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七章 孔子出走(二)
小臣脸上的红晕还没有消散,他报告说:“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季大夫,他已经看过三场表演了,但是还没有表态。”
鲁定公抱怨道:“夫子真是成事不足!还得劳烦寡人亲自出马!”
鲁定公第二天一早也化妆成平民赶到城外围观,齐国官员当然也认识他,便再次下了命令。结果鲁定公比季桓子更丢人,他竟然如醉如痴地看了一整天,散场时感觉四肢麻木不听使唤,他还以为自己中风了。他正准备离开时却倏然发现季桓子就站在旁边,两人互致尴尬地一笑;路上他又“偶遇”了几位大夫,一行人便有说有笑地结伴回城了。
鲁定公第二天便将齐国人送来的礼物照单全收了,并且从此“君侯不早朝”。不久,季桓子向子路透露他将罢免孔子的相邦职务的消息,子路当即知趣地辞去了室老的职位。他回到老师身边,将这个坏消息告诉了孔子。
师徒二人相向而坐,孔子心灰意冷,感到无比疲惫。孔子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满脸沧桑的模样,然后对子路说:“二十年前,我在齐国有幸见到了相邦晏婴。一连数天,我见他脸上都显出某种莫可名状的无奈和疲惫之色,就像被套上枷锁的奴隶脸上经常显现的那样。当时我心中十分不解,觉得他身为大国相邦,威风八面、列国敬仰、上下咸服,怎么脸上还会显出那种颜色?我刚刚从镜中看到与他相同的神色,这才明白其中原因。治国真是太难了:哪怕满朝皆君子,国家仍然治理不好。”
子路望着老师的忧郁面孔,担心他的安全和健康,于是说道:“晏婴只能侍奉齐侯,而没得选择;夫子与他不同,不必专门侍奉一君。”
孔子听出话外之音。理想的破灭、政坛的失意也促使他萌生了离开这个伤心地的想法,但是他心中仍有不甘,甚至仍对鲁定公抱有一丝幻想。他认为:鲁定公如果能抵抗住季桓子的“逼宫”,否决他的罢免提议,自己仍有希望实现政治理想。
可是,鲁定公为什么要抵抗呢?如果“堕三都”的计划已经执行完毕,季桓子肯定会毕恭毕敬地发出罢免请求,鲁定公也肯定会淡淡地拒绝请求;但是在目前状况下季桓子会发出请求吗?根本不会,他只要淡淡地说一句:“君侯,这次祭肉不要分给丘了。”鲁定公就得乖乖听命——他已经陪着鲁昭公在外流亡六年了,不想在花甲之年第二次被三桓赶出鲁国。
孔子想等到郊祭之后再做决定。郊祭性质等同于“籍田礼”,是鲁国春季规模最为隆重的祭祀。按《周礼》,祭祀之后君主要把祭肉分给公室大夫;如果不分给谁,那就是不准备继续用他了。数百年来,这已经成为各国君主罢免大臣的、约定俗成的习惯;它最大限度地避免了君臣之间的尴尬和冲突,也为双方日后相处留下缓冲带。
郊祭过后,孔子一直在家中焦虑地等待结果。家门之外,公室小臣不停地穿梭于大街小巷,忙着把祭肉送到各位大臣家中。太阳落山之后,街市上白日的喧嚣逐渐消散;孔子打开家门站在门口,一直站到月上三竿,仍不见鲁定公的使者到来。
孔子彻底失望了,第二天便把官节送回卿士寮。季桓子面无表情地收下官节,甚至连一句宽慰或挽留的话也没说,好像他面前站着的是个完全与自己无关的陌生人似的。
孔子回到家中,把弟子们召集起来,宣布自己要离开曲阜到卫国去。他询问谁愿意跟自己出行。子路第一个跳出来站在老师身边,颜回(子渊)、端木赐(子贡)、卜商(子夏)、冉求(子有)、高柴(子羔)、闵子骞(子损)、宰予(子我)等弟子纷纷起立,表示愿意追随老师到天涯海角。
在这些弟子中既有大商人(子贡)、也有各大家族的家臣;他们学业、事业已经有成,社会地位也不低,生活安逸(子渊除外,他生活十分贫困,但也不愿进入豪门谋个一官半职,而是留在孔子身边专心做学问);他们很多已经步入中年,但是如今为了支持自己的老师的主张、为了表明自己的政治立场、为了帮助老师实现梦想,毅然决然抛家舍业,追随老师浪迹天涯。
孔子十分感动,而他的独生子孔鲤却十分茫然,他不知道是否应当追随父亲出行。孔子当然不能将老妻独自留在曲阜,于是命孔鲤留在目前身边,照顾她的生活起居。
孔子安排完家事,便带着十余位无限忠诚的追随者离开曲阜、向着帝丘进发。他在出境特地在边邑停留了一天,以使自己最后再好好看看祖国的人民土地、大好河山;他甚至到了这个时候依然幻想着公室会派人来追赶他、劝他回去继续从政。但是最终只有一位乐官、师己匆匆赶来为他送行。
师己是孔子的至交,他未受任何人指派,乃是自己跑过劝阻他的。师己说:“夫子没有过错,为什么要离开鲁国呢?夫子如果能跟我回去,我将向君侯请求,重新委任夫子以官职。”
孔子的心已经彻底冷却了,他说:“我可以唱首歌吗?”
师己说:“随夫子所愿。”
孔子于是现编词、现谱曲,抚琴唱道:“彼归之口,可以出走;彼妇之谒,可以死败。盖优哉游哉,维以卒岁。”
师己听完便不再勉强孔子,转身返回曲阜了。季桓子向师己询问与孔子会面的细节,师己便把那首歌唱给季桓子听。季桓子听罢掩面长叹道:“夫子这是怪我被女色勾引而不务国政呀!”
孔子第二天一早便通过边境,从此开启长达十四年的周游列国之旅;当他再次回到祖国,国内已经物是人非,他甚至没有见到结发妻子最后一面。