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忘江湖(6)
()手电筒照过去,何维的腿已经肿成了一根塑料假肢,乌色的水亮亮的粗。何国强拿着劈树开路的刀用刀尖闭着眼划了一下何维的腿,然后就着咬伤口咬出去,吸毒。好在那蛇并非特别毒的蛇。何维的腿上现在还有一块疤。
父子俩下山时,天上开始下雨。近五十岁的何国强背着十六岁的儿子,脚下一滑,两个人向前滚了十几米出去。幸亏何国强抱住一棵树。懒
何国强深一脚浅一脚地奔着村子里的亮往下走。何维说他明显觉得自己山一样压在父亲的背上,他几次挣扎着说:“爸,我下来自己走吧!”何国强都只说:“没事儿,就到了!”
马云凤和何安连同村里人找到他们父子时,何国强背着何维已经快到了山脚下。见到村里的人,何国强一棵树一样倒了下去。
村人七手八脚地把他们父子俩抬到手扶拖拉机上,送到镇子上的医院里。何维被蛇咬的伤没事,消消炎就好了。倒是何国强的脚脖子扭伤了,医生听说就这样还把儿子背下山,连连摇头说不可思议。
马云凤气得骂何维,倒是何国强说:“算了,孩子都吓坏了,这再晚一步,孩子命都没了,想骂你去哪骂?”
苏亦晴想到自己的父母,做父母的,哪有不为儿女着想的。翔翔没了,父母跟着自己……不然怎么会早早地离世……虫
“我去看过爸妈……翔翔的姥姥、姥爷了!”何维的一只手拄在额前,还在啜泣着。“我对不起爸妈,不过是跟我签了一份协议,那能约束我什么呢?亦晴,我知道,一直都是我农村穷孩子出来的自卑在作祟,我小心眼,努力不让你们看不起,我从来没有真心爱过他们,没把他们当过父母……”
苏亦晴递纸巾给何维:“算了,过去的事就过去吧,别再提了!”她想起清明节时爸妈的墓前多的那束菊花。“你怎么知道他们的墓园在哪里的?”
“我问了希格,她说我是该向两个老人忏悔。她说我是挺混蛋的!苏亦晴,你不知道男人都是属鸵鸟的,翔翔走时,苏亦晴,我最担心的就是你,你用刀子割了手腕,你不知道那刀子就像是割在我的心上一样,可是……那段日子,我闭上眼睛就是翔翔的样子。人总是记恶不记善的,我一点点想起我们生活里的不如意……我讨厌你那张悲伤欲绝的脸,我觉得你是在演戏,是在害怕我怪罪你,怪罪你们苏家……其实,我自己内心深处很煎熬,我常常从噩梦里醒来,全身冷汗。我梦到过翔翔的姥姥好多次,她什么都不说,就是冷冷地看着我……”
“行了,何维,别说了,一切都过去了。我常常想,这便也是我的命,命中注定我会有这样一场劫难,大概前半辈子我都活得太顺利的,顺风顺水,除了谈过一次恋爱,再没有过什么挫折……”
面凉了。苏亦晴挥手又重新叫了两碗面。面热腾腾地上来,上面洒着点点葱花,也有呛锅的香味。
苏亦晴提起筷子挑了几根吃进嘴里,那一刻,她决定原谅。
这一年多,准确地说是距翔翔离世478天。苏亦晴每一天都像在刀尖上走路,开始还疼得滴血,慢慢地,慢慢地走着走着,脚上长了茧子,钝了,不那么疼了,但是,有根神经仍然牵着心脏,猛一醒来,动一下,疼得痛彻心扉。
那原本是他和她相互搀扶着走过的日子,可是,他做了逃兵,他一个人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看她一个人在泥淖里踩着刀尖行走。
一度仇恨是苏亦晴活下去的动力,可是,带着仇恨活下去,太累了。
那晚,从小面馆里出来,空气清洌,苏亦晴抬起头,看了看暗蓝色天空上宝石一样亮晶晶的星星。或者翔翔就变成了其中的一颗。
她说:“何维,翔翔不会高兴我们这样活下去。为了翔翔,也为了……翔翔的爷爷,都别再那样伤害自己了!”
何维点了点头,赶上来一步,轻轻地抱了抱苏亦晴。苏亦晴没有拒绝也没有接纳,双臂仍垂在身边。“我见过曹律师,他……人很好!”
路的一侧苏亦朗的车子在一边按喇叭,苏亦晴说:“翔翔的爷爷……走时,告诉我一声!”
说完,穿过街,进了苏亦朗的车。
“怎么还理他?”苏亦朗对苏亦晴还跟何维那样暧昧不清很不满。“姐,不是我说你,你现在怎么还不跟可非哥结婚?今天的事这要让他看见……”
“小朗,人是太复杂的动物。直到现在,我好像才可以真正放下他!放下我们在一起的那些年。”苏亦晴面色平静。
手机有短信进来。苏亦晴点开,是江淳的。“今天看新闻,说你那零下二十五度了,注意加衣保暖!”
苏亦晴的嘴角向上翘了翘,并没有回过去。
“姐,你是不是跟曹可非有矛盾了?”
苏亦朗了提醒,苏亦晴才想起要给曹可非打个电话。他还真沉得住气,自己不打电话过去,他就不打电话过来。什么时候,两个人开始又这样不冷不淡的了呢?借口很快找到。
“干嘛呢?哦,我想问问姜虹找你没,她要离婚,想让你帮帮她?什么?你先接手给杨以安做了律师?你不知道姜虹的老公是杨以安吗?你的助手替你接的案子?曹可非,你该不是帮有钱帮得眼里只剩下钱了吧?好,好,我是无权干涉你工作,你看着办吧!”
挂了电话,苏亦晴气得脸煞白。
苏亦朗一眼一眼看反光镜。好半天,他说:“姐,曹可非不是何维,曹可非是个律师,他做事有他的原则,你不能太强势……”
苏亦晴本来就在气头上,听苏亦朗这样一说,回了一句:“你自己还满头包,少说我,操心操心你自己吧,说了不让你碰希格,偏偏觉得自己是爱情骑士,结果呢,俞多多还自杀。那天我听米米说,你又去找她妈妈了,你到底想怎么样,啊?”
苏亦朗引得战火烧身,赶紧闭嘴。
心里也是乱得一团麻一样。是报应吧?自己从前一直在女孩子堆里不分轻重。最过份的一次是在情人节跟女孩提分手。几年前再见到这女孩,女孩依然不跟他说话。
自己的孽作下了,老天爷便要他得不到最爱的人作为赔偿吧!
那一晚,站在希格家楼下,然后希格飞下来,撞到他的怀里,苏亦朗觉得世界太大了,自己和希格如果能渺小成两片谁也看不到的雪花就好了。彼此融化在对方的怀抱里,永不分离。
天真冷。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谁都不说话。好像生怕一说话,打破了某些东西,美好便消失不见了。
打破恋人拥抱与寒夜里缠绵的是俞多多的电话。苏亦朗犹豫了一下,希格说:“接吧,快点!”
苏亦朗按下了接听键。俞多多的声音像把寒光凛凛的冰刀。她说:“苏亦朗,我看到你跟那个死女人在一起,我就在小区旁边的车子里,你赶紧给我滚出来,不然,你知道我会做些什么的!”
苏亦朗挂了电话,说:“她跟来了!”希格的嘴角弯了弯,说:“你回去吧,苏亦朗,我没事儿。以后不会了!”
说完陆希格转身往回走,脚下的冰雪却滑得厉害,脚往后一滑,人倒在了甬路上。苏亦朗跑过去,他说:“希格,希格,是我对不起你!我苏亦朗是个滚蛋。”苏亦朗的心从来没那样痛过。他跟俞多多谈过,他说他愿意把自己名下的所有资产都给俞多多以换回自己的自由身。他说:“多多,你爱过,你会知道那种爱而不得的滋味,所以,与其三个人都不幸福,请你高抬贵手,放了我们!”
俞多多冷冷地笑了,她说:“苏亦朗,你这话说得真明白。与其三个人都不幸福,不如放了你们?你们?我是爱过一个王八蛋,我甚至还为他自杀,为他怀孩子,你以为我现在还在爱吗?你错了,我是恨,没有一个人能拦得住一个女人的仇恨。它像火焰一样烧得我日夜不能安寝?我不是雷锋,我不见义勇为,雪中送碳?我为什么要成为你们爱情的牺牲品呢?你的所有资产?苏亦朗,你的眼还真瞎。我俞多多如果想要钱,会找你吗?你那点钱连老娘零花都不够呢!”
“俞多多,你报复我可以,但是,孩子是无辜的,你不能带着仇恨让他来到这个世界上,这不公平!”
“苏亦朗,你跟我提公平?你也配跟我提公平?你劈腿,你始乱终弃,我就是要把孩子生下来,让他看看他道貌岸然的老爸是什么样的人渣儿!”
俞多多的任性与非理智已经断了苏亦朗跟她对话交流的可能。
苏亦朗刚刚拉起摔倒的陆希格,就听到身后一阵脚步声。回头,小区的灯光不算亮,却也看得清是俞多多跟她的两个闺蜜。苏亦朗还没来得及说话,拳头就直奔希格而去。苏亦朗本能地把希格搂在怀里,这一动作显然把女孩们惹怒了,三个人使劲撕扯着希格,想要把她从苏亦朗的怀里拔出来一样。
可怜希格从楼上下来,趿着棉拖鞋,穿的不过是睡衣套上的羽绒服。被三个女人一撕扯,鞋子掉了,身上的羽绒服也被拉了下来,苏亦朗使劲扑到希格身上,护住希格,他大声喊:“俞多多,你们给我住手!”
苏亦朗的脚踢出去,俞多多一声尖叫,滑倒在地。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两秒钟后,苏亦朗颤抖着手拔打了120的电话。
俞多多肚子里的孩子流掉了。苏亦朗听到医生说这消息时,心里居然是长长地舒了口气。他进了病房,碰上俞多多寒冰一样的目光,她说:“苏亦朗,我俞多多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苏亦朗坐在她的床沿儿边上,他说:“多多,我会一直陪着你,我哪儿都不去!”
话说出去,苏亦朗自己的心空成了一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