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八章 二七
一夜间,西朝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随着代表国丧的二十七声钟声响起,昨夜还热闹非常的市集再没了半个人影,依照西朝代代相传的制度,国丧期间,天子没有下诏书昭示天下之前,百姓们是不允许随意走动的。说得直白些,就是在不知道宫里哪位贵人以何种方式归西时,为了排除他人谋害的可能,百姓们应当主动避嫌。
虽如此,还是有些不要命的好事之徒传出了些小道消息。
就连身在赫连府的叶凌漪也略有耳闻。
“姑娘,你说那老太后是不是太可怜了?”
叶凌漪坐在铜镜前,昏黄的镜面倒映出一张清灵的脸庞,看神情似乎在发呆,身边一个小丫鬟正忙忙碌碌的为她梳妆。
小丫鬟是赫连澈从牙行带回来专门照顾她的,十三四岁的年纪还是个孩子,毫无心机,满眼都是单纯天真,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人言可畏,一股脑将自己在下人房里听见的议论之词说给了叶凌漪听。
而那些议论之词无一例外的都是关于梁太后死因的,据说本在皇寺修行,不知为何突然发了天花,就在大军回城的当天,不治身亡了。而天花之毒万分凶险且极易传染,在梁后薨逝的消息秘密传回皇宫后,李元麟便下令封锁皇寺,急召了御医局的太医师与几名重臣共商如何应对此事,为了避免天花散播出去,有人提议应当立即焚烧与太后有关的一切物品并就地以火焱送太后归入太虚,此话一出立即引来了不少反对的声音,一方面是对于焚尸残酷程度的质疑,另一方面这种处理尸身的方法堪称酷刑,就西朝建朝以来,即便是在罪大恶极的罪犯身上都鲜少出现,何况梁后再不济也还是西朝的太后,皇上的生身母亲,皇寺更是皇家重地,在皇家重地焚烧太后尸身实在大逆不道,绝不可取!
但是若不采取措施,放任天花横行的话,不仅百姓会遭殃,严重连国祚都将受到影响。
怎么办呢?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有人想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以石棺为基础,用蜡来隔绝尸身与空气接触,只需将太后所用的一切物品焚烧,如此一来便不必担心天花外传了。
李元麟扶着额头,一面沉浸在逝母的悲伤情绪中,一面还要思考众人的提议。
瘫在龙椅上许久,终于无力的扬了扬手,示意采纳后者建议。
由此,要强了一生的梁后终于在皇寺为自己的生命划上了休止符,落得个不得善终的结局。
要不是国丧的钟声,叶凌漪几乎忘了这个人的存在。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她甚至暗暗觉得这是梁后早该得到而迟迟到来的报应。
天花与曾经盛行东京城的痘疾相似,曾经的痘疾因韩世黎而化解,若她还在,或许还有法可医天花之毒,可惜她已经惨死在了梁后的阴谋算计里,如今可说是梁后亲手断送了自己的活路,得了天花暴毙而亡也算一报还一报了。
只是李元麟……
虽然从小到大梁后待他并不亲近,甚至一度想杀了他而代之,但到底她还是他的母亲,无论那个女人如何恶毒,无论外人怎么憎恶,这世上只有李元麟无法真的记恨她,也唯有李元麟才会真的为她的死而感到心痛和内疚。
铜镜前,小丫鬟还在忙碌,替她梳了个美美的女妆,点了口脂,又在发髻上别了花胜,一切准备妥当,终于望向镜中容貌绝色的女子,好奇地张大眼睛:“姑娘在想什么这么入迷?”
叶凌漪终于收回神思,望向小丫鬟,神色凝重道:“记住,刚才那些话,与我说说也就罢了,绝不可再与第二个人说,私自议论太后,你便是有九条命也难逃一死!”
小丫鬟哪里见过她这副样子,以为自己犯了大错,吓得面色苍白,唯恐自己会被发落,连忙跪地:“奴错了,求主子宽恕!”
叶凌漪一愣,看出了她的惊恐,苦笑道:“我没有怪你,我是在提醒你!还有,别叫我主子!”
“不叫主子?那叫什么?”小丫鬟歪着脑袋,大大的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光,道:“府上的人都说姑娘马上就要与将军成婚了,将军夫人自然是我们的主子啊!”
听到这句话,叶凌漪的表情有瞬间尴尬,然后才说:“就叫我姑娘吧!不然,我比你大几岁,叫声姐姐也不算占你便宜吧?”
小丫鬟认真想了想,摇摇头:“姑娘,我是赫连将军从牙行带回来的,将军解救奴才于水火,乃是奴才的救命恩人,带我回来是专门照顾姑娘的,既如此,姑娘自然是我的主子,我怎么能与主子称姐妹呢?”
虽年纪小,倒也是个守规矩的,怪不得赫连澈看中她了,叶凌漪微微一笑,不再强求,转回视线。
当定睛细看铜镜中的自己时,不由愣住。
“姑娘觉得青宁梳得可还行?”小丫鬟觉察出了她的惊讶,起身颇为自豪的看着镜中容颜绝色的女子。
叶凌漪却皱眉:“你叫青宁?”
“是啊!”
“替我卸了这些!再取件素衣来!”
小丫鬟睁大眼睛,十分不理解:“为什么?将军都还没瞧见呢!”
“国丧期间,打扮如此花枝招展,你是怕我命太长了?”
在她明锐的目光里,小丫鬟这才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于是闷不作声去取了素衣。
今日她要与赫连澈一同前往皇寺吊唁。
待到二人下马车时,皇寺周围已经围满了禁军,最让人感到意外的是,陈三十竟然也在其中。
叶凌漪诧异不已地看着陈三十,赫连澈在身边低声解释道:“皇上已经破格将他纳入了皇武司,专门负责招安一些民间组织,也算人尽其才了。”
闻言,叶凌漪终于放下心来,表情柔和,与赫连澈一同步入了皇寺。
灵堂就设在皇寺院中。
照礼数,叶凌漪与赫连澈一起向李元麟行过礼后便要和赫连澈分开,与其他官家女眷站在一处。
叶凌漪倒不在意站在哪里,只是身后犀利的目光和醋词酸话实在令人讨厌。
一众女眷目光炙热,小声议论起前面的女子来。
“这位便是赫连将军未过门的妻子?容貌尚可,但京师比她美的人比比皆是,如此看来真是可惜了赫连将军……”
“谁说不是呢?婢女成了座上宾,麻雀飞上枝头,倒把我等的身份拉低了,真是晦气!”
叶凌漪将这些话听在耳里,一忍再忍,若不是此等场合不好发作,她非得好好教训一下那些出言不逊的不可!
“让让!”一道不善之音从女眷们中间响起,毫不客气挤开最前头两个口出恶语的人,站到叶凌漪身后,并以手掩鼻,作嫌弃状,故意瞄了眼身后道:“什么臭味?谁家的疯狗出门没洗嘴啊?”
被挤开的女眷险些倒地出丑,恨恨望过去,在她耀武扬威的目光里却也只能自认倒霉。
叶凌漪回眸,满脸惊奇:“怎么是你?”
“怎么?就准你来,不许我来?”无名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你怎么敌我不分啊?”叶凌漪哭笑不得。
“谁跟你是我?”无名氏继续翻白眼,又说:“你可真窝囊,要不是我,刚才你的脊梁骨都得被人戳穿!”
叶凌漪扯扯嘴角:“那还真是多谢你多管闲事!”
二人你来我往的斗嘴,引得李元麟与赫连澈为之侧目了才罢休。
日暮时分,李元麟终于下诏文宣布了太后薨逝的消息。
曾经那个叱咤一时、风光无限的人物就这么悄然逝去,过眼浮华与爱恨过往都随那承载残躯的石棺被深深埋进了土壤,不留半点痕迹。
然而收到消息的东京城并没有掀起多大的波澜,一切仿佛早已在人们的预料之中,也许对寻常百姓来说,再也没有任何东西比活着更重要了,高权富贵说到底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回到赫连府的时候已经过了酉时。
“哎……”叶凌漪幽幽叹息。
赫连澈挑眉:“怎么了?”
望向他,摇摇头:“我只是觉得皇上挺可怜的,从前被太后束缚,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幸福,与阿蛮两情相悦,准备成婚,现在又得等上三年孝期满。”
赫连澈笑开:“傻瓜,有情不在乎时间长短,只求朝夕相伴。成婚不过形式而已,既有情何惧?”
“有情何惧?”叶凌漪喃喃重复着他的话,抬眼认真瞧着他,“如此,真希望我们来世还能再续前缘。”
赫连澈愣住,幽邃双瞳里的笑意渐渐落下去了,心窝深处犹被狠狠刺穿,深刻的痛顷刻蔓延开。
这时,府内的婆子过来了。
叶凌漪问过叶骋的情况,在得知他已经早早睡下时,表情难过起来:“几天了,他就是不肯见我!”
赫连澈心中不忍:“我去找他谈谈吧?”
“不,”叶凌漪揪住他的衣角,“有些事情,该是我说明的时候了。”
灯火通明的房中,身穿里衣的孩子正摆弄着药罐。
房门突然推开,有人蹑手蹑脚走进来。
孩子听到动静大受震动。
正准备扑上床装睡,怎料来人已经坐在了床边。
“叶骋。”叶凌漪笑吟吟的,只是因为身体不好,灯火下脸色显得苍白。
叶骋有些不知所措,欲转过身子不看她,又怕伤了她的心,于是飞快扫了眼她,别扭道:“你怎么来了?”
“来找你谈心啊!”叶凌漪道。
“谈什么?”叶骋依旧别扭,寻了处离她很远的地方坐下。
叶凌漪将他看在眼里,为小孩子闹脾气感到哭笑不得,顿了顿才神色平静道:“叶骋,其实我并不是你的阿姐!”
她的话犹如轰顶的巨雷,叫叶骋登时激动站起身来:“你说谎!你这么说就是为了摆脱自己的罪恶感!”
孩子一边愤怒高喊,一边有热泪在眼眶打转,既委屈又伤心。
叶凌漪心疼不已,但为了把事情讲明白,还是坚持道:“不管你信不信,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不是你阿姐,是阴差阳错才与你阿姐成了同一人。那天要杀你的正是你亲阿姐,而如今你也不必认她了,因为她的心里早已经没有你了。”
“你骗人!骗人骗人……”叶骋伤心落泪,跑过来不停捶打着她,“我才不听你的鬼话!”
“叶骋!”叶凌漪也怒了,一把捉紧孩子的肩膀,盯住他的眼睛,“我没有骗你,我说的都是真的,已经没有时间了,所以在我死之前,你别再任性了好吗?”
孩子被她的模样吓到,连哭也忘了,下巴挂着泪滴,愣愣看着她。
见此情形,方才还有些愤怒的叶凌漪再次心软下来,轻轻叹息:“我也知道这事在你们看来过于诡异,难以接受,可我已经解释过了,无论你接不接受,这都是事实。我不是你阿姐,只不过因为一些原因,不得以才来到这里,有时会变成你阿姐,有时又不是,如今我病了,马上不久于人世,谁也不知道我死了以后,叶蓁蓁会不会重新出现,为了保证你的安全,在我死之前,你必须离开东京城!”
叶骋一时半会反应不过来,好半晌泪眼婆娑地唤她:“阿姐,你怎么了?生病了吗?”
鼻尖酸涩,叶凌漪几乎忍不住要落泪,慌忙别开目光:“我让人准备好马车,明早你便回玉清宫吧!”
说罢起身要走。
“阿姐……”叶骋崩溃,一把抱住叶凌漪,哭成了泪人:“阿姐我不怪你了,再也不怪你了!你得了什么病告诉我好不好?我去求师父,他老人家神通广大,天下没有他不能医的病,只要我去求他,他肯定会答应救你的!”
叶凌漪咬紧嘴唇,心中疼痛难言,眼含热泪,转身抚着孩子的脸颊,故作轻松,柔声道:“虽然你我并非亲生,但我却是真的把你当作亲弟弟的,以后阿姐不在,一定要听你师父的话。”
强颜欢笑,泪珠却不自觉滚落下来,滴在手背,灼人炽热。
慌乱中,强行掰开孩子的手,疾步走到门前。
“阿姐!”叶骋突然叫住她。
叶凌漪站住脚跟。
“不管你是不是叶蓁蓁,不管你对我做过什么,你永远都是我阿姐!所以我听你的话,回玉清宫!”说出这些话是他下了好大决心的。
叶凌漪心中某根脆弱的神经被触动,再也控制不住泪如雨下,匆匆夺门而出。
然而此时屋顶上,有人将他们的对话一字不差的听了去,内心痛楚万分,无以发泄,只好仰头连着灌下几口烈酒,绝望的无声笑起来,猩红双眼被泪水淹没,就着初冬的寒风倒下,颓唐无助的像个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