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少男与少女
临洮县,陇西郡的郡治所在。
临洮县以西,有一山名为马衔山,高逾万尺有余,是陇西高原最高峰。马衔山之山区高寒阴湿,每年除盛夏以外,常有皑皑白雪盖顶,蔚为奇观。
马衔山为陇西郡西北门户,地处交通要道,故而在其山脚之下建有大型的车马驿站,由不入流的驿丞打理。
此时,驿站内外人喧马嘶,热闹非凡。不少打尖的商队、镖局也不着急赶路了,给驿站外那些茶水铺的小二多打赏几枚铜币,续一壶,看着眼前这难得一见的场景。
驿站大门之外立有大幅木质立牌,以白文书写“试炼登记处”,方便平民百姓识别,隔着老远就能看见。立牌两侧分列两排衙役,看样子应该是民壮。立牌之前,有一长木桌,木桌后坐有两位文书吏员,已经备好笔墨纸张,随时准备登记。
桌面上的日晷仪,影针每移动一个刻度便有十数名甚至数十名少年前来登记,或骑马,或步行,皆是十五六岁左右的年纪,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都是从附近县的镇赶过来的。
就在日头渐西的时候,一骑一人,一男一女,匆匆从远处赶来,想必也是知道此次试炼登记其实是有最后时限的。过了今日时限,正如公文上所说,“过时不候”,如果等到下一次的星落,则至少要耽误个三两年的时间了,那也就错过了初醒的最佳年纪了。
少女原本走在前面,那骑马的少年自然是不紧不慢的便赶了上来。只是,就在要越过少女的时候,那少年转头在少女身后看了两眼,居然下了马,牵马步行,反而落在了少女后面,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此时驿站外那几家茶水铺的看客已经换过几批了,现在坐在板凳上的这些人基本上都是返程回县城的,也不差这一时半刻的,便想看完这两个姗姗来迟的少男少女能否顺利报名登记。人一多,自然免不了会议论了起来。
“这,我就有点看不懂了啊.......你们说,这少年为啥有马不骑,反而跟在少女身后?”
“也许是看上人家了,想娶回家做媳妇吧?听说有些村子,到了他们这般年纪便已经为人父母了。”
“我看这少女身形、样貌不似乎大户人家千金小姐的柔美,反而是英姿飒爽,即便日后娶回家中,恐怕也是一只母老虎哇!”
众人不禁哄笑了起来。看那少女衣着打扮就是出身普通人家的样子,只是背后用灰布条层层裹着不知道是什么大件的东西,倒是有点特别。此时,少女已经走到了登记处,转头向茶水铺方向瞥了一眼,不做理会,取出自已的路引,递给了其中一位文书。另一位文书看了看正在栓马桩边上下马的少年,突然告了一声尿急,便直接快步走进了驿站之中,估计是去了后面寻茅房去了。
栓好了马的少年,挠挠自已的黑色短发,无奈之下也只能站在长桌一旁等候。
噗嗤!
此时,茶水铺中一位独坐一桌的中年镖师终于忍不住,哂笑了一声。
那几个刚刚在议论的商队护卫估计早就看不惯这一位同行的镖师了,便发问道:“有何可笑?”
其他的看客自然也将目光转了过来。
“走南闯北,护卫商队,最是考究眼力,可别得罪了人还不自知!我之所以拿的酬劳比你们高,至少眼力就比你们几位高。”镖师看了看嘴里嘟嘟囔囔的几位护卫,便趁着少女在那签字画押的时间,侃侃而谈道:“少女签字画押,左右姆指第二指节与手掌其他部位明显颜色不同,白皙一些,想必是一位能够左右开弓的好手。她身后灰色长布条所包裹的,里面应是箭囊、弓包。看那尺寸形状,应该是一张二石的反曲弓。隐其板指、弓、箭,想必是不愿招摇而已。其腰间所挂的小竹管外侧靠下的位置刻有单个墨色的‘六’字,内里所装的理应就是六材盟出品的弦蜡。裹着竹管的皮子表面泛光,则应该是刚刚做完一次对弓的保养。腰间另一侧所挂的小酒壶里面的烈酒,相信并不是用来喝的,而是用于擦拭弓片的,裹着酒壶的棉布上那一股烧刀子的酒味,我隔着十里远也能闻得出来。一位好的弓手至少需要四到五年时间的苦修才能出师,而能左右开二石强弓的人,如果掌握了白矢、参连、剡注等速射劲矢之箭术,再加上合理利用地势和战术,几乎无人能够近身。呵呵!当然了,星君除外!”
少女这时已经签名画押完毕,简单的向文书询问了两句,进入驿站之前向着镖师的方向略微抱拳行礼,想必是佩服对方目光如炬、明察秋毫。
那短发少年心想终于轮到自已的,上前一步,取出路引,正准备递过去,不料那文书看了两眼却不接,反而问道:“为何赶在最后一天报名登记?”
三角眼、八字胡,再配上公鸭嗓,这一位文书的外形还真的流露出尖酸刻薄。
“因为白马镇县衙并没有收到官府的公文,我多耽误了两天才启程。”少年如实答道。
“胡说!郡守大人明明下文给了白马镇,路上或许由于某些原因迟了小半天时间而已!好教你这无知少年知晓,那下文正是经由我手戳印画押下发的!我这手中还有知县的回执文书,却是不方便展示给你的了。”那文书呵斥道。
“这位大人随身带着那一份回执文书?”少年却敏锐的把握到了一丝疑点,便问了出来。
“时辰已过,下次请早!”那文书装模作样的在那日晷仪上看了两眼,便挥手赶人了。
星落大陆上的星落,毕竟不是新春的庙会烟花,并不是年年都有的。下次星落,至少是二三年之后的事情了,即便是茶馆的看客们也面面相觑,品出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来了。
少年抬头看了看日头,这才朗声道:“时辰未过,只是你们的桌面不平而已!我三岁时已经懂如何通过日晷测日影,这一方面自然是星殿最为权威。这位文书大人,你可敢与我上半山寻两位星君考官请教一番?!”
“距离时限确实还有至少一刻钟的时间。关于这一点,我可以作保。”那少女并没有走远,听到争辩的声音,折返出来,从怀中掏出一枚木质令牌来向文书、一众衙役以及少年展示了一番,又说道:“试炼是为国取材的盛事,莫让两位星君考官看了我们笑话!”
那少女手中令牌上有“弓社覃兰”的字样。
弓社虽然只是西风国内的民间结社,当中却有不少人在军中任职,绥靖一方,也算是一股隐形势力。再者,拥有令牌的至少也是社中的录事,仅次于社头、社副,对上并不入流的文书吏官,倒是略胜一筹了,说那一番话也多少有些底气。
“好!”
“说得好!”
茶水铺里众人纷纷起哄叫好。
这些商队都是走南闯北的人,背后站着的指不定就是哪一位高居庙堂的达官贵人,又或者是代表了一股不容轻忽的江湖势力。一个小小的文书想让这么多人装聋作哑显然是不可能的事。
少女覃兰收了令牌,面无表情的走进了驿站,倒是让正准备道谢的少年有点手足无措。
“姓名?”文书自然不愿触犯众怒,便公事公办起来。
“吴星。”短发少年答道。
接着,那文书又反复问了吴星关于父母、祖籍等等一些详细信息,这才在路引上用印画押,给了一块“一零七”的铁质号牌。
终于办妥了手续,少年牵着马从侧门进入马厩时,也向着茶水铺方向略微抱拳行礼,以示感谢之意。
“这小子深知弓手之不易,刚才的礼让已经让那弓社的小妞心生好感,这才帮了一句嘴。也算是应了那一句:好人有好报。”一名商队护卫说道。
“是啊,经过官府途径的试炼学员当中极少女子。”镖师也是感叹了一声。
既然刚才镖师已经证明了自已眼力独到,又经小小文书刁难少年一事,大家彼此之间隔阂尽去。几名护卫相互递了个眼神,便有人召来小二上了一壶好茶,送到镖师桌上,便当是变相的赔礼了。
那商队东家见状,便提前给大家放假休沐,自已带着两名随从先回县城去了。落日的余晖将他们的身影拉得老长,过不多久天色便渐黑了。
此时,那一位借尿遁的文书从驿站走了出来,阴沉着脸与另一位文书耳语了两句,然后便让些衙役民壮过去茶水铺,看样子是准备借机找茬。这些衙役虽然分外班内班,但是根子上大多是一些市井无赖之徒,弄一些恶心人的法子还是轻而易举的。这种不友好的举动自然打断了镖师等人的话头。
小二掌着油灯正准备给那几盏气死风灯点上灯火,看到这场景,一时之间也是不知所措。
砰!
那镖师将一个钱袋直接抛到桌子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差点就将那张老旧的木桌压垮了,四条老胳膊老腿在那咯吱咯吱作响。在昏暗的环境之中听起来尤其刺耳。
钱袋看着不大,估计能装几两碎银。但是几两碎银显然并不可能造成这种动静!
那两位文书一脸惊骇的对视一眼,连忙大声喝止了那一帮衙役,然后亲自快步走到茶水铺边上向那一位镖师打躬作揖,陪着笑脸。等到镖师带着鼻音的一声“滚”,众人才灰溜溜的退回到驿站之中去了,连那立牌、桌椅也来不及收拾。
茶水铺里的众人哈哈一笑,有些同仇敌忾的意思,然后话题自然而然的又转回到了之前镖师说话被打断地方。小二这才手脚麻利的给众人点上了几盏气死风灯,勉强照亮了茶水铺子。
镖师喝了一大口茶水,摇头自嘲了一句:“粗人还是喝惯了粗茶,品不出好茶到底好在哪里。”
这话引起一阵善意的哄笑声来,也有不少人纷纷附和。
“老兄,为啥经过官府途径的试炼学员当中极少女子?”说话是另一支商队的人。
“要想初醒成为文曲星,必先习碑文;要想初醒成为武曲星,必先习武。两条路都不易行。”镖师说道:“星君的子女如果有成为星君的潜质......唔,总之星君有秘法可以预测出来。他们会将其子女直接送去星殿外舍学习甚至星神殿内舍进修,学成之后安排送去试炼,初醒的比率极高。当然了,这或许是因为送去进修的原本就是天赋极好的,初醒比率自然就高了。而那些权贵们宁愿多花费一些也要送子女去星殿外舍作为伴读,即便最终不能成为星君,也可以通过学习课业的过程而与同学之间建立良好的人脉,日后经商或者为官的机率也大一些。”
“而普通人家的孩子,就只能走官府的途径参加试炼,如果初醒成为星君,可供选择的余地就大了;其中一条路子便是后续修炼的开销基本上都是由官府承接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再试想一下,普通人家的女子,通常也是向往小门小户的清平生活,家里要砸锅卖铁才供得起初醒之前的那一大笔开销啊!与其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还不如将钱贴作嫁妆,还来得更实际一些。”
“星君修炼晋级,除了受到天赋、机遇、功法等等因素影响,大量的丹药、妖兽晶核,甚至一些天材地宝都是不可或缺的。到了高品级的星君们,通常会选择进入异常凶险的大裂谷之中去寻求晋级的契机。初醒了文曲星、武曲星的人,通常便被称为星君。其实七品、八品、九品的才是星君,六品、五品、四品的星君应该称其为星使,而一品、二品、三品星君,则称为星尊。而造成这种区分的原因便在于武曲星使已经修炼出了‘星兵’,化虚为实,可以化作种种神兵利器;而文曲星使则掌握了‘星念’,一念通达,玄妙无比。晋级为星尊之后,星兵、星念更是具有毁天灭地之威力,那是无法想象的境界!那,或许已经是神的境界了。”
就在众人听得如痴如醉的时候,镖师突然解开钱袋来摸出几颗碎银来放在桌面上,然后起身向众人做了一个四方揖,说道:“看来被那两个认出某的身份了。此地不宜久留。山水有相逢!各位,告辞了!”
大家留意到驿站门口有一个衙役探头探脑的向茶水铺的方向张望,不知道打的是什么算盘。
镖师留下两句场面话和约莫一两的碎银便飘然离开,很快便融入了夜色之中,不见了踪影。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应对。
“你们说,那一位老兄,是不是.......”有人试探着问了出来。
“传闻吾王于禁军之外另立新军,专职民间采风,体察民情;又或针对新政,明察暗访,收集相关情报,监察百官。新军之中大多为名不见经传的武曲星,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新军尽皆出身于军中遗孤,且并无番号或战旗,只是笼统的以‘锐士’称呼......”
你一言我一语拼凑出一个大概的轮廓之后,众人继续坐下去的心思自然也淡了。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众人相继便离开了这间茶水铺子,各家茶水铺子没有了客人,便纷纷卷起幌子,熄退了店铺的火,打烊了。
谁也没有料想得到,镖师现在其实正盘膝坐在离驿站不远处一棵大树的树杈上,眯着双眼,喃喃道:“陇西此地郡守曾在白马镇历官一任,据说是守城有功,为先王升迁为郡守......后来吾王登基继位,这一位郡守似乎还立下了从龙之功......只是,这吴星的父母,恰巧正是双双陨落于那一场蛮族入侵攻城的战事当中......一位六品武曲星君和一位七品的文曲星君在一场双方投入兵力总数不过万人的战事当中竟然无法脱身,这水有点浑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