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草一木

一草一木

严澈没想到一觉醒来,已经过了晌午。

为了那一夜无梦的好觉,严澈起床梳洗时,难得的弯了嘴角。

严澈是昨晚七点,天已经渐渐黑下来时回的严家湾。

对于严澈突然回家,最先错愕当属严老四严国强。

看着严澈出现在家门口,严国强手里抱着的柴禾连着嘴上叼着的旱烟杆,啪嗒一声掉到了地上,半晌才说出三个字“回来啦?”

想着昨晚的情形,严澈坐在家里唯一一张上得台面的——拨步床上,盯着青底白花的麻帐发了好一会儿神,才开始打量起房间的摆设。

严老四的篱笆小院儿就一横一套二的土坯瓦房,中间是堂屋,相当于城里的客厅。里面除了一个摆着祖宗牌位的大神龛,中间就只有一张陈旧的大木桌和四条同样久远的板凳。这个堂屋,充当着严老四家的客厅和饭厅。

堂屋左右各有一间大房。

右边的房是严老四自己的卧房。由于起房子时横梁搁得高,房子被木料木板简单地隔为两层。上面堆着七零八落的农用工具和一些杂物,下面摆了三张简单的床,以前严老四父子仨就住这里。

左边的房,是严澈年幼时,和他娘住的地方。和右边的房一样的是,这里也有上下两层。不同的是,右边的房是简易用木料隔开的两层,而这边却是请了木匠,用好木板隔成的房中楼,还打了一条雕花的木楼梯。

还和严澈离开时一样,楼下干净整洁,整整齐齐地堆放着用竹篾编成的粮栅栏,里面围着严老四一家的粮食——还没脱壳的稻子,和闹菜荒季节时,充当家里饭桌上下饭菜的泡菜。

一上楼梯,那情形,可就大不一样了。

楼上的摆设,说得难听点,或许就是严老四家所有的家当了。

斑驳的朱漆大衣柜,虽然年月已久,除了漆面掉落一些,却也没有太多缺损,听说那是严老四爷爷奶奶分家时,留给他嗲的。算起来,这大衣柜至少也是清朝时候的物什,放到现在的市面上,那可是古董。

还有一个两米宽,一米五高的三开柜,中间的立面上,镶嵌着轧花玻璃,虽然同样漆了朱漆,不过看样子,应该和那农村难得一见的梳妆台一样,是近代家私。

柜面上摆着一个青花瓷的花瓶,还有一个相框。

相框里,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抱着一个三岁大小的粉嫩孩子。细细看,不难看出严澈和那女人五官酷似。

房里比大衣柜更显眼的是那张两米五高,两米宽,两米五长,两进的拨步床。应该和那大衣柜年月一样久远,因为斑驳的朱漆面,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这拨步床比大衣柜更精致,帐梁上雕龙刻风,就连床前的踏踏板沿儿也雕刻着花草。

靠着床头两端的踏踏板上,都有着类似如今床头柜的隔层小柜,上面也是雕工了得……总之,这拨步床十分奢华。

靠着拨步床的,是一个梳妆台,大大的镜面一尘不染。镜面玻璃右下角,有着一个红艳艳的“囍”字,字下面是一朵漆画的并蒂莲。

台上还有序的摆放着篦子和梳子,还有一瓶花露水和雪花膏……不过,看样子很久没人用过,因为这些东西似乎都没开过封。

梳妆台和那三开柜款式相近,而且都用朱漆刷过……应该是严澈他娘来了之后,严老四托人打的。

严澈看着这一切,心下的复杂难以言喻。

这个房间的摆设,和他离开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严澈知道,严国强在他娘去世,他离开严家湾后,就没让人住过这个房间。

因为……隐约的,严澈还能依稀闻到房间里,属于原本的清香味——那是曾经严澈他娘用湾后面山上,一种名为香脂的植物熏过的味道。

想着自己这几年的所作所为,严澈心下觉得对严国强的愧疚更深更浓。

哪怕……昨晚严国强下厨为严澈做了一碗曾经严澈最爱吃的西红柿鸡蛋面,说着“回来就好”的话,并满足地看着严澈稀哩呼噜吃完……可是严澈一看着严国强不复往日的神采,白发苍苍,满脸褶皱时,还是忍不住眼眶发红,重重跪倒在严国强跟前。

孩子,是父母生命的延续,有哪个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严澈想着这几年自己的举动,抬起手准备给自己狠狠一耳光时,严国强拦下了严澈。

严澈抬头看到的,就是严国强满脸的老泪,嗓子发痒:“嗲,我错了。嗲,我回来了!”

院子里,除了那五六只被老母鸡带着到处觅食儿的小鸡仔,清净地就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严澈好心情的找出小米,为了大小鸡后,晃晃悠悠开始逛起了离开九年的严家湾。

严家湾变了。

却也没变。

人家户还是那么多,还是坐落在熟悉的地方。

只是,这些房子都变了,变好了,变漂亮了。严家湾人的日子,也过好了。

不知不觉逛到了湾前头的大榕树。

严澈看着愈发庞大的大榕树,有些愣神。

记忆里,严澈他娘总是带着他到这里避避暑,吹吹凉风。抑或在湾里人怪异的目光下,和人说说话什么的。

严澈知道,不是他娘不爱和人说话,而是他娘本性害羞,和人说不上几句话就紧张到语结。

严澈也知道,他娘想带他出去和湾里其他孩子玩耍。严江严河比自己大上十来岁,严澈还没学会走路,严江严河就陪着严国强下地干活了,哪有时间陪自己玩啊?!

只是,湾里人都和他娘儿俩有隔阂,每次他娘儿俩一到榕树下,原本热闹的榕树底下就立刻变得安静。

严澈感觉到被人注视,凝神一看。

原来,还和以前一样,榕树下又围坐着一群农闲的婆姨。

而此刻,那些婆姨或好奇,或惊讶地看着严澈。

严澈不由有些惊慌,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眼……没有肿啊。

很快,严澈释然一笑……他怎么忘了,他生就一张和他娘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五官……不然,从小湾里那些孩子怎么会一见到他就边跑边喊“假闺女”,背地里却借着来找严江严河的时机,悄悄给自己送湾后头山上采来的果子呢?!

严澈微微一笑,在婆姨堆里,虽然大多都是陌生的面孔,不过,还是给他看到了几张熟悉的脸孔:“七奶奶,国盛婶子,乘凉呐?”

“哎哟,小三儿啊,啥时候回来的?”张超英闻言,放下手竹簸箕,笑着跟严澈打招呼:“回来也不上国盛婶子家坐坐?你国盛叔前些时候还提起你呢!”

“嗯,我昨天才回来的,有时间一定去看看国盛叔,国盛婶子的炸小鱼儿我可是最喜欢的。”严澈笑着回答。

严国胜和严国强的父亲是亲兄弟,算来他和严国强四兄弟可是亲亲堂兄弟,因此在湾里同是严姓人家里,关系自然亲近不少。

严澈还记得,自己小时候,这个国盛叔比不多话的严国强还疼自己。

每每遇到雨水多的时节,严国胜总会在田里逮一些小鱼儿,回到家让手巧的国盛婶子张超英裹了面粉用油炸。然后再拨拉出一大份,让张超英送到严国强家。

严澈很爱吃这样的小鱼儿,饭量极小的严澈,每到这个时候都能吃下两小碗玉米面喝着大米蒸的饭。

“嗳嗳嗳,好,回头我让你国盛叔给你带小鱼儿去。”张超英听这孩子还记得自己的好,立马眉开眼笑。

“小三儿,都这么大了啊!”张超英的话一落,严兆胜的婆姨邓翠兰放下鞋底,弯了眼看着严澈。

“七奶奶。”严澈唤了一声。

“呵呵,越来越俊了。”邓翠兰笑道。

按辈分来说,严兆胜是严国强的父亲那辈儿最小的孩子,虽然关系有些远,不过都在一个严家湾,再远也远不到哪去。

总而言之,严家湾的严家人都是亲戚。以前湾里小孩子打架斗嘴,一不小心就打了自己长辈,或者骂了自己孙辈,人虽多,可是辈分却家家理得门儿清。

每逢过年过节拜祖宗的时候,按辈分排队上香也是有条不紊。

在农村,当众嫂子戏耍小叔,开小叔玩笑一点也不稀奇……只要不做出格。

因此,年轻婆姨们很热情,特别是严家湾这些个沾亲带故的年轻婆姨们,看到这个生得俊俏的严家湾状元小叔,更是热情得不像话。

在农村土生土长的几个年轻婆姨本来就不拘小节,见婶子搭头逗严澈,这个生得比她们几个婆姨还俊俏的小叔也不生气,更是多了一丝好感,不由得也开起了严澈的玩笑。

邓翠兰看着张超英给严澈一一介绍着这些年轻婆姨是哪家媳妇儿时,这些年轻的嫂嫂们时不时出言开一下严澈的玩笑,严澈那张俊脸羞得红到脖子根儿的情形,也不厚道地把鞋底往旁边一搁,跟着逗起严澈的乐,完全不顾忌自己已经是“奶奶”辈儿的长辈。

一番“唇枪舌战”,“脂粉乱飞”的介绍下来,严澈是彻底领教了农村婆姨们的厉害之处——这些年轻婆姨言辞大胆得令严澈觉得,就算是城市里那些见过世面的女人遇上……也会脸红耳赤。

他一个大老爷们儿,算来……是被这些嫂嫂给调戏了,而且还是光天白日,大庭广众之下,红果果地被一群嫂子调戏了。

一个大老爷们儿,总不能跟这些言辞大胆的嫂嫂们置气吧?!

因此严澈只能心下后悔没早些走,脸也一红到底。

严澈正被这群婆姨都得尴尬想逃时,没注意到,湾前小路上,远远走近两个人。

一男一女。

邓翠兰倒是眼尖,当两个人刚拐过路口,就看到了。

待人稍微走近一些,看清来人时,邓翠兰脸色有些古怪,手肘轻轻碰了碰张超英,轻声对严澈说:“小三儿,那不是你大哥大嫂来了么?”

张超英也抬头一眼,和邓翠兰脸色一样变得古怪:“小三儿啊,先回家吧!桂月,你们几个去坡后的菜地喊你们四叔回来。就说严江两口子来了。”

桂月看了看渐行渐近的严江赵翠花两口子,又看了看严澈,正待开口,四嫂揪起桂月的胳膊,拉着她就往坡后的菜地方向赶。

其他几个年轻婆姨也住了嘴,低头做着自己手里的活计。

严澈抬头一看,可不,一脸憨厚无奈的严江,和一个一脸气势汹汹来的女人正往自己这边靠近……这个女人就是严江的媳妇儿么?严澈暗暗猜测。不过,看着女人的表情,严澈自然不会觉得这个未曾谋面的大嫂会是来欢迎自己回家的。

“七奶奶,国盛婶子,各位嫂嫂,我先回家了。”严澈微微笑,礼貌地跟几个婆姨打了招呼,在严江隐隐欣喜,赵翠花面黑不渝的脸色,三人一前一后走向了严家湾后面的篱笆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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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雨田园箬笠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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