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下)
七月,夷则之月。
白日丽飞甍,参差皆可见。
余日晚霞落满长安,普洒在各种的楼阁飞檐之上,给眼前这一片繁华的京城增添了几分朦胧和诗意。
今日有突厥使团前来。
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
皇宫内正在举行晚宴,热闹非凡。
“听闻突厥六公主,阿史那伊泽,这次也来了呢。”
女眷席上,众女子叽叽喳喳你一句我一句地讨论着。
“据说是来和亲的。”尚书府二小姐道,“听我爹说,很可能是来嫁给太子,做太子妃的。”
顾夜阑睫毛微颤,她斟酒的手不禁一震。
“哎,那日后这后位岂不就没了。”
“后位虽没了,但这妃位嫔位还是有的。”
“是啊,若成了一国之君,怎么可能只娶一人。”
言外之意,就算是当不了皇后,她们也能把这诺大的后宫充实得满满的。
“顾二小姐,你没事吧?”
顾夜阑一惊,忙回了神,才发觉自己酒杯中的果酒已经溢了出来。
她双手微颤,慌忙放回了酒壶。
“无碍。”转头看向提醒她的那位女子,她勉强笑了笑,“多谢杨四小姐了。”
不露声色地转回头去,她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
外界太子和突厥公主要成亲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顾府内也媒婆出入不断。
“娘,您帮我都回绝了吧。”
“还是没有看中的?”她的母亲微微皱眉。
顾夜阑没有说话,她摇了摇头,垂下眼帘,掩住了眼中那一抹难言的情绪。
“你姐姐已经出阁,你那朋友洛三小姐也已嫁人,你也都双十年华了,该好好考虑考虑啦。”她苦口婆心地劝说着。
顾夜阑不语,她走到窗边,看向窗外落叶纷飞,秋风席卷了一地枯黄。
一阵微凉的风从窗口轻轻拂过,她两鬓的青丝随风飘扬。
美人如画,却也凄美。
她眼角下那颗朱红的泪痣,宛若女子的红泪。
其实前两日,皇帝就已经派人来找过她了。
来的那人告诉她,太子现在因为她的缘故,不愿意娶突厥公主,皇帝说,如果她是真的爱尉迟玄,就不应该为难他,希望她能放手,成全尉迟玄。
顾夜阑垂眸,无奈地笑了笑。
这哪里是她在强求,分明就是尉迟玄那笨蛋在死守着他的诺言。
这个笨蛋。
心中狠狠地骂着,但她的眼中却泛起了泪花。
他因她不愿娶别人,而她又怎能因为自己的私欲,耽误了他。
尉迟玄走到如今很不容易,这点她比谁都清楚。
如今他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她不能成为他成功路上的绊脚石。
擦干了眼角的泪水,顾夜阑转头看向了她的母亲。
“好,我会考虑的。”
………
“我说过,我不会娶她。”
尉迟玄站于御书房内,他看向皇帝,神色坚定,字字不移。
“我只愿娶顾夜阑一人为妻。”
“国之大事,岂能容你愿、或不愿?!”
“我答应过她。”
“你是太子!未来的国君!”皇帝怒视着尉迟玄,拍案站起,“一切都因以国家为重!怎能因儿女情长误了大事?!”
“她的事,就是大事。”
他看着眼前火冒三丈的皇帝,却毫无惧色。
皇帝看向他,深吸了一口气,想平复自己激愤的心情。
“突厥阿史那伊泽,她执意要嫁你,你必须娶她!”
“她执意要嫁的是太子。”
皇帝看向尉迟玄,眼含怒意,眉头紧锁:“你这是何意?”
“……我不想负了阑儿。”尉迟玄的眼中墨色翻涌,他双拳紧握,半晌,又松了开来,“为了她,我可以不要这太子之位。”
“尉、迟、玄!”皇帝怒目圆瞪,字字咬牙切齿。
尉迟玄跪下,他伸出双手取下头顶的太子冠冕,平放在了地上。
“儿臣让您失望了,还望父皇恕罪。”他向皇帝稽首。
江山与美人,如果二者始终不可兼得。
那么他决定选择她。
舍江山,取美人。
愿用我江山如画,换你笑靥如花。
十年谋划,十年狡诈,却终因你一笑无暇,出了偏差。
………
秋日的风,钻进半开着的窗吹了进来,拂动桌案上微湿的信笺。
一份写给父母,一份写给她的恋人。
既然内心深处仍有所爱,便无法嫁于旁人。
既然依旧留恋世间情感,便无法遁入空门。
虽做不到割舍心中爱恋,但总要慢慢学会放下。
不能与你比肩君临天下,那就让我在远方,默默祝福着你。
伸手摸了摸腰间冰凉的玉佩,她稍有迟疑,最后还是将它取下,放在了那份给他的信的上面。
竟然选择了离开,就还是不要给自己留下太多念想了。
一念繁华,一念灰。
一念成执,处处相思。
长安花虽落,愿君常安在。
………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
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尉迟玄来找她的时候,才知道她已经离开了。
拿着顾夜阑给他留下的信,他的双手忍不住的颤抖。
什么愿他君临天下,愿他一世长安?
若没了她,他君临天下又有何意义?
若没了她,他又怎么可能一世长安?
平日里明明看起来还挺聪明的,怎么这回儿会想起离家出走这种傻得要命的举措?
谁要她没经过他同意就自作主张地离开长安,为他做出这种牺牲?
难道就对他这么没有信心吗?
紧握着那个又重新回到他手上的玉佩,他用颤着的手,取出了襟前一直藏着的檀木簪。
若这世间,一切皆是缘分,缘来则聚,缘去则散。
那我不愿你我二人的缘分,就此终了。
既然你走了,我便要将你再找回来。
落子搁浅,不愿你我就此错过,此生有缘无份。
………
枕边木簪磨痕白,如梦是佳人泪痣一睐。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转眼间,寒冬已去,春风习习,花木因时而荣。
思念,亦如春草碧丝,蓬勃茂盛。
阳春三月,万物复苏。
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
男人端坐于马上,眉眼如玉,气质高贵端雅,若不是唇角的浅笑让他的身上有了些烟火气,单看那面容丰姿,说是谪仙也毫不为过。
河岸边的姑娘们纷纷向他看去,个个红着脸儿,面若桃花。
尉迟玄跳下骏马,朝愣在原地、一动不动的顾夜阑走去。
见夜阑看着他强忍泪水,他牵起她的手,低头吻了吻她眼角下那朱红的泪痣,向她笑道:
“你让我好找。”
………
一个月后,皇帝下旨,将太子尉迟玄贬为景王,并发配至其封地江南。
此生与皇位再无瓜葛,但这条旨意却是他向皇帝求来的。
“如今,我不能以江山为聘,立你为后,你可还愿嫁我?”
领旨谢恩,他问向顾夜阑。
“与君相伴,便是粗茶淡饭,贫困潦倒,终此一生,亦是知足。”夜阑笑容灿灿,目似星火,照亮了眼前那人。
尉迟玄看着她,恍若被她眸中的星星迷失了魂,许久挪不开眼。
江山万里如画,不及卿之荣华。
终于,他释然一笑。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
洞房花烛,红绡帐暖。
一番云翻雨覆后,顾夜阑无力地躺着他的怀中,合着眼,小声地呢喃了一句。
“……玄,你可有后悔?”
尉迟玄看着怀中的她,不由一愣。
怎会?
他笑了笑,低头亲吻她的额头,臂间将她抱得更紧了。
“从未后悔。”
从前不悔,将来也决不会悔。
人生如棋,棋落无悔。
这盘棋,他赢了。
而且,赢得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