儿子叫道:“妈,水我快烧开了,赶紧下面条来。”只好煞住话头,答应一声,急急忙忙走进厨房。
这个大虫一走,四老君轻松许多,舒一口长气,方才慢慢琢磨起儿子的亲事:细磨石的大丫头?熟门熟路,人才十分,门当户对,这没啥可挑的。就是性子刚强,胜过咱假的大虫,儿子肯定降她不住,落一个我的结局,这是他的命,由不得别人,也不归当老子的所管,咱不操这个闲心。对,咱就盘盘她的生年八字,看带上贵没有?便翻箱倒柜寻出几本古书,带上老花镜翻看,自言自语道:“老个同岁的?婚书中说,‘同相的,没撞的。’就是丫头的生庚——对,我记起了,她是腊月初六生的,那天下着大雪,又是难产,全村人都惊动了,请我去禳解来着。”掐指一算,双眉即刻结成疙瘩,越拧越紧:“——命书上说,‘申子辰,男正女腊是凶神。’初六日命犯‘铁把铁扫帚’,儿子生在四月,月辰上巳亥相冲,犯对口······
咱就一个宝贝疙瘩,绝对不能娶这个‘凶神’!”真是不算还尤可,越算越害怕。就要对孙二娘道出原委,又担心她听不进,吵吵闹闹坏了大事。左思右想,陡然灵光一闪,计上心头:“对,细磨石是有名的扎子毛,精细鬼,老财迷,只能用他镇住大虫,来个顺水推舟,不了了之。”思量好对策,便收拾起他的“家当”,盘膝闭目养神,只等孙二娘到来。正是:摆下扑鼻芳香饵,专等金鳌来吞钩。
孙二娘兴高采烈地端着一碗面条,上架两个荷包蛋,热气腾腾,飘着诱人的香味。她把碗往桌上一放,喜滋滋地说:“老半眼嗨,你还有闲心情打坐?赶紧吃饭,今晚给你改善改善。”
四老君抬起眼皮,慢腾腾说:“现在天天有白面吃,也就够了,还不满足?福不可享尽。鸡蛋任务挺紧,又不逢年过节,何必呢!”
“你呀?”孙二娘把筷子往桌是一敲,笑道,“就你我的穷命,包谷面能充饱肚子就谢天谢地了。你记,自打我进这个门,那一回展展样样的吃过白面?这都是娃的福气。啧啧!买机器和农药时你还不高兴,说是瞎折腾。现在好了,光去年的两千就够吃三年,今年的三千多斤还稳稳放着。不是娃,你能天天吃白面?刚刚说的话你就忘了,儿子今天瞅了对象,事情一成就是新媳妇子,孙子要靠她养。你说,啥节儿能比得了?”
四老君听了,就把碗筷往桌边一推,阴着老脸说:“再不要提了。当时正在兴头上,我说了恐怕你听不进去,便没搭腔,这门亲事成不了。”
“为啥?”孙二娘一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有些惊讶地问。
“为啥?我一提你就明白。细磨石的为人,又奸又滑,精细伶俐,爱贪便宜,分分厘厘都要计较。家中女娃多,这丫头是老大,老早就张扬要找个工人干部,要不是天不作美,事与愿违,早就成亲了,还能等到现在。今年又放出口风,找乡里的也行,但有个条件,既要女婿人才出众,又要家庭富裕,能出得起大礼钱,给几个小的教个好样儿。你想,丫头是个高中生,他肯定要把供维念书的花费算进彩礼,场面再比别人高上一截,少说些就得两千老几,在别家娶两个媳妇子都绰绰有余。虽说这两年庄农好,把一家人嘴扎了,砸锅卖铁也不够零头。再说,人家姑娘都二十三四了,一说成就得迎娶,一时三刻到那里抓钱去?就是自己会造也需时间,何况是讨借呢!我看此事先不要声张,以免闹下笑话。就凭娃的人品,还怕将来打光棍不成?”
“哎呀,月亮再在黑地里,家里还得要男人主事,我怎么就想不到这个理儿。”四老君慢条斯理、有板有眼的一番说教,真把个能说会道的孙二娘给难,心说道,“是啊,钱——钱确实是个大问题。虽说提媳妇盖房都要拉账,没人笑话,可一时三刻能借那么多吗?细磨石可不是个善茬。”提亲吧,提不起;不提吧,实在不甘心。说一千,道一万,儿子好不容易“自愿”个媳妇,为彩礼给黄了,该怎么给他交代哩?孙二娘一肚子的喜气,就像熊熊烈火遇到倾盆大雨,刹那间浇了个灰飞烟灭。四老君虽说目的达到,心里酸楚楚的也不好受,一顿丰盛的晚饭吃了个不欢而散。
卫红在路上碰上文书高进才,叫到大队部,要其写份入党申请,明天开会时要交到乡政府。写完回家,父母的一场好戏业已收场,就蒙在鼓里。见到母亲就询问父亲的意见,孙二娘怕儿子伤心,没有说实情,只是含糊其辞,说了些模棱两可的话掩饰过去。卫红再不好意思刨根究底,也没有心思吃饭,事情就这样不冷不热的搁下了。
多九公回家,把注意力全放在这边,老两口儿叽叽喳喳的一番斗嘴,自是不知。他满以为四老君定会找上门来,与其商议,一直等到半夜,没个人言声。早上起来张了一下,那边风平浪静,就有些纳闷,心里放心不下,早饭也没心思吃,喝了几盅空腹茶,便渡着方步,前去打探。
四老君把育红的事推掉,心里也有些愧悔,早上起来便陪儿子上南山坡刨洋芋。一来想要探听他的口风,摸清他的底牌;二来就是他相准了妙巧村牛宝珠的丫头菊霞,虽说这丫头书读的少,可生庚带着贵,一脸旺夫相,背着卫红私底下说了个差不多,没机会给儿子说,就想趁这个火候把此事捅破,断了他的念想,免得夜长梦多,另生枝节。一路上盘算好的说辞,嘴一张就吃了闭门羹。儿子要么是答非所问,要么是闷声不响,真是“三句不开口,神仙难下手。”说了几句即便闹僵,一块地各把一头——四老君的如意算盘也就犯了空亡。
多九公进院,清清嗓子,喊了声“四哥”——虽说叫哥,实际上大不了一岁,都是一起长大的。他们这一辈人,同岁的就好几个哩。孙二娘在洗洋芋,看见九公,就把水盆往院边挪挪,,甩甩手,又在衣襟上擦擦,迎上前说:“他九爸,快进屋里坐。”
“你忙你的吧,我是个闲人,打个转身就走。四哥呢?”
“南山坡刨洋芋去了。寻他有事?”
“也没啥事。”听说四老君不在,多九公便单刀直入,“听说给侄儿攀了门事,媳妇子是谁家的娃?能搭配上卫红,肯定是有福的。”
孙二娘对外人倒很尊抬,况九公又是本家,说话自然就平顺多了。听了九公的问话,低头想了想,长叹一声说:“唉,啥媳妇子不媳妇子的,说来惭愧。你不是外人,听了也不会笑话,那是你侄儿自谈的。”
“现在时兴自由恋爱,这是好事,谁敢笑话?”一听有些门道,九公心中暗喜,便紧追不放,“侄娃子的眼光高,能入他眼的肯定错不了。”
“就是。卫红眼光不错,我也着实喜欢。就是此事······此事恐怕成不了。”
“看你说的那还叫话吗?我就最看不起说丧气话的人。”
“我说的是实话。昨晚我和当家的商量了半夜子,此事真的成不了。”
“那又为何?”
“你不晓得,儿子看上的是妙巧村的育红。她爹是岭上有名的细磨石,育红又是岭上数一数二的俊姑娘,年龄大了,还是高中生,女婿挑得细,彩礼肯定要比别家高一倍。即使家里同意,咱的家道你清楚,你有多少钱?一时之间倒腾不开,实在是说不起呀!”
多九公听了,哈哈大笑道:“儿女亲事谁家的不花钱?难道说为彩礼的小事就让卫红打光棍不成?话又说回来,提媳妇子盖房拉账实乃天经地义,不足为奇。”
“你说得对。可是账一时半会拉不出来,有啥法子呢?”
“哎,我还以为四哥盘出人家姑娘有什么破绽,亲事才成不了。原来是钱财的小事,岂能把人难住。”
“他就爸,钱可是头等大事,怎能说是小事?虽说咱是一家子,拿你家的东西就跟取自家的一样,可这钱是硬头货,你也没多少家底呀!”
多九公微微一笑:“只要你注意哪拿定,不要听四哥胡说八道,就凭我这张老面皮,拉扯个千儿八百倒也不成问题。钱财的事就不用担心,一手有我。”
九公的话,让孙二娘吃了定心丸,脸上愁容一扫而光,兴高采烈地说:“他九爸,你真是张门的菩萨爷,处处为亲房着想,事事为亲房费心,感激的话我就不多说了。我相信你的人缘,钱是没问题能借上,可期限就得说长一点,免得到时候难心人。”
“这个你放心,一切有我计较。”
“说实话,家里倒有三四百元的积蓄,加上这两年的余粮,能对凑千十元。就算育红比别的姑娘多要一倍,钱财方面也足够周转,还真就没有担心的事了。”
九公听了,暗笑她太过认真,便想告知自己的心事,又觉为时尚早,只说了句“事情就这样定了”,心想打功已成,就往回走。孙二娘赶忙拦住,与他商议请谁当媒人,啥时候提亲等琐事。二人在屋里做着计较,就听四老君怒气冲冲地吼道:“反了反了。真是反了!这还了得,连老子的话都听不进,朗朗乾坤,成了无法无天的世道?”
二人朝门口一看,四老君背着半背篓洋芋,气咻咻地站在院子里发火。多九公心说“说曹操,曹操到。你老还真会掐算,来的正是时候。”便迎上前去:“四哥,生谁的气,发这么大的火?”
四老君看见多九公,气便消去了一半,就放下背篓,拉住九公的手说:“老九,你来的正好,咱进屋里说话。”多九公一听,正中下怀,车转身又回到屋里。
二人上炕坐定,四老君说:“老九,你听我说:我寻思等地里的活计完了,就托人到妙巧村的牛宝珠家说菊霞姑娘,不料卫红被细磨石家的狐狸精给迷住心窍,到地里一说就崩了。说我要是不让娶育红,就不要再提亲,省的将来麻烦。这像儿子跟老子说话吗?你说气人不。”
“哎,四哥,这就是你的不对。如今世事变了,啥事情都要年青人干,人家干的可比咱漂亮多了。再过两年,咱这号老资格的人就该颐养天年了。看看你,一共三口人就吵吵闹闹的,要是再添几个,恐怕连房都要掀翻,成何体统?娃娃们的事情你少参与,由他去做,省的生闲气坏了身子。”
“由着他?不行,绝对不行。别的事都能由他,唯独此事万万不能。”四老君铁青着脸,不依不饶。
“这是件天大的喜事,为何不能由他,还真的讨教讨教。”
“唉,老九!你虽然见多识广,可对男女合婚命相方面却是不懂。要知,它左右着人一生的前途命运,实在不敢小觑。若逢铁把铁扫帚,你有多大的家业都经不起她扫,一辈子的倒霉;若逢对口,两口子日夜不得安宁,不是打架就是斗嘴;还有更厉害的命犯凶神,如若克制不住,轻者诸事不吉,重者伤及对方人丁······”四老君讲说起那套至圣明理,见多九公听的不耐烦,话就转入正题,“你是自家人,我才敢说掏心窝子的话。实不相瞒,我昨晚推算一番,细磨石的姑娘和咱家的犯对口煞,她又命犯凶神,是铁把铁扫帚。卫红生性柔弱,没有对方命硬,定然尅她不住,吃亏肯定是他,我能由着他犯险吗?咱两家都是单传,人丁本就不旺。他大哥福命好进了城,大可以不信。卫红铁定是乡里人,入乡就得随俗,不能不信。再说,我的家道比前不足,比后有余,娃又长的体面,不是说不下媳妇的人家,前半年就有好几家愿意的。我盘了一下,牛宝珠的女儿菊霞命相带贵,才貌双全,还是一位吉星。本想等到秋后提亲,谁料出了这个变故。我看迟不如早,劳烦你明天就去宝珠家提亲,趁早绝了卫红的念想,省的将来麻烦。”
多九公耐着性子听完他的长篇大论,心说:“果然不出所料,真真是一个不开化的老迷信罐罐。”要找词儿反驳,但碍于亲堂弟兄的关系,终是难以开口。心想不到万不得已,觉不可来硬的。眼珠转来转去,实无良方。忽听到卫红和孙二娘在院里说话,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解铃还得系铃人!对,还的卫红妈出头,我再旁敲侧击,火上浇油,才是上策。”为了让孙二娘听到,故意大声说:“你们两口子今天到底犯的啥病?他四妈刚才请我借钱到育红家提亲,你又叫我上牛宝珠家保姆媒,我到底该听谁的,该去那家?我只有一个宝贝侄子,难不成要娶两房媳妇,这个人我实在是丢不起。这里面难道还有别的纠葛?”
四老君听了,气得双眼圆睁:“什么,八字还没一撇,就要借钱保媒?虽说是一片好心,可这么大的事先不跟我商量,竟听信妇道的胡说八道。”心里头极是怨恨九公,嘴里又不好说出,只是暗生闷气。孙二娘进屋就问:“他九爸,还有什么纠葛呢?”四老君见孙二娘出了头,想好的话恁是说不出口,便不再吭声。多九公心说“劝将不如激将”,先把她激起再看端倪,就故意说:
“他四妈,你真糊涂。既然是相克,有这么多的忌论,你就该实话实说,让人空欢喜一场。要不是四哥回来,我倒真蒙在鼓里呢!要是早走一步,跟人家告借下钱,到时候张冠李戴,咋好意思见人哩!”
孙二娘一听急眼了,忙问:“咱有什么忌论,我怎不知道呢?”
多九公指着闷声不响的四老君,说:“你问他去,我到现在还没弄明白。”
四老君听了,心中着实怪怨九公:“就你瞎话多,把不住口门,把悄悄话偏要大吆喝着说。我费尽心思把这只大虫好不容易唬住,你一句话就揭明,这个场叫人咋收呢?”细一寻思,纸里包不住火,事情迟早得揭明,况有多九公在,料她也凶不到天上去,便加足底气,对孙二娘理直气壮地说:“现在乘他九爸在,没有外人,我就实说了吧!昨晚我盘了对方的生辰八字,生月命带凶神,生日是铁把铁扫帚,月辰和旺儿相冲,犯对口煞。咱就一个宝贝疙瘩,怎能花钱娶个扫把星?再说,细磨石的为人山前岭后谁不知晓,咱是他的对方吗?昨晚我之所以留下半截话不说,就怕你个猪脑筋转不过湾,吵吵嚷嚷,弄的鸡犬不宁,四邻不安。这里我把话说明,你不相信我,总该相信他九爸吗?”说完就给九公不住使眼色,要其给自己帮腔。
孙二娘听了,就有点担心,怕真应了四老君的话,害了儿子,没有言声,只是看着九公,意思是叫他拿主意。多九公何等聪明,焉能不知?既然两个人都把球踢到他面前,再不送进球门,倒真是对不住老天爷!但四老君毕竟是个老哥,说话还得委婉些,不能太伤其自尊心。眼珠转了几转,就不直接回答四老君,岔开话头说:“四哥不要提起我到忘了,前天和老萧何他们搞闲,讲说前朝典故,有些争议,现在正好和你扯扯,如能弄明白,以后也好说服他们。”
多九公莫名其妙的几句话,两人听了都摸不着头脑,不知他葫芦里又要卖啥药。孙二娘虽说是暴脾气,遇上这个慢郎中只能是捺下性子,洗耳恭听。四老君呢?心中也是老大的不乐意,但眼下有求于人,只能做小,回应道:“啥事?都是一家子,有话就直接说,用不着客套。如果是我知晓的,还能掖着藏着?”
“都是闲话,用不着那么慎重。”多九公笑道,“老萧何讲说,大概在汉朝,抑或更早,北方有个野蛮部落叫匈奴。匈奴的头儿叫什么单于,生性残暴,不安心治理自己的国度,凭借兵强马壮,经常侵略大汉。不但抢夺牲畜粮食和金银财宝,还杀人放火,掠夺妇女儿童,大军所到之处,哀鸿遍野,人民怨声载道,痛不欲生。大汉皇帝呢?只为巩固自己的地位,那管百姓的死活,只是派遣使者屈尊求和,年年进贡大量的金银财宝、绫罗绸缎、牲畜粮食,还要进贡女人,美其名曰‘和亲’。折腾的许多家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景况实是惨不忍睹。后来,朝中出了两位能人,名叫袁天罡、刘伯温什么的——”
“笑话,简直是胡扯。袁天罡是大唐朝出的圣人,刘伯温是大明朝出的圣人,怎么都给扯到汉朝去了。”四老君实在忍不住,插上一句。
“对呀,我也说两位不是同朝代人,他们就是不依,还说民间有句俗话说:‘袁天罡,李淳风,不如老蛮的脚后跟。’就为此争了个面红耳赤,谁也说服不了谁,至今还悬着。”
“真是岂有此理!我这就给你拿书去,给你证明看······”
“莫忙、莫忙。你先不要急,听我把后话说完。”四老君起身就要翻箱倒柜,却被多九公拦住,“——是谁并不重要,反正,他们想了个办法,假传天意编造命书,芸芸众生皆为天上星宿转世,命里自带星相五行等等。尤其是男女婚缘,要是命相不和,就会有灾殃横祸,甚则性命不保——当然,按照所造的命书,世上夫妻从没有一个相合的。当时社会落后,人都迷信,就信以为真,奉为神明。匈奴部落人,包括单于有个头痛脑热,或三灾八难,就疑惑到女人身上,以为命相不合,冲了自己,就不敢要中原妇女入贡。在那个年代,能减轻妇女灾难,无疑是一种文明进步。把它用到现在的文明社会,我看就实在没有必要,反而会害死人。我说的对吗?四哥。”
四老君听出了门道,多九公转弯抹角的一长串题外话,矛头始终对着他,急忙辩解说:“你说的那些事,都是道听途说,无从考证。命相之术既然是圣人遗留下来的治世之宝,凡夫俗子岂能参透。话因一口气,能流传几千年,自有它的灵感。伟人都说过,‘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何况咱这些平头老百姓?自然是信得好。”
孙二娘也听出些门道,插上一句:“你们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是信好还是不信好?他九爸,这个主意你可要拿准,开不得半点儿玩笑。”
“依我看吗?所谓的八字命运,全是古人对当时现状、对人类生存权而思想出的一种策略而已。就是创造那些的圣人,本意只是应付现状,哪知后人却是半路拾了个麦芒儿——当起真(针)来,搞得神神秘秘,做出耸人听闻的事情。我想,若是圣人门看到后人们如此迷信,对自己所作一定追悔莫及。如今社会文明发展,前景无限美好,人人有饭吃,个个有衣穿,人身自由有法律保障,过着天堂般的幸福生活。可以断言,我们这代人所经历个的‘子难见父面’、‘两口子合穿一条裤子’岁月一去不复返了!再讲迷信,带给年青人的不是幸福,而是终生遗憾和痛苦。我看,封建迷信的东西,没有任何理由信,更没必要信。”
“这······这·······”四老君气得张口结舌,转而说,“国家政策也提倡宗教信仰自由,我管不着人家怎样做,可自家的事我就有权利管。说到天上,落到地下,和细磨石家的亲绝不能做。此事要是成了,我就抱头跳崖去。”
看到四老君耍起无赖,多九公心说“死狗就是抬不上案板。”瞅了一眼孙二娘,便故意叹口气说:“此乃娃的好事,用不着你死我活的。唉!实在可惜,多般配的一对鸳鸯,一讲迷信就拆散了,就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找到这样的好媳妇!他四妈,当着四哥面,钱的事情借还是不借?两头不讨好的事再不能做了。”
孙二娘一听,火气腾地冒起:“他九爸,看你想到那里去了?再不要听老差火的话。老差火是吃的太多了,放闲屁哩。既然你说无妨,咱就照你说的做,钱还的你借,账还的你拉,媒还的你保,路还的你跑。事情由我不由他。”
“啥?由你?不能由你。你懂个怕屁,大相不合,就会人才两空。”
“我看就没有合不合这一说。”多九公插上一句。
孙二娘忍耐不住,旧性复发,只见她剔眉倒竖,杏眼圆睁,手指四老君,泼口大骂:“老差火,再不许放老屁。给脸你不要脸,红口白牙,胡说八道的啥话?人与人不合着和牛驴合去,与猫狗合去?你说说,山前岭后谁家的姑娘为生庚不好着嫁不出去?天低下又有那个姑娘会老死在娘家里?你给我找出一个,要不我跟你没完······”
孙二娘的一张利嘴,把四老君给骂了个狗头喷血,这一阵仗他又落了下风。只见他脸红脖子粗,青筋根根暴涨,一叠声喊:“你放屁、你放屁、你放屁······”
卫红在地里和四老君说崩,那有心思干活?四老君赌气前脚一走,他就把背篓一背也回来了。半趟在床边,拿起一张《怎样施农家肥》,没精打采地翻看。上房中话语依稀可闻,边听边想着心事。直到爹妈吵起架他才起身走出屋子,院里徘徊一阵,还是不好意思进去。正左右为难,却被多九公瞧见,叫了一声,便硬着头皮走进屋去。
老两口正闹得不可开交,看见儿子就不吭声了,就听多九公说:“你们两个——真是······都快钻土的人了,整日吵吵闹闹,像啥话?能解决问题吗?我看此事你们都没有做主的权利,此乃卫红的终身大事,就该由他做主。”
多九公的提议,入情入理,孙二娘自是举双手赞成。四老君一来气到了,二来九公话已出口,难驳面子,再者儿子就在眼前:“是啊,二十几的人,该到自己立杆的时候了。自己把手伸的太长,徒惹四邻笑话。”回想刚才的争吵,后悔的要命,也就不再吭声。
见没人反对,多九公单刀直入:“卫红,现在三头对六面,不要藏着掖着,把话讲清楚。你一心看上育红,爱她吗?”
卫红毫无思想准备,被问的面红耳赤,难为情地低下头,“看上”两个字倒也好说,唯独“爱”字实难启口,就“嗯嗯”应了两声,表示同意。四老君阻拦道:“我的岁先人,你想好没有,大相不合,将来有你的罪受。再说,她又不是天仙女,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你就不能让我一次吗?”
卫红略一寻思,事情关乎自己的终生幸福,实乃天大的事,此时不出头,更待何时?“情”字当头,有何顾忌?早把“羞人”二字抛到九霄云外,激动地对四老君说:“什么合不合,我听不懂,也不想听懂。育红在我心中就是天仙女,谁也比不上她。我俩自幼一块儿上学读书,直至高中毕业,她的脾性我最清楚。至于你操心的将来合不合,可大放宽心,我敢打保票,一家人能够和睦相处。我不甘心过平庸的生活,必须干一番事业,需要一个有文化、思想、情趣相投的伴侣,共同学习、共同提高、共同研究、共同创造,在农村大显身手。往大处说是为祖国的四个现代化贡献青春,往小处说,使全村人有饱饭吃,有多钱花,精神愉快地生活,这才算是有所作为,不辜负你养育我的一番心血。要说爱育红,不假,我日里梦里都想着她;要说娶育红,我当真还没有想过。咱村的几个初中生都飞到外地,何况她还是村里第一个女高中生。凭她的文化程度和人品,完全能够找一个比我条件好得多的人,可她没有,偏偏看上了我,我能不十倍百倍地去爱她吗?九爸听着,今天我把丑话撩在这里,今生今世,非她不娶,谁想阻拦,痴心妄想。”
卫红说完就要出门,被多九公拦住,伸出大拇指赞许道:“好,说得好!不愧为张家的好后生。四哥,算你教子有方,书没白读,功没枉费。活到老,学到老,总算是领教了新一代人在婚姻大事上与老辈人的不同处。”回头又扫了四老君一眼,心中有些不忍,便劝慰道:“四哥,大事已定,赶紧做顺水人情,快举双手同意,何必自讨没趣。好心不得好报,就该随众拿行。”
四老君呢?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又红一阵,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至此,他才算是彻底死心,回天无术,只好苦笑着说:“唉!我丈二长的身材顶不住小蒜大的头。说啥哩,算定曹操不该死,不如留个大人情!你说行就行,说好就好。你多操心跑路,大事由你做主,我就等着将来教育孙子,再无用处。”
孙二娘是个说风就是雨,雨过风就来的直性子,觉得四老君太过难堪,温婉地说:“哎,老半眼鬼,你要是早这样开通,还有啥吵嚷的?赶紧打起精神跑事情吧!”四老君愤愤不平地回说:“你都能到天上去了,还要我操持啥哩?我算是看透了,咱家里经辈传辈的阴盛阳衰。我以后要活明白人,再不做老鼠钻进风箱里——两头受气的事。”孙二娘说:“看你说得轻巧的,说到天上、落到地下,你是当家的一个,还轮不到我说了算。”
气氛慢慢活跃起来,笑声又回到了这个家庭!
多九公不辱使命,成为卫红家的全权大使。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四老君个天大的面子,要其择个良辰吉日,好到育红家提亲。四老君自是高兴万分,七脚六手全部用上,浑身解数全部使出,方才定下个好日子。此乃后话,暂且不提。眼下却有一段风波正等着多九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